「徐大確實不老實。」
張行也有些無奈,可不只是王叔勇,這幾天從濮陽到衛南,比王五郎夸張的人多的是,只不過王五郎終究是王五郎,不可像之前那般糊弄過去。「不過這廝自己上來就交代了,態度還是端正的......他最大的問題就是排除異己,門戶私計,為了養私兵,截留東郡東五縣的稅款,以個人效忠為前提私自許諾幫內位置與差遣,大幅走私酒水、糧食卻不對公匯報,更無半點稅款上繳,便是授田里的恩賞也是越過幫內做的,恩威俱出于他個人......東郡的稅額下降倒有一半要砸在他的私兵頭上,屬于利令智昏了。」
王叔勇愣了一下。
而徐世英也終于睜開眼睛,本能欲說些什么,但迎上張行隨意轉回來的目光后,復又老老實實閉嘴不言,只是依舊卷起如蟒蛇一般的護體真氣坐在那里閉目養神。
似乎是在修煉什么神奇功法,又像是在養寵物一般。
過了片刻,王五郎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來問:「所以,三哥竟真的是在查稅款查出來了他?」
張行也沉默了一會,然后喟然負手來對:「五郎,你是不是以為我此行就是為了搞些什么人事政治上的陰謀,便是跟徐大郎這一遭也是陰謀居多?甚至還會有些說法,說我跟徐大郎是一伙的,是想聯起手來引誘某些人上當?包括還有些離譜的流言,說我這次過來干脆是要下大棋,是要一網打盡,然后廢了黜龍幫,稱王建制之類的?」
王五郎點下了頭:「是流言滿天飛.....不過最多的一種流言還是說濟陰跟東郡已經說好了,徐大郎要在這里兵變,伍氏兄弟里的伍常在也被拉攏了過去,要在這里處置了三哥。」
「那其實是其他人的流言,須不關我的事。」張行擺手道。「只說對我行徑的揣測,你怎么看?」
「我覺得不大靠譜,但不敢不當回事。」王五郎更加小心了一些。
「那我告訴你,整理人事,甚至摟草打兔子,想著萬一能引誘某些人上當,都還是有的....」
「但是,若據此以為我行事無忌,純粹以謀略出事,便也是小瞧我了。」張行認真來言。「我這人,造反之前,暗殺突襲、陰謀詭計的事情其實沒少干,甚至本就偏向四兩撥千斤的策略居多。但造反后卻多講些規矩,掛些光明正大的牌子。不是說不再搞陰謀詭計,暗殺而是說凡事一定要靠在光明正大之上......黜龍幫本是咱們一起創建的,你也應該親眼見了。」
王五郎認真思索一番,竟好像真是如此,便也點頭。
「譬如這次的事情,你們多想什么無所謂,但卻不該在徐大郎身上想錯。」張行繼續負著手緩緩來言。「我既然當眾吹了風,說他犯了錯,說要處置他,那基本上就是掌握了證據與口供,一定要處置的,而不是要借著這個話做虛言恫嚇....你懂我意思嗎?」
王五郎再想了一想,也認真來答:「張三哥的意思是,無論如何,你這邊的事情總能從面上走得通?」
「是這個意思。」張行連連頷首。」里面可能有許多道道,但面上一定是說得通的.....最起碼不會讓老實人跟正派人吃虧.....這種事情,要是覺得聰明,想揣測是他自家的事情,成敗自負,但表面上按照我的言語板板正正來做事,斷也不會吃虧。我說這次過來巡查地方,別的不管,就一定會認認真真來做巡查;我說徐大郎不處置,黜龍幫大業難成,不管他是一怒造反還是上來服軟,都一定要處置了他!」
王五郎點點頭,松了口氣,復又忍不住來問:「所以三哥準備如何處置徐大郎?」
「東郡這里清理干凈,該罰罰,該抄抄,但過是過,功是功,這廝態度又這般好,事后罷黜為頭領,讓他去河
北代替單通海以觀后效便是,一年半載不犯錯,再恢復大頭領的身份。」張行脫口而對。」讓單通海來執掌東郡,你還是依舊在西線。」
「我還以為要....」王五郎干笑了一聲,居然松了口氣。
「要講政治的。」張行嘆了口氣。「不只是惜他才,而是徐大郎、單大郎還有你,到底是立幫之人......但凡沒有造反、叛幫,總要給一條路走的,否則會動搖根基......但反過來講,真做了那一步,便是更高一層也繞不得了。」
王五郎更加放松下來:「這樣就好,這樣就好。」卻不知道是哪樣就好了。
片刻后,王叔勇本欲告辭,但想了一想,復又正色來告:「其實,翟謙兄弟確實有些不爽利.....」
「翟謙來的比你快。」張行脫口而對。
「來得快未必穩得住。」王叔勇面色不改。「翟謙本人雖然有些混日子,但多少是一直跟著三哥打仗,分毫不缺的,總歸是曉得三哥恩威,但他幾個兄弟素來好吃懶做,留在這邊也只是撈錢.....三哥既然要巡視地方,最起碼要將東郡一個地方給清理干凈才行......而東郡這里,徐大郎是占了一多半,牛達澶淵一戰打成那樣,怎么也不好計較,我也挨了邊,總歸是要服從的,唯獨翟謙兄弟和黃俊漢那伙子人也在這里,恐怕真不好收拾了。」
「那就暫時不收拾,等不得不收拾的時候好好收拾。」張行絲毫不慌。
王叔勇聞言,曉得對方心中有計較,便不再計較,只拱手告辭:「我暫時人在外黃,反而效用大得多,按照計較,過一旬回營,也在在平一帶,都挺方便,三哥有事隨時喚我便是。」
張行也只是點頭。
送完了王五郎出去,張行轉回廊下,卻徑直坐在了徐世英身邊。
蟬鳴陣陣,熏風不停,但廊下自由寒冰真氣與長生真氣蔓延,倒是感受不到幾分燥熱。「王五郎心里還是有你的。」張行如此評價。」剛剛喊打喊殺,反而是怕我真的要弄死你....
「我知道的。」徐世英應聲來答,語氣明顯有些萎靡。
「你知道個屁?!」張行有些沒好氣。」越是這個時候,越能見人心,這幾日這么多人來,有幾個真心理會你的?你爹居然都不聞不問的!我算是看出來了,你這是世傳的涼薄人心、利害計較,今日我若是不當面說出來,王五郎的這份恩義你也會轉身假裝不記得。」
徐世英張了張嘴,欲言又止。「你想說什么?「張行冷冷來問。
「張三哥。」徐大郎深呼吸了一口氣,放開了護體的長生真氣,微微一嘆。「你這話說到點子上了,這涼薄人心正是世傳來的.....」」
張行扭頭看了對方一眼,沒有吭聲。
「但不是我爹傳給我的,是這個世道。」徐世英繼續低聲來講。「你多大年紀?感悟的那么深世道?」
「三哥別看我這個樣子,我也是讀書的.....」「這我信。」
「但我小時候讀書來,根本看不下去那些講道理的,只看史書有些興趣,但越看越覺得荒唐,因為前面都是英雄豪杰,都是至尊真龍神仙,那些人的功德直接能讓自家成龍成圣.....可從白帝爺以后,祖帝東征不成,龍凰凄慘并落,繼業相爭,殘唐南渡,南北東西數百年的亂局,就覺得這個天下一代不如一代,一朝不如一朝.....」」
「怎么就一代不如一代的?」
「看看得勢的人,最后贏的人是誰就知道了....以往得勢的人都是英雄,往后得勢的人都是梟雄,以往都是有德者居其上,往后都是有力者得其利,英雄豪杰就是落不得好下場,陰私詭譎、殘暴無行者反而能痛快一輩子.....所以
這七八百年的史書,我滿眼看過去字縫里全是涼薄無德!」
「我還以為字縫里全都是吃人呢。」「也差不多。」
「這么說來,你讀書倒算是勉強讀進去了。」
「就是因為讀進去了,才覺得當英雄豪杰沒什么意思,然后漸漸長大了,身邊人又告訴我,你徐大自是個東境的豪強子弟,大魏的天下里你一輩子都不可能出將入相的,那我就更覺得沒意思了......不如去做賊來的舒坦。」
話到這里,張行意外的停止了多余的對話。
「三哥,今日事也多類似。」但徐世英還在繼續,儼然這幾天他表面上鎮定,內里還是被這一遭打的頭暈眼花,以至于心中悶著氣。「你的手段我是服的,你的三十營兵馬我也是服的,你的真氣大陣和驚龍劍我還服的,包括這個從容管制了大河南北的黜龍幫我還是服的....但你的那些道理,我雖然敬著,卻是不以為然的。
「因為近千年的人心都在往下走,幾百年的人心崩壞,哪里是你想攔得住就攔得住的?大唐看起來攔住了,結果后半截壞的更快,大周一度看起來攔住了,結果馬上分崩離析?大魏剛開始的時候看起來也攔住了,現在誰不知道,壓根就沒有比大魏更壞的朝廷了!
「所以你讓我怎么信你的那套東西?還施政綱領?還光明正大?」
張行還是沒有吭聲,似乎是被對方說服了一樣。
徐世英喘勻了氣,終于平靜了下來:「我這么說吧,若是三哥你真要棄了黜龍幫,稱王建制,殺了李樞宰了翟謙,擺出一副梟雄樣子來,我必然鞍前馬后,誓死追隨,便是一時敗了,我也隨你往北地去投蕩魔衛,大不了卷土重來,因為但凡沒有那個光明正大,你就是個實打實的看起來能成事的梟雄,我愿意陪你賭.....但你要是還這樣,我也只能是涼薄成性,你強時,我鞍前馬后,你弱時,別怪我棄之不理。」
說完以后,徐大郎似乎是覺得自己到底是年輕失態,此番多了嘴,便顯得懊惱起來,可也像是覺得把話說到這份上,有些破罐子破摔,便干脆直接轉過身去,就在廊下背靠著一根廊柱箕坐,然后側頭望著院中天空,任由蟬鳴在耳畔起伏不停。
張行沉默了許久,一直沒有開口。
但最終,還是喟然一聲:「徐世英......今日我本可以給你背幾本書的,但估計你也聽不懂,聽懂了也覺得煩,所以今日不跟你說什么透徹的道理,我只說幾個事實,你信不信都要給我記住了!」
輪到徐世英一聲不吭了。
「第一,至尊真龍那個時候的事情沒你想的那么好,也是烏七八糟,四御的品性,也沒你想的那么高端,只不過他們在重要的事情上面,朝著對的方向堅持了下來.....所以他們能做的,我們也能做,但不是說這個事情就簡單了,因為恰恰就是這點堅持對的事情、重要的事情最難。」
張行開口道來,語氣平和,儼然是一邊籌措字句,一邊現場來說。
「第二,這幾百年的確很糟,要多糟有多糟,但好的東西也沒有斷過,制度、文化、人心,可能處于弱勢,但從沒斷過,而且明顯有起勢。」
「制度、文化沒斷過我信,人心沒斷過我不信。」徐大郎當場駁斥。
「如果人心斷了,你怎么知道什么是英雄豪杰?什么是涼薄無德?又怎么會在造反那天喊出來,你要做個活命賊?又為什么會有滿街的老百姓追著你問什么時候起事?包括今時今日,你又為什么一聽光明正大就打哆嗦?!」張行脫口呵斥。
「第三,人心浩浩蕩蕩,是存著東西的,但這個東西不一定是好的,也不一定是壞的,他注定是水火并存的,所以事情的發展要看人的選擇和努力,選擇一個方向堅持
下去,然后建立組織,擴散出去,他肯定會有結果......如果你選的是水,那就是涓涓而不塞,則將為江河,而如果你選的是火,那就是熒熒而不救,自然也會炎炎奈何!」
徐世英張口欲言。
而張行旋即更正:「或者反過來說更合適,涓涓之水,可成江河,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但這么好的話,用在你徐世英身上并不合適,你就是非得要堵塞自己心里這些涓涓細水,滅自己心里這些星星之火,你不敢放任它流成江河,也不敢放任他燒成燎原之火.....一句話,你是個孬種!秦二也是!李四也是!便是我也多少是如此!」
張行咬牙切齒,對著對方一字一頓說完,直接拂袖而去。
最后這兩段話,徐世英全程一言不發,或者說是死死閉上了自己的嘴.....很難說張行的這番說教到底對他起了什么作用,但毫無疑問,他已經意識到,這很可能是迄今為止張大龍頭面對他徐大時的第一次強烈失態。
也可能是唯一一次。
對方在河北立住腳跟后,回來看到自己還是老樣子,已經憤怒到了異常的地步。有沒有羞恥或者感悟不知道,但徐大郎是真的害怕了。
他會記住今天每一個字的。「怎么樣了?」
走出后院,來到前面的縣衙公房,張行早已經換上一副平靜面孔,好像剛剛跟徐大郎是在交流長生真氣養花經驗一樣。
「徐大郎藏了三千兵....」"謝鳴鶴攏著手認真來答。
張行懵了一下,復又去看一起來迎的陳斌,后者點了下頭。
一瞬間,剛剛壓下火的張行只覺得自己腦門子再度騰了起來,恨不能立即回頭把徐世英給宰了!
當然,他并沒有去殺人,甚至沒有發作,反而展露了一絲恍然姿態,怪不得素來聰明成那樣子的徐世英臨了還是沒控制住情緒,跟自己又來了一出。
而恍然之后,張三爺自己都佩服起自己現在的城府了,居然比徐世英還深了。
「還在問,竇立德、王雄誕他們在陪著徐圍,崔二郎與閻頭領在按照他們父子的言語繼續核對.....只能說大約知道這些人分散在六個縣,既有藏在莊子里或者塞進商隊里的,也有用邊境巡邏隊或者城內守軍名義公開鋪出來的。「陳斌說著說著便有些心慌。」若是這廝造反,先交出兵權回家養病,忽然之間聚集起這三千兵,足可以發動一場奔襲。」
「不管如何,愿意老老實實交出來就好。」謝鳴鶴也莫名松了一口氣的樣子。
「也是.....打散了,送到河北?還是單獨編選一個營?」陳斌繼續來問。」咱們許諾要收下的。」
「當然是送河北。」張行回過神來,長呼了口氣。「但不能一味擴軍.....老百姓負擔太重,要從徐世英山頭里這幾個營內放一起做刪減,自家的事自家負責。」
「是。」陳斌答應的很利索,但實際上,雙方包括旁邊的謝鳴鶴都知道,這個事情可不是那么簡單的,擴軍容易減額難,減掉的如何安置也是一個大說法,這事有的扯,尤其是為了私兵而去公兵....但所幸徐世英本來就有部隊在河南,而單通海又要調過來,似乎可以從這里入手,讓羊毛出在羊身上。
但不管如何,事情如此復雜難纏,以至于三人齊齊沉默了下來。而停了片刻,還是謝鳴鶴復又來問:「王五郎剛剛來了?」
「是。」
「是來求情的吧?」謝鳴鶴忍不住嗤笑。
「自然如此。」張行坦誠以對。「而且手段高明看起來最近收了幾個厲害的文書。」
「那可不是。」謝鳴鶴似笑非笑。「這幾位與封君、諸侯有什么區別?王五郎在濟陰幾個縣,就算是
不如徐世英這般厲害,也肯定有個千八百人的私兵,翟謙兄弟呢?單通海呢?便是牛達,也就是此番幾乎全軍覆沒,沒得說了,否則怕也不干凈。」
「我其實還是擔心。」陳斌瞪了一眼謝鳴鶴,然后不由嘆了口氣。「龍頭,我還是那個意思,建議從緩、從寬,包括要打樣子的徐世英......不是說水至清則無魚,而是說要考慮進度,你自己說過的,要等河北的力量超過了東境,才好徹底做清理,現在是徐大郎聰明,王五郎妥當,可萬一遇到個腦子糊涂的,惹出事來,那未必只是一次叛亂那么簡單,尤其是濟陰那邊還在看著呢。」
「可若是對這些大頭領網開一面,對濟陰那位下死手,是不是有些顯得不夠坦蕩?」謝鳴鶴儼然持有不同意見。「最起碼要上下一致才行。」
「你們說的都對。」張行制止了兩人的爭執。「陳內務說的對,而且其實何止是濟陰,關鍵是外面還有大魏的各方勢力虎視眈眈呢,徐州對瑯琊的事情就在眼前。另一邊,黜龍幫之所以能有今天,于外是大魏朝自落,于內便是黜龍幫始終能維持一個團結的樣子,這個例子也委實不能開。」
話至此處,張行明顯頓了一頓,繼續言道:「包括李樞那里,我再三想過了,也一定要維持體面。這不是一個面子問題,而是黜龍幫的生死大事....到了這個層面,無名無義,一旦做出過頭的事情,后患無窮,所以,咱們得提醒一下身邊人,讓他們不要自作主張。」
陳斌微微皺眉不說,旁邊謝鳴鶴前面聽了還大為欣慰,但聽到后面卻自己又有些不安起來:「所謂體面是什么意思?若是李樞始終不犯錯呢?真要繼續給他實權嗎?」
「自然如此。」張行坦蕩以對。「包括立府分權,謝兄可以現在就替我跑一趟,跟他當面溝通一下,告訴他,我可以給他個東境西三郡兼負責近畿方向的軍政總指揮,問他接受不接受?」
陳謝二人齊齊怔了一怔都有些不安。
「還可以再給杜破陣一個龍頭,領淮西六郡軍政總指揮,兼攻略徐州、淮東。」張行繼續來言,眼皮都不眨一下。「再給魏公一個龍頭,領東境東三郡軍政總指揮,兼對武陽,柴孝和做副指揮.....包括可以問問輔伯石,要不要回去做副指揮,但他那營兵別想拿走了,讓淮西派個人來接替便是。」
聽到此處,陳謝二人明顯精神一振,不再過于糾結李樞繼續掌權的事情。
甚至,陳斌只是稍微轉了一轉,便提出自己的一個補充方案:「若是這般,我覺得大略可行,但依我說,到時候除了龍頭轉為首席或者幫主,這幾位,干脆都轉為大頭領來領軍政總指揮,就不再設龍頭了.....職務是職務,是幫內排遣的工作而幫內等級就是首席—大頭領—頭領—護法、舵主—普通幫眾便可,簡單直接,不礙著做事。」
謝鳴鶴捻須含笑搖頭,卻不知道是認可還是不認可自家老友的方案了。
「這個可以細細思量,日后再說,但眼下,要先把局勢穩住,尤其是徐世英這三千私兵.....」張行說到這里,不免重新來氣。「就憑這三千私兵,連個頭領我都不想給徐世英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