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源源不斷離開滏口,算是穿越了紅山腹內的滏口陘,從晉地正式進入了河北,也進入了武安郡的領地。
武安主人李定根本無法阻擋,哪怕他早有準備,也無法阻擋這支軍隊。
對面軍隊是三萬太原募軍,是白橫秋在太原這三四年從晉地以及周邊各處招募、改編、精選而成的,根本就是對標東都驍士來的,再加上數不清的關隴子弟軍官——一部分人是在大魏朝失勢的家族內頂梁柱,還有一部分人是所謂年輕才俊……這些李定的熟人們幾乎人人都有修為,其中凝丹者十三四人,成丹者四五人,再加上。
這支部隊的質量,再加上一個使得部隊再度發生質變的大宗師白橫秋,足以將李定的兩郡兩萬兵給輕松踏破。
更不要說,李定根本就沒有任何準備。
張老夫子的集會反過來成為了白橫秋軍事集結的最佳掩護,白橫秋躲開曹林的動作理所當然,王懷通兄弟與多位晉地世族、郡守的出現更是讓人放下心來,默認白橫秋的勢力沒有缺席這場集會。
結果就是,七天……或者說九天的時間,足夠晉地主力大軍從容抵達紅山另一頭了。
至于說自己下屬輕易動搖,根本打不起來這件事情,李老四都已經麻木了。
對于這件事情,他的觀點是不停變化的,從一開始的震驚、憤怒,到后來的悲哀與沉默,再到最后的羞慚與默然,因為他意識到發生這種情況是自己缺乏政治組織建設的緣故,而政治組織建設的失敗又直接導致了他的軍事組織建設,這點直接擊垮了他。
自詡軍事專家,實際上卻無法完成軍事組織建設,難道有比這個更讓人羞恥的事情嗎?
“李四郎既合兵,便為我軍副帥,為我副貳,統攬全軍,隨我一起東進。”大軍浩浩蕩蕩進入河北,白橫秋干脆將李定綁縛在身側。“萬事經從軍令便可。”
李定干脆點頭,卻又多少忍不住心中那股郁氣,當場嗤笑:“白公這把年紀,一旦出山,迅若勐虎,矯若驚龍,委實厲害。”
孰料,全副戎裝的白橫秋聞言,卻又微微一愣,忍不住望著對面剛剛升起的朝陽感慨起來:“我知道,今日事后不知道多少人會說我老謀深算,但誰又能曉得我的苦衷?盛年生逢大魏氣運高漲,苦捱數十載,得此良機,卻日月蹉跎,人已將老……偏偏功業還未建,不免有些行事激烈。”
李定點點頭,反而無話可說。
“還有。”看到稍微安撫住對方,白橫秋即刻下令。“出兵同時,要借你武安郡文吏手筆,大發布告,通知河北士民,白某此行只對黜龍賊,其余人皆可安然觀我破賊,而若來助我者,必有厚報;便是黜龍幫內里,我也只對張三一人,上至魏玄定、李樞,下至屯田卒,皆可來降,必保有富貴。”
李定怔了怔,點點頭看向蘇靖方:“去傳令吧!并告知夫人,還有王都尉等人,外加北面襄國郡諸位,一并來迎,以防誤判形勢。”
蘇靖方趕緊俯首,然后便走。
孰料,走了七八步,剛要入行進軍列,便又被喊住白橫秋:“且住。”
蘇靖方愕然回頭,趕緊立定,再行俯首。
“李四郎,讓襄國郡的兵馬不要過來了,都尉是不是叫高士省?讓他帶兵去信都,尋薛公合兵。”白橫秋看向李定,似乎是在做商議。“這樣,也好告知北面豪杰,你李四郎也已經與我合兵,堅定他們的戰意……還有,我也遣個參軍一起過去,好做文書。”
李定自然點頭……他還能反對不成?
蘇靖方看了看李定,又看了看白橫秋,再度俯首行禮,又對出列的那名參軍拱手,然后才一起匆匆去了。
兩人既走,又各帶了十幾騎侍衛,先上官道,與大軍齊行,因為部隊剛出滏口,紅山山區道路狹窄,所以比較緩慢,蘇靖方便與對方主動搭話。
“敢問兄臺尊姓大名?”蘇靖方打量了一下對方,見對方比自己年紀稍長,修為也沒明顯顯露,應該不會比剛剛通了任脈的自己高,偏偏旁邊還有一位中年武士隨侍,便猜到對方應該是出身名門,于是語氣自動調整到了關西口音。“在下蘇靖方,是武安郡巡騎校尉領參軍。”
那人在馬上瞥了蘇靖方一眼,猶豫了一下,方才來問:“不是說李府君來武安一個族中子弟都沒帶,全用河北人嗎?你為何是關西口音?”
“家中早年被遷移到關西扶風,在下就是在渭水那邊廝混長大的。”蘇靖方立即含笑解釋。
“原來是東來子。”此人這才應了一聲。
而“東來子”,卻是關西子弟針對被遷移過去北齊故地豪強子弟的稱呼,地域歧視在這種地域關乎基本生存權的年代顯得格外理所當然。
不過,可能是覺得李定畢竟在白橫秋那里地位顯著,或者不想弄壞了差事,又或者是看對方態度好以至于自己心情也好了,此人還是給出了姓名:
“我叫竇歷,扶風竇氏出身。”
話到這里,竇歷回頭看了眼身后還沒有啟動的白字大纛,不由自主的便昂起頭起來:“中軍主將便是我父!”
蘇靖方徹底恍然,這是白氏姻親竇氏子弟,其父正是白橫秋心腹中軍大將竇琦,怪不得身側有一位修為明顯高于此人的護衛,于是愈發恭維不止。
甚至隱隱有投靠依附的意思,但人家竇公子如何看的起這種人?只是冷笑而已。
不過,一行人數十騎漸漸行到了開闊地帶,而那東來子蘇靖方依然嘴上恭維不停,胯下馬匹也勻速向前,卻忽然引得這位竇氏子弟警惕起來:“你為何這般緩慢?”
小蘇只在馬上狀若不解:“此事不急吧?”
“軍國重事,如何怠慢?”竇歷立即作色。“正該全速前往。”
連連催促之下,小蘇自然從善如流,放馬馳開,而且沿途換馬,只在午前便抵達永年城。
來到城門前,蘇靖方便盛情邀請對方去一起拜見李夫人,而且不忘提醒:
“夫人不似凡俗閨閣,修為極高,素來引軍掌權,而且性格激烈……待會見了,竇參軍千萬別失了禮數,否則以你我修為,當場失了性命也不好說。”
竇歷當場愣住,便回頭去看自家侍衛首領。
那首領立即搖頭:“張十娘……李夫人確系是有數的高手,成丹拔尖的那種,十五郎不要招惹。”
竇歷聞言微微頷首,復又朝蘇靖方緩緩搖頭:“事關重大,我還是先去黑帝觀旁的軍營查看兵馬,就不去親自拜會李夫人了……”
“竇參軍不是要作布告嗎?”蘇靖方似乎不解。
“看看兵馬就去郡府作布告,不耽誤事的。”竇歷趕緊擺手。
說著,居然兀自帶著人轉身往顯眼的黑帝觀軍營而去了。
蘇靖方目送對方離開,心中忍不住冷笑。
這番冷笑,倒不是說對方如何順著他的本意著了道,這種事他干慣了的,而是心知肚明,對方之所以這么干脆推脫了去見自家師娘,根本上還是因為對方自恃大族身份,不想對一個出身來歷不明的女子行禮。
如此罷了。
離開關西三四年了,若不是再見到這些人,幾乎忘了還有這些破事。
可是話說回來,明明從小到大見慣了的,否則自己這身察言觀色的本身從哪兒來的?可為什么到了河北才兩三年,反而覺得這種見慣的事情變惡心了呢?
不是說,河北才是道德洼地嗎?不是說亂世才人心淪喪嗎?
就這樣,蘇靖方一邊胡亂想著,一邊入城見到了師母張十娘。
聽完敘述,張十娘當場便站起身焦躁起來:
“如此說來,四郎豈不是被白橫秋給挾持住了?我現在就去,多少能護他周全!”
“師娘莫慌。”蘇靖方趕緊交代。“事到如今,大局已經不可逆,關鍵是要抓住手頭最要緊的東西,而現在襄國郡兵馬要直接從北面發出,唯一還在兩可的正是城外大黑帝觀里的數千兵馬,而偏偏王都尉又素來景仰英國公……所以最要緊的事情是,出城控制住軍營內的兵馬,確保合兵時這支兵馬不被奪去!”
張十娘恍然:“我這就帶梨花過去,把王臣愕攆出去!”
“不能攆……控制住就行,師父沒有跟英國公翻臉。”蘇靖方復又提醒。“王都尉也不是什么叛徒,只要師娘過去,再喊他到身邊不要離開,他就懂得了。”
張十娘點點頭,便欲收拾東西離開,但好像又意識到什么事情,立即止步看向了蘇靖方,不過,也只是看了一眼,她復又醒悟過來,只是悶頭轉進去,將匕首皮帶束好,便徑直出去了。
蘇靖方目送對方離開,就在郡府后堂內取了印信,從容做了對北面襄國郡駐軍高士省的調令和文書,然后徑直揣上離開了。
春和日麗,短短幾日而已,道路兩旁就已經是滿眼綠色,星羅棋布的耕地里也已經開始有人下地了,可以想見,開犁就在這幾日。
而小蘇沒有任何心思在春日美景上,他沒有任何猶豫,分馬向北,然而,走不過半個時辰十來里地,其人復又忽然勒馬,停在了官道上。
隨行騎士,自然紛紛勒馬來看。
“王臣愕是王臣廓的族兄弟,王臣廓就是英國公的人,需要提防太原趁機占了咱們的郡城……”蘇靖方面色嚴肅,張口就來。“我要回去提醒師母,你們去送信就好。”
說著,直接從懷中取出文書來,復又叮囑:“走的慢些……曉得嗎?”
眾騎士立即會意,為首一人更是小心接上,然后拍著胸脯做了保證。
于是乎,雙方就此背向而行,騎士隊伍壓低速度,繼續向北,而蘇靖方則縱馬疾馳,往永年城方向折回去了。
然而,走不過五里,來到一處路口,其人復又勒馬掉頭,飛馬向東而走。
待到這日晚間,蘇靖方便在黜龍幫巡騎的協助下,通過多次換馬,成功抵達了清河郡的西北角,來到了位于清漳水北岸的黜龍軍營地,并見到了張行。
這個時候,黜龍幫上下正在激烈的爭論進軍方向。
沒錯,黜龍幫已經發現了薛常雄的異動,他們以為自己面對的是來自于清漳水上下游的雙面夾擊。
于是,在這種情況下,誕生了理所當然的軍事分歧:
有人建議守,有人建議出擊。
可防守如何防守,是分兵節節抵抗還是集中兵力到特定地方防守?
出擊又如何出擊,是打薛常雄還是打曹林?打薛常雄成功了會不會白打,反而消耗實力,最終曹林來了萬事皆休?而打曹林會不會打不過?
除此之外,還有人建議甭管是否出擊,先集中兵力夾河立營,但也有人建議要集中在漳河北或者漳河南立營。
總之,黜龍幫這里已經陷入到了必須要進行戰略決斷的地步了。
而這個時候,竇小娘帶著蘇靖方來了,請求私下面見張行。
“今日之事,黜龍幫感激不盡,我也感激不盡。”張行在大營外圍的一個側帳內側身坐著聽完,面色不改。“將來若黜龍幫還有說法,必有你小蘇一席之地。”
蘇靖方當即苦笑,便要說話,但想了想,都到這種生死攸關的地步了,在這個時候討論什么反而多余,便要拱手離開。
然而,拱手之后,這個年輕人還是沒有忍住。
“張首席,黜龍幫真能活下來嗎?”蘇靖方看著身前之人,發自內心來問。
“能!”張行毫不猶豫,毫不遲疑。
蘇靖方本想再追問憑什么能活,卻又停住,轉而鬼使神差般的提及了另外一個話題:“其實前幾日在紅山上,師叔的話小子并沒有聽懂……”
張行略顯詫異的看了下對方:“哪些沒懂?”
“具體每段話都懂,都覺得挺好,可放在一起沒懂。“蘇靖方誠懇以對。
“我大概知道你的意思……我跟張夫子他們是有些討論前提得,但對你們來說不免有些混沌。”張行想了一下,即刻恍然。“但事情其實也很簡單,我簡單說一下你就懂了。”
“請師叔指教。”蘇靖方愈發嚴肅。
“一個基本的道理,兩點之間,直線最短,你懂嗎?”張行坐在那里忽然放松起來,笑著來問。
“這是自然。”
“那一個三直線結成的三角塊,三角塊的三個角角尖合在一起必然能拼出一條線,你知道嗎?”
“我……”蘇靖方立即懵住了。
不過,此時身后門邊的竇小娘倒是干脆,她直接回身在帳外取了塊木頭,拔出刀來,灌上些許真氣,輕松噼成木板,復又認真劃了三刀,弄出一個三角塊來,然后又是三刀干脆分開三角,隨手一拼……這才茫然抬頭:
“果然是這般!”
蘇靖方愣了下,親手奪來木板,然后劃開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三角板,同樣拆開三角重新拼合,卻果然還是拼成一條直線板。
這下子,小蘇也不再猶豫:“師叔博學……”
“那我再說一個類似道理。”說著,張行也拎起驚龍劍站起身來,就在帳內的地面上,劃了一個略偏的十字,然后從十字交點開始,沿著其中一條線蜿蜒曲折,畫出了一條明顯不規則的線路,隨即又在線條下面畫上一個簡單的、標準的波浪形狀。“那就是上面這條看起來無跡可尋的線,只要它順著十字線其中一條直線不停前行,那么不管它形狀多怪,多離奇,其實都可以由特定數量且各不相同但又都從中心點開始的波浪匯集而成……可能有的浪小,有的浪大,有的浪在線上,有的浪在線下,有的浪中心點正好跟初始十字中心點重合,有點浪卻起點隨意……總之,如果不能合成,那便是你的波浪線不夠多。”
蘇靖方跟竇小娘對視了一眼,沒有吭聲。
“你們肯定一時間無法驗證。”張行笑道。“但是,你們也應該猜到了,這跟前兩個道理一樣,是真理、是公理,只不過更復雜一些罷了……所以你們現在記住就行。”
蘇靖方恍然,立即點頭。
“現在,將兩條直線中的這條線視為時間的時,另外一條線視為天下大勢的勢……那么這條不規則的,看起來沒有任何說法的線,便是時勢了,或者說是歷史與將來了。”張行以驚龍劍輕輕點地來言。“懂了嗎?”
竇小娘搖了下頭,蘇靖方睜大眼睛,立即頷首,顯然是茅塞頓開之態。
解釋對象是后者,所以張行沒有繼續解釋,而是繼續笑道:“那么我那日在紅山,說了半日,其實就是想說,什么東西都有好壞、起伏,就好像凡事都如波浪一般,單獨拉出來說與辯是不好辯的,但總有一些東西大略是好的,是仁的,是盛的,就好像這些波浪總有一些是在十字線上方一樣。
“如四御所為的那些功績,基本上都是這種好的波浪,之前大周做的均田授田制,也是這種好的波浪……還有我們想加的,譬如統一天下、廢黜奴籍、剪除暴魏、安定天下黜龍同利,也都是這種好的波浪……
“而且我們覺得,我們加這種好波浪的速度,比加不好波浪的速度要快,所以將來時勢或許還有起伏,但必然會越來越高。
“你懂了嗎?”
張行認真來問。
蘇靖方搖了搖頭,誠懇來言:“不是太懂,但是把我之前想的、聽的、看的,都串起來了……串起來以后就覺得,這將來是有路可走的。”
“這就對了……其實還有些說法,但今日時間緊迫,就到這里吧。”張行收回驚龍劍,微笑催促了一下。“你也回去吧……別讓那邊起疑。”
“是。”小蘇轉身便走,再三回頭。“若大軍逼近,我會盡量傳遞軍情,可以讓小娘跟我聯絡,我們也算熟悉,總是有法子的……”
“也好。”張行看了眼立即認真起來的竇小娘,當即點了點頭。
終于,蘇靖方還是迅速離開了,竇小娘跟著送了出去。
走到營外,繁星點點,映照清漳水上,而南風又拂清漳水而來,宛若撥弄繁星,如果不是知道河北將有大刀兵,委實可以停下來好好欣賞一番。
蘇靖方看了看河上繁星,換上新馬,便要連夜趕回,孰料,竇小娘卻在后喊住了他:“今天的事情,我也感激不盡!”
小蘇回頭看了一眼對方,笑了笑,打馬便走了。
竇小娘看著這一幕,難得有些失神。
就在這時,張行也從側帳轉回,進入了亂糟糟的中軍大帳,隨著他的抵達,帳內立即安靜了下來,但這位黜龍幫首席一聲不吭,只坐到了環形排列著的最內環的一把鯨骨馬扎上,然后點著腰間羅盤的皮套,環顧周遭,澹澹開了口:
“所有人扔掉之前的所有討論,召集兩岸營中所有大頭領、頭領來此議事,參謀們和文書們立即做好表格和圖,我要知道我們黜龍幫在河北、包括河南的所有力量與物資的分布……頭領們弄清楚了此事后,我再說新的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