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剛剛偏西了一點,只休息了一刻鐘的黜龍軍便立即發動了進攻,而在對方發動進攻的同時,阻擊部隊的主帥韓引弓便主動后退。
這是預定方案,韓引弓心知肚明,別說四千兵路上還減了員,就算是八千滿員兵馬嚴陣以待也不可能是這黜龍軍五營主力的對手,不是因為軍隊不能抵擋,而是因為高端戰力差太多.他不曉得十三金剛的威力,但雄伯南與張行,徐師仁、王叔勇、賈越這些人他卻早就耳朵磨出繭子了,而且是跟部分人有過交手的。
所以只能退,而且要退的堅決,退的果斷,退的有章法。
因為退并不是放棄戰斗,而是要層層疊疊,且戰且退,遲滯阻礙,等待援軍。
白橫秋與薛常雄會率先趕來,壓制黜龍軍的高階戰力,而后續部隊會包圍黜龍軍,逼迫上上下下早就疲憊不堪黜龍軍崩潰,陷入被獵殺的地步.這是正經的方略。
說白了,就是賭一個時間差,看援兵來的快慢,看黜龍軍這柄已經扎到最后的尖刀還利不利?
不過,拋開這一切,在黜龍軍發動突襲、韓引弓率領核心的三個隊往后撤的同時,這位少年時隨從兄長經歷過滅陳戰斗,中年時因為對巫族的作戰有功而登堂入室,又在三征東夷過程中徹底圓滑起來的大魏資歷大將,還是本能的意識到,這一戰基本上沒什么指望了。
因為黜龍軍太果斷了,果斷的不像話,乃至于張行親自沖陣,寒冰真氣在正午時分激散的霧氣委實駭人;而自己也到底是分了兵,少了足足一半兵,還剛剛抵達,沒有工事依仗。
此消彼長,大概率是沒了。但這關他什么事呢?
他跟劉揚基之間的分歧,現在看來是自己對了,而且分兵也是劉揚基主動要求的,現在抵擋不住難道要怪他?難道他沒有堅決執行白橫秋的軍令作阻擊?
自己的性命和軍權其實已經盡力維護到了。
唯獨既然惡了劉揚基,人家又早早投靠了英國公,那會不會趁機對英國公進讒言?而等白氏掌控關隴之后,自己是否能在白氏周邊立得住腳?到時候是靠對巫族的戰功,還是找姻親故舊連結?
心思百轉之中,韓引弓忽然想到一事,不由嘆氣。
原來,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外甥李定本以為那廝比自己強,亂世一開,自己是往下掉,這廝是往上爬,多少還以為能讓自己多個依仗。孰料,這英國公跟黜龍幫打了一架而已,兩邊不疼不癢的,眼瞅著是個平手,卻先把自己這個外甥的獨立性給打沒了。
白橫秋既然拿走了武安軍的兵馬,必然要施為的,此戰之后,李定要么老老實實作白氏在河北的盾牌,硬生生挨黜龍幫的打,要么投了他好友張行,當對付白橫秋的尖刀。
一念至此,韓引弓不由心煩意亂。
也就是這個的時候,前方霧氣中忽然飛出兩道真氣,前一道帶著淡金色,后一道顯得有些發紅,不過在白天日光的照射下都顯得有些發白,且皆宛若流星一般飛速射來。原本還在亂想的韓引弓見狀大驚失色,連忙棄馬后彈。
結果,那前一道帶著斷江真氣的長箭落在韓引弓坐騎上,將戰馬整個切斷,血水臟污濺了數丈方圓不說,后一道裹著離火真氣的長箭繼續飛來,居然比前一道長箭多飛了二三十步,然后接地便炸裂開來。
剛剛落下的韓引弓猝不及防,雖沒有直接中箭,卻還是被整個掀翻,其中左臂更是受到沖擊,一時灼熱難忍,卻是前一支箭引出的斷江真氣先擦過破了它的護體真氣,然后后一支長箭引出的離火真氣趁虛而入。
非只如此,其周遭親信也多死傷,一名隊將,多位參軍、文書當場身亡,更有許多木器、衣物著起火來。
火光中,滿身是馬血的韓引弓爬起身來,來不及換馬就按著肩膀狼狽往后退卻。
這位關隴大將哪里還不醒悟?盡管他已經對黜龍軍有所預判了,卻還是不足!黜龍軍比他想的更加果決,而且戰力戰術也超出自己想象。
到此時,他什么想法心思都無了,只是提起十二分精神求生罷了。
早在黜龍軍撞到韓引弓的阻擊部隊之前,距離此地足足百里的地方,在黜龍軍從西北面突出聯軍營盤那一刻便毫不猶豫縱馬離開戰場的李定夫婦便已經停在了清漳水上游的一處半永久性的浮橋前,然后從這里渡過了清漳水,從容來到了南岸。
等到這兩支箭射出前的那一刻,這對夫婦也等來了他們此行的目標:
先是一隊哨騎數十騎,他們停了下來,乖巧的立在了李定身后,充當了儀衛;
然后是一隊前哨一百五十人,他們接到命令,直接停下,就在清漳水南岸的官道上橫列起來,遮蔽了官道以及后軍前進的方向;
再然后是樊梨花率領五百騎抵達,李定一揮手,樊梨花便立即帶領這支部隊轉向官道南側的撂荒野地中,與橫列的一隊步卒以及清漳水一起設置了一個套子,裹住了后方大軍的前進方向;
緊接著是王臣愕,其部三千眾,已經算是正經前軍,其人聞得訊息,飛馬而來,李定也不言語,只是往清漳水北岸一指,后者雖然心中一驚,但想起此戰前雙方言語,卻是毫不猶豫朝李府君躬身一禮,然后便率部轉上浮橋,抵達了清漳水對岸,順著北面的官道往武安郡中而去。
到了這個時候,軍隊的異動再也無法遮掩,即便是沒有人報信,后方的段威也終于察覺到了不妥,卻是在派出一名自東都帶來的參軍后不久就得到了明確回復:
“段公!是李府君,他在前方下令,武安軍全體轉向,回武安黑帝觀安置!樊梨花部在做監督,王臣愕部已經開始轉向!”
段威停在那里沉默片刻,復又在馬上下令:“去尋王臣愕過來!”參軍打馬便走,須臾便折回:“王都尉已經過河!”
段威嘖了一聲,打馬向前,主動來尋李定,須臾片刻,他便就見到了自己的老下屬李定李四郎.真的是老下屬,他自家擔任兵部尚書許久,而李四郎也在兵部蹉跎許久.好像是一直負責修橋鋪路?
雙方見面,李定主動下馬,而與此同時,王臣愕部自此處浮橋進行不斷。“段公!”李定在馬下拱手行禮。
“這是怎么回事?”段威只在馬上不動,卻看了眼同樣紋絲不動的張十娘,他心里很清楚,這位堪稱絕世美女的李夫人絕對是一位只在宗師之下的高手,自己壯年成丹,卻漸漸荒廢,已經遠不是此女的對手了。
“回稟段公,天亮之前黜龍軍
便自西北方向突圍成功,如今已經全軍往我治下襄國郡而去,我要武安軍迅速折返,在武安郡立營,以作觀察。”李定言辭干脆。“否則,在下怕是人地兩失。”
段威明顯詫異:“突圍成功了?西北面?”“是。”
段威沉默片刻,然后來問:“東都軍如何?”
“白公故意置之不理,以至于被徐世英一個營打穿了半個大營堂而皇之走了,然后黜龍軍西北面趁機突圍出去,于是白公干脆讓鄭善葉帶領全營剩下兵馬出營去追.”
段威聽到這里不由心下一緊,復又苦笑:“他倒是大氣。”
“白公自然大氣,軍隊兵馬隨意拋灑。”李定負起手來,抬頭看了看頭頂太陽,這才正色道。“其實,若從慈不掌兵的道理來講,拋灑兵馬以圖勝算是沒問題的,再加上局勢艱難,聯軍中可信的不可信的,弄成這樣我倒不怨他只不過,如今張行不是已經領著黜龍軍突圍出去了嗎?那我自然要收回兵馬,維護地方,還請段公成全。”
說完,又是一禮。
而他身后,張十娘一聲不吭,只是扶劍肅立在馬上,旁邊的武安軍也依舊如改道的流水一般轉到北面。
見此形狀,段威只能一聲嘆氣:“事到如今,莫說你講的有道理,便是沒道理,我也留不住你的兵馬.只不過,李四郎,我可以走,你能在我走后抵擋住白公的威勢嗎?”
“無妨的。”李定儼然早有思量。“今日之后,白公若能容忍羅術與薛公留在河北,自然也能容忍我留在河北,前提是武安軍要回來。“
“你早有準備就好。”段威點點頭,然后依舊在馬上來言。“既如此,你去北面,我自去南面收攏逃兵."
“這是自然。”李定繼續言道。“若屬下所料不差,白公之所以這般放任東都軍,本意也有今日了結后,不論成敗,立即折身去處置李樞的意思那只要守住幾個要道,自然可以順路收拾逃散的東都軍。”
“竇琦的兒子,叫什么來者,守著武陽郡官道那個?”段威瞬間會意。“竇歷。”
“嘖!”段威立即頷首,卻還是不動,反而就在頭頂火辣辣的太陽下立住了坐騎。
而李定也不言語,過了一陣子,王臣愕部兵馬過完,又一支后續兵馬抵達,
在“兩位主帥”全都無聲也全都沒有去做
任何動作的情況下,卻是毫不猶豫選擇了左轉走上浮橋,往北面武安而去。
這個時候,段威才好像回過神來,對著身前的李定道:“李四郎。”“段公。”李定依舊恭敬。
“事到如今,咱們下次再見不知道是何時了,我多說兩句。”“是。”
“人生于世,想要獨立自主是很難的,有時候不得不屈從于人,這也沒什么可丟臉的。”
“但是,即便是屈從于人,也要想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不能丟了不能丟了心里那口氣.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段威言辭懇切。
“屬下明白。”李定正色來答。
“那就好,那就好。”段威點頭道,然后指向一側樊梨花。“讓這位五百主帶騎兵護送我過去,接手武陽的太原留守部隊后再論其他。”
“好。”李定自然無話。
段威再度點點頭,然后終于勒馬轉向,就在此處于春日午后的陽光下與李四郎分道揚鑣。
李定目送對方與數百騎兵往南而去,也不急著翻身上馬,而繼續立在浮橋側前方,監督部隊渡河折返。
就在武安軍被李定輕松奪回,部隊越過浮橋約莫過半的時候,黜龍軍也已經在張行的帶領下完全突破了韓引弓布置數道防線,但也就是這個時候,不知道是走運還是不走運,白橫秋與薛常雄也已經抵達此處戰場。
伴隨著大宗師抵達的,還有浮在空中的一顆巨大金色棋子以及一柄金刀,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很顯然,追擊部隊過多過散,或者各有心思,根本沒能繼續維持之前的追擊狀態。
“落子吧!”薛常雄神情淡漠,心情輕松,理由也很充分。“前方已經突破,后方沒有兵馬跟上,這個樣子反而省得糾結了,落下這一子就算盡心盡力了!”
“你怎么好像一直不耐煩?”一直鐵青著臉的白橫秋轉過頭來問。“天亮前咱們不是已經在大營說清楚了嗎?”
“說清楚了,但這次不是我不耐煩,而是怕你不敢落子認輸。”薛常雄言之鑿鑿。“白公,你最喜歡下棋,看架勢也明顯是以棋入道,既如此便該曉得,下棋最忌諱的便是局勢已定,猶作糾結!這一局,當日一擊不能中,昨夜又不能阻攔,便該只是盡人事聽天命.況且,若以天下為局,那棋盤如斯大,就更不要耽誤去東都落子去關西起龍了!”
白橫秋先是一愣,繼而失笑:“不錯,這次是薛公比我通透。”
說完,其人不再猶豫,徑直向前飛去,巨大的棋子宛若無物,隨行無阻。
早就有準備的黜龍軍后軍立即卷起一面紫色大旗,明顯是雄伯南親自持那
面“黜”字旗在此斷后,但白橫秋根本不做理會,居然徑直飛了過去,那卷大旗立即跟上,卻明顯在速度上差了一層。而再往后的黜龍軍眼見于此,再加上之前夜間外加初次交戰時的見識,卻宛若受驚的野馬一般狼狽逃竄,偏偏速度相差太遠,只能如被分開的波浪一般往官道兩側的田野中逃竄。
眼見著身后雄伯南追來,而前方張行帶領一眾幫內精英鼓動著成團的寒冰真氣折返,十三金剛又不知道在何處,白橫秋毫不猶豫,忽然將足足數丈方圓的巨大金色棋子向著自己前方尚未來得及分裂的黜龍軍戰團砸去!
一子既落,炸裂破空之聲遮蓋住了一切,也似乎暫時停止了時間流動。
炸裂聲之后,便是數不清的士卒哀嚎失措,是死傷遍地,是偌大平整的官道上忽然炸裂出一個巨大的斷坑,是外圍軍官努力在維持秩序、收攏部隊,是雄伯南的紫色大旗飛一般往斷坑處飛來,是已經逃到一側田野中的韓引弓猛地回頭,心驚肉跳,是方圓數十里內的各方軍隊驚疑來看。
白橫秋一擊之后,
并不著急離開,而當空宣告:“張三郎,想要以一次突襲便來壞你勢頭,是我自大了,這一劫不用你說,我來告訴天下,算是你得手!但天下如局,足堪承萬物,不止你我,但凡是這天下人都要來作這一局,屆時誰勝誰負,還須看各人各處的努力!唯獨一件事,那便是你要黜龍,我要成龍,其余各家或許還有說法,但你我之間必將勢不兩立!”
“白公所言極是!僅此一戰,我黜龍幫便損失精銳數以千計,以此一恨,也該勢不兩立!更不要說黜龍幫本就要黜落閣下這條龍了!”張行即刻在霧氣中揚聲來答,沒有半點猶豫。
“彼此彼此!”白橫秋忽然一笑,然后理都不理下方的紫色大旗,直接往南飛去,卻是頭也不回,徑直走了。
此人既走,薛常雄隨即收刀而走,韓引弓更大頭也不抬往跟部隊約定好的西側襄國郡城池去了。
至于張行張首席,其人騎著黃驃馬立在霧氣中,面無表情的目送對方消失,心中卻是如釋重負與憂心忡忡并存。畢竟,這一擊,不僅僅使得這早要結束的一戰正式落下帷幕,也使得此間周邊人再度認識到大宗師的威風,更是點明了雙方立場!
黜龍幫要想真的立業,就必須要黜落這條龍!
“救人,然后走!不要停,到大陸澤再說!”回過神來,張行即刻下馬吩咐。“將傷員都抬上馬,尸首就地整理,先放到坑內,斫樹木遮蔽,回頭再來祭奠!”
周圍人轟然應諾,幾位高手更是親自去伐木、取木,而周遭霧氣散去,金光消失,卻是將整個大地的本來面目都給重新顯露了出來。
而到了傍晚時分,黜龍軍突圍主力終于抵達大陸澤。
大陸澤面積廣闊,水泊與港灣交錯,春日間,蘆花已被春風吹落的差不多,但郁郁蔥蔥的新綠與枯黃未敗的舊葦干交錯,反而更加密集,這使得部隊一旦散入,根本便很難尋到蹤跡,更沒有追兵會選擇投入其中。
黜龍軍進入,迅速被地形分割開來,然后各自落腳,張行等人只尋到一處明顯是疏通河道時淤泥堆砌的矮腳土山,也匆匆落地休整沒辦法,部隊已經到了極限,根本撐不下去了。
實際上,剛剛坐下來,匯報便接連不斷,而且多是壞消息:
“路上點了個大概,剛才又看了下,估計還剩六千多人,其中行動不便的傷員超過兩成.”
“戰死這么多?我們五個營加上零散的,滿員一萬多人!”
“不至于,走散的太多了我估計這次突圍戰死的也就是一千多。”
“也還是太多了,別忘了還有徐大郎跟小周,尤其是小周那個甲騎營,之前那一戰就損失極重,這一次誘敵還被夾擊.””
“不錯,不止是這次突圍,還有一開始跟白橫秋硬碰硬的那一仗,也死傷不少。”
“現在想這些沒用,關鍵是眼前,眼前最大的麻煩是什么?”
“糧食完全不足,咱們突圍只帶了一日夜的干糧,吃了一兩頓,又丟了許多,怕是一頓飯都不足。”
“那就先一頓飯,崔分管去負責此事,收拾蘆葦,用頭盔燒水,泡飯、泡餅,能抓魚的抓魚,水草螃蟹蛤蟆都可以吃!實在不行殺受傷的馬,不要耽誤晚飯!”
“先吃這一頓,但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殺馬,許多馬只是累垮了,以后回平原還用得上。”
“軍械也不齊了,甲胄、兵器路上拋灑的太嚴重。”
“所以要在這里等援軍,我們需要援軍接應,然后去安全地方休整妥當,再圖折返。”
“只能如此了,只不過援軍可信嗎?我們與晉北只是名義上的統屬,私人交際也只有區區幾條線,北地蕩魔衛連盟友都算不上”王叔勇忽然提出一個問題。
“這倒不用擔心。”馬圍癱在一堆蘆葦桿上,喘著粗氣來答。“一來,白橫秋忽然出紅山到河北來,逼的所有人分野,不是彼就是此,晉北和北地那些人,只要沒投奔白橫秋,此時就可以依仗;二來,白橫秋現在走了,他們更不會輕易反水;三來,咱們高手多,不怕他們!”
“那他們什么時候到?”王叔勇想了一想,就勢追問。“還是已經到了,在大陸澤里迷路了?又或者碰到聯軍哪一支兵馬,走不動了?”
眾人對這個問題多顯得茫然。
而稍待片刻,一直沒吭聲的張公慎見到其他人都不說話,方才正色來言:“要不我去找一找、迎一迎?襄國郡再往北,趙郡、代郡那邊我其實還算熟,援軍我也見過北地那邊張首席的舅舅。”
“不用!”張行立即擺手。“若是他們在大陸澤北面迷路了,等馬上咱們點起篝火,到了晚上他們自然會尋到這里;若是還沒到或者路上受阻了,等明日請雄天王和伍大頭領往北面走一遭便是.公慎你就不要去了,事到如今,你只當自己在這一戰中死了,反正決不能讓你再冒險,真出了什么意外,我們這些人要后悔一輩子的!”
張公慎想了一想,直接點頭。
唯獨喘勻氣的馬圍卻努力堅持自己的工作職責,卻繼續說了下來:“其實,援軍立場無須懷疑是一回事,可援軍會不會起二心則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意思?”
篝火旁,眾人再度緊張起來,張行也一時沒反應過來。
“我們雖然逃了出來,但人困馬乏,死傷頗多,衣甲都不全,更重要的是孤懸敵后,還要借助援軍的力量那些人跟我們交情不深,萬一起了輕視之態怎么
辦?”馬圍顯然想的多。
“不至于吧,咱們后面地盤擺著呢,只是暫時掛在外面。”王叔勇皺眉道。“到了這份上,難道還有人不知道咱們黜龍幫的威勢?”
“不好說,尤其是北地那里,信息隔絕,晉北那里其實也有些巫族混血的部落,目光短淺、很不懂事。”
“真輕視了也就輕視了。”監督完主要部隊進入大陸澤后才過來牛達晃著胳膊插嘴。“事到如今,凡事都是為了脫困轉回去,只要能回去,還怕被人輕視嗎?”
雄伯南以下,匯集過來的頭領幾乎人人頷首,表示贊同,便是提出這個憂慮的馬圍也跟著點頭,顯然是認可的。
r倒是張行只是點頭,卻莫名有了些思量。
就這樣,隨著太陽落山,篝火漸次燃起。而到此為止,眾人全都累的不行,即便是雄伯南、十三金剛天亮前硬頂了白橫秋兩個棋子,其實也都內里虛了起來,所以,抵達大陸澤后全軍便都放松,而剛剛聽到馬圍分析局勢,曉得最后一個危險其實也不大后,即便是這些領軍頭領也都徹底放下心來。
一時間,大陸澤內星星點點,遠遠便能望見,卻意外的安靜了下來.或者說,晚風再起,尤盛昨夜,諸如傷兵呻吟、少數巡夜人員往來的動靜,全都被夜風給吹散了。
不過,到了午夜的時候,忽然有一支規模不小的兵馬從大陸澤的東側進入,然后第一時間便驚動了恢復了部分行動力的黜龍軍,雄伯南和伍驚風一起去查看,卻驚訝發現,來者居然是徐世英、程知理和周行范,三人居然帶領著之前分兵做誘餌的兩個營來到此地。
折騰了一陣子,部隊匯集起來,包括被抬著的周行范,三將一起來到張行身前。周圍頭領個個驚異,紛紛來問。
“傷勢如何?”便是張行,在見到周行范傷勢后,也趕緊起身查看。
“不礙事,能活下來。”剛剛被放下的小周就在火堆旁脫口而對,打斷了徐世英的介紹。“只是可惜,甲騎營之前便損失頗多,這一戰更是失散許多,這怕是黜龍軍第一個被打殘廢的營頭.委實對不住上上下下的兄弟們。”
“無妨,兵馬散了再聚,營頭廢了再起,人傷了再養起來,只要行事無愧于心,沒有誰對不住誰的?”歇息過來的張行立即揚聲安慰。“你與甲騎營的兄弟自是黜龍幫的根基!”
雄伯南也隨即開口:“不錯,好漢子都是捶打出來的,今日之后,誰敢說你的甲騎營不是我們黜龍幫的根基?”
小周聞言也坦然點頭,受了這個說法,然后便閉目養神。
眼看著張行與周行范交談妥當,徐大郎這才上前,卻是捧著驚龍劍奉上:“首席,幸不辱命,這劍我給你帶回來了!”
“送出去的東西哪有收回來的道理?”張行看了眼徐大郎,忽然一笑。“我昨夜說了,從今往后,你來替我執劍,依然是作數的。”
徐大郎還要說話,張大首席卻環視四周,來下軍令:“諸位,我之前將此劍交予徐大郎,本意是擔心我們從西北突圍被隔絕在根據地之外,不能相顧,所以托付徐大郎彼處軍務現在他來了,我還是這個意思.徐大郎智勇雙全,英武過人,更重要的是,他能上能下,不因為自己的地位變更就生出雜念,始終任勞任怨,委實是咱們黜龍幫自家的豪杰,怎么能不托以重用?現在部隊軍務就交給徐大郎來處置!以圖早日回軍!”
徐大郎這次沒有頭皮發麻,只是一躬身,便心情復雜的收回了這把長劍。
這個時候,張行才看向了程大郎,卻只是一點頭:“程大郎來了就好!小周傷重,甲騎營是你舊部,你暫時來帶領!”
竟然沒問對方如何棄了平原太守職責。
沒辦法,事情太多了,人也太多了,軍隊也太疲敝了,話只能挑關鍵的說,心思也只能放在嚴肅的事情和關鍵的人身上。
當然了,最重要的一點是,張行心知肚明,這里就沒有比徐、程兩人更精明的存在,有些東西心照不宣著,留在日后再表達出來也無妨。
果然,程大郎也只是一點頭,就沒再說什么。
而到了這里,張行想了一想,卻是忽然記起來一件重要事情,然后也不急著重新去休息,反而在火堆旁繼續緩緩開口了:“諸位,既然大家都齊了,士卒也安睡了,我也該跟大家說個實話了。”
眾頭領皆詫異起來。
“伏龍印只當日被太原軍追上時與白橫秋對一兩次便碎了。”張行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個小袋子,將其中銅印碎渣倒了出來,攤在手上。“我從那一日便唬著白橫秋,而此事事關重大,重圍之中,也不敢說與任意人來聽。”
雄伯南以下,幾乎全員陷入到了某種奇怪氛圍的沉默中,幾乎人人目瞪口呆,伍驚風更是在身體搖晃片刻后親手去查看。當然,幾乎所有人都在第一時間就相信了,但這不耽誤他們為此事感到驚異,便是回過神來的徐世英此時也有些精馳神搖的感覺。
太狠了。這個人居然忍住了!
“還有,我有個想法,只是想法,剛剛才起的”張行將付龍印碎渣倒給伍驚風后繼續來言。“若是白橫秋撤的快,聯軍攤子碎到不可收拾,而我們的援軍又能及時匯合,那我想試試往南走,從武安—武陽—清河回去!”
“什么意思?”徐世英大驚。
“就是殺個回馬槍的意思。”張首席坦蕩回復。“殺誰?”徐世英還是不安。
“李定。”張行給出了答復。“他的兵馬被白橫秋在咱們突圍給帶走了,不管是怎么個過程,哪怕他再輕松奪了回來,也必然會軍心動搖.我們這個時候反撲回去。”
太膽大了!
徐世英有些震驚,卻又飛速思考事情的可能性。
“打他個措手不及?”馬圍認真來問。“逼降他?”
“是。”
“可成功的前提是白橫秋走的極快,聯軍其他各部也都走的極快,沒人來得及回身支援,而且要嚇到李定。”徐世英小心翼翼來分析。“僅憑援軍的幾千人,不大可能嚇到這位吧?”
“確實,但如果是那樣,我們就趁機轉身,從原本的戰場那里逃回平原去。”張行干脆來言。
太狡猾了!
徐世英心中感慨,卻連連搖頭:“白橫秋之外,還有王懷通、崔儻兩位宗師,前者很可能會從武安折回太原,后者就在我們回去路上我們這般狼狽,連下頓飯都不知道在哪里,還是太冒險了。”
“不錯,所以只是個想法。”張三反而笑了。“看看局勢發展再說。”徐世英等人都無話可說。
黝黑的夜色中,南風不斷,武安郡黑帝大觀中,并不曉得張行膽大包天正在打自己主意的李定,此時殊無奪回兵權的喜色,而是立在黑帝觀的大堂中,用一種略顯憤懣和蔑視的表情來看堂上黑帝爺的雕塑。
似乎在糾結什么,又似乎是在忍耐什么。
大堂外的空地上,便是密密麻麻的軍帳,是他的武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