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已經進入下旬的月色顯得有些昏暗,河北武陽郡繁水縣以北、魏縣以南、清漳水東南側的曠野中,混著分不清雜草與莊稼的田地上,鋪陳著一大片軍營,軍營雖然連成一體,卻明顯分為東西兩個群落。
此時,周遭并無多少動靜,但在西邊軍營的中心位置,一處較大的篝火圈旁,還是有許多人圍攏起來討論局勢……沒辦法,他們剛剛收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情報。
“你怎么看?”待信使第四次重復完情報后,張行看向了李定。
李定沉默片刻,反問過來:“你確定要先聽我的言語?”
周圍將佐中,有黜龍軍頭領,有武安軍的校尉,有北面援軍的幾位首領,堪稱涇渭分明,便是張世昭張護法與秦寶也獨自坐在張行側后方,顯得有些與眾不同,此時卻都默不作聲,那來報信的武陽郡功曹也低頭不語。
畢竟,事情敏感,軍情嚴肅,戰機就是一瞬間,這個時候必須要迅速作決斷,然后這個決斷很可能直接導致數萬人的勝敗生死,張行這個時候問一個降將,說好聽點是用人不疑,說難聽點是你張首席信他可剛剛熬過生死劫的黜龍幫頭領們卻未必愿意信。
李定顯然也意識到這一點。
至于說武安軍的其余將佐,對這個問題就更是敏感了,而且心思也更復雜……沒看到唯一女將樊梨花一直神游天外嗎?她現在最想知道的是自家哥哥下落和位置,卻偏偏沒有開口的機會,也不知道如何開口。
轉過來,張行想要回復,卻被雄伯南搶了先:“李龍頭這是什么話?既舉了義,來了幫中,便是一家人,你自先說,行不行,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大家再論,何必顧忌?”
李定無奈,只能給出答復:“我覺得可以即刻傳令各處,明日一早發兵合圍白橫秋的太原軍主力。”
周圍人還是不應聲。
李定察覺到某種怪異,便去看張行,身后張世昭也來看張首席。
孰料張三反問:“具體方案是什么?”
“具體來說,我們這邊,可以順著清漳水去撲黎陽,背水以作堵截;讓單通海作誘餌,在澶淵不動;其余各處,包括武陽郡郡兵和劉黑榥,什么都不用管,段威不值一提,都盡快往這邊趕就行,然后看形勢把太原軍圍起來!”李定說完不由皺眉來問。“到底有什么不妥嗎?”
“武陽郡本鄉本土,元府君又在此地經營許久,他在貴鄉先知道各方動靜實屬常理,但問題在于,武陽郡可靠嗎?消息是真是假?會不會是白橫秋聯手元寶存反過來對我們的誘餌?”王叔勇忽然正色來問。“這倆人都是大魏朝廷里的高官,肯定認識。”
張世昭微微挑眉,嘴角也不由挑了起來……這話怎么聽起來有些怪異呢?
不過,濟陰行臺的事情確實是一攤爛賬,張行這里雖然納了自己,卻不好多說的,今日軍議也是如此,大家都是頭領、大頭領,還有個帶著地盤兵馬過來的大龍頭,自己一個護法,還是不要擺舊朝宰執的譜為上,弄清楚怎么回事為上。
“我覺得不會是誘餌。”正想著呢,盯著火堆的馬圍頭也不抬,便說出了張世昭想說的話。“若是誘餌,前提是白橫秋料事如神,早在我們還在大陸澤的那天晚上就猜到首席能說服李府君,然后預備下這里……可便是我們,王五哥你想想,昨日之前,又有幾個人想到會與武安軍合流呢?咱們到今夜都還是驚訝的。”
“不錯。”崔肅臣也提醒了一句。“不只是這件事,十七日的戰事之后,軍隊是散的,我不信韓引弓往西面跑是他白橫秋的布置,更不要說東都軍碎了一地了……現在局勢混亂,十個里倒有七個是散開的東都軍混淆視聽,這個局面他預判不了。”
王五郎胡亂點點頭。
而崔肅臣也繼續分析了下去:“還有,退一步講,非說是白橫秋修為通天,有什么法子第一時間知道了我們合兵過來,或者昨日便有人間諜去報信,現在他遣人引誘我們入彀,可為何要用武陽郡的人?武陽郡的人為何又要助他?也沒道理的。”
“此人會不會是白橫秋的暗子,老早有什么安排?”徐大郎冷不丁開口。“恰好在附近,就過來了?”
這話說得就過分牽強了,甚至有些抬杠的意思,以至于完全沒有插嘴意圖的北面援軍四位首領紛紛皺眉……不過,崔肅臣本人倒是沒有任何不滿的意思。
而那功曹驚愕之下也只是要自辯。
不過,馬圍冷靜反駁,立即又堵死了這個口子:“不會,因為局勢這么亂,非是武陽郡郡中,是不大可能第一時間便知曉四下關鍵軍情的,而關鍵軍情如何,咱們辛苦一下伍大頭領走一遭,天明就知道,做不得假。”
“此事交與我。”伍大郎立即頷首,復又搖頭。“不行,還是不能去打白橫秋。”
幾人古古怪怪,儼然有事隱瞞。
現在輪到伍驚風,李定看了眼這位堪稱總角之交的故友,脾氣終于有了發泄對象,當場冷冷來問:“伍大郎,你來說為何打不得?!你們之前一萬人守得他十幾萬人,現在他剩兩三萬人,你們馬上就要調集個十萬大軍,為何反而怕了他?”
伍大郎欲言又止。
王臣愕在旁似笑非笑:“難道是因為這主意是我家府君提議的,便不想去做嗎?”
眾人齊齊去看王臣愕,宇文萬籌等人干脆精神一振,巴不得兩家打起來。
而尉遲七郎更是忍不住嘟囔:“說的不錯,危局解了,現在頭前便是大宗師也該去打一打!”
此言一出,立即引發了討論,蘇睦等人也都紛紛出言,而黜龍幫諸將只是冷冷駁斥,強作分辨。
黃平眼睛尖,注意到這個時候,坐在正北面的自家外甥忽然轉過頭去,就在身后附著旁邊李定的耳朵說了一句話,后者一愣,則死死盯了回來。
很顯然,黜龍幫有什么內情,不愿意跟自己這些援軍還有新轉變立場的武安軍當眾分享,自己也不好問。
周圍幾個黜龍軍頭領見到,也曉得李定是知道了原委,便都不再計較,而徐世英更是適時開口,朝幾位武安軍將佐來解釋:“其實也沒什么好遮掩的,我們太疲憊了,而且損失極大,尤其是隊將、準備將一層中堅力量損耗太大,未必能再擺出大軍陣來,所以實在是不敢再與大宗師對壘,省得再白挨三顆棋子了!”
李定回過神來,微微一頷首:“那就錯開,不理會白橫秋,從此地往南直接插過去,截斷孫順德……其余兵馬務必趕上來!單通海也來!”
還想說話的王臣愕等人不由訕訕。
張行則看向了徐世英:“徐大郎怎么看?”
“可行!”徐世英干脆了許多。“但真有必要打嗎?若是白橫秋為了面子咬死了要回身救援孫順德,又該怎么辦?真要大戰一場?真要是白橫秋發了狠,肯定比大兵團來的要快許多。”
“那不正好?!”尉遲七郎似乎迫不及待。
“既然沒把握,還是沒必要拼命。”陸大為在旁主動來勸。“徒耗士卒性命。”
一眾人再度爭論起來,很顯然,在張行和一眾黜龍軍部隊明確表示了戰力有些問題以后,這次爭論的是關鍵從要不要嘗試包圍整個太原軍變成是包圍太原軍的偏師還是干脆放緩一步,將偏師也放出去。
而說了許久,都爭論不出結果來。
于是,張行干脆拍了下手,周圍隨即變得安靜下來:“諸位,咱們不能耽誤時間,按照規矩,趕緊舉個手吧!”
周圍人精神一振。
話到這里,不待眾人言語,張行臨時以手指向了在坐的許多人:“北面援軍四位各自算一手,武安軍中都尉、副都尉也都各自算一手,張護法和秦二郎暫時不算,張公慎將軍先表頭領再細細論功,算一手。”
說著,徑直舉手,其余人面面相覷,各自舉手。
然而,張行以下,在座眾有舉手資格的二十人中,居然來個十對十。
其中,雄伯南、李定、賈越、馬圍、張公慎、尉遲七郎、宇文萬籌、藍璋、蘇睦、王臣愕是贊同去打的;徐世英、王叔勇、伍驚風、牛達、徐師仁、莽金剛、程知理、崔肅臣、黃平、陸大為都是不贊同的。
“總不好讓守營的謝大頭領跟王頭領(謝鳴鶴、王雄誕)再過來吧?”雄伯南有些無奈,干脆看向張行。“按照規矩,首席這一手直接定了,你怎么說,直接下令吧!”
張行點點頭,復又在火堆旁苦笑起來:“雞肋雞肋!今日終于知道什么是雞肋了!”
在座眾人中有些明顯不解其意。
但馬上,張行稍一思索,便反問過來:“既如此,我怎么操作都行?”
無人駁斥,而不等人點頭,他便下了軍令:“那就試著把觀城給圍了!”
計議已定,篝火旁的眾人當即振作,拋開之前的各種猶疑,又議論了些細節,最終還是讓伍驚風辛苦,連夜先去見單通海,然后若情報有誤便折回告知,若無誤,便讓他轉向東面尋魏玄定、陳斌等人,召集兵馬來援。
這個時候,還是安全為上。
同時,到底又讓偷懶睡覺的謝鳴鶴起來,隨這武陽郡功曹連夜折返,乃是要求元寶存扔下一切,同樣出兵來援。
既上了船,如何能干站著不賣力氣?
至于本地的黜龍武安聯軍主力,卻要歇息一晚了,因為這里面的黜龍軍委實疲憊不堪。
而就在眾人準備散去,黜龍軍諸將也要折回自家在東面的大營時,張行忽然開口,叫住一人:“樊校尉,樊梨花!”
樊梨花措手不及,匆匆回頭。
張行立即告知:“你兄長在東面大兵團里。”
說完這話,便也轉身隨李定往中軍而去……原來,張行與張世昭、秦寶居然是住在李定的武安軍營中。
一夜無話,翌日一早,造飯飲馬之后,全軍啟程,徑直南下。
到了這個時候,武陽郡的各方兵馬也都重新活了過來,走了不過十五里,剛剛越過繁水縣縣城,便開始撞到零散的東都軍,以至于不得不拉開陣型,分出兩翼騎兵在側前方與前方掃蕩隔離,小規模戰斗到處都是;走了二十五里,中午時分,他們又迎面遇到竇小娘帶領的一隊騎兵……這讓黜龍軍大為振奮。
沒辦法,盡管張行屢次回馬槍看起來效果顯著,突圍的黜龍軍也似乎獲得新生,但實際上,對于黜龍軍而言,他們其實一直都在被包圍、在戰斗、在逃竄,而且全程充滿了戰斗與非戰斗減員……武安軍的倒戈無疑是完全打開了局面,可對于黜龍軍來說,讓他們在剛剛經歷這么多以后立即信任這支兵馬數量比自己還多一些的生力軍,未免顯得強人所難……這也是兩軍分營而立,雙方隔閡明顯,包括昨晚上戰和不定的根本緣故。
畢竟,道理上是武安軍降了黜龍軍,但黜龍軍現在沒有那個本事實際上能控制武安軍,更不要說,他們甚至需要倚仗北面援軍來維持平衡,但北面援軍就完全可靠了?
尤其是中下層,就更是有一種從頭到尾的緊繃與不安感。
但竇小娘就不同了,這是他們突圍后遇到的第一支自家兵馬,而且還帶來自家一支主力友軍的動向——單通海凌晨得到伍驚風消息,今日一早起兵,率領濟陰行臺五個營的兵馬,外加曹晨一營輕騎,合兵一萬余,已經離開澶淵往觀城去了!
竇小娘本人也是被專門派遣來迎的。
于是,黜龍軍主力立即微調方向,轉向觀城以西位置,試圖會師。
非只如此,全軍也不再嘗試維持陣型,節制行軍速度,而是拼盡全力,以戰場機動的方式往彼處而去……畢竟,事到如今,與其余六個營會師,才是最穩妥也是最佳的戰場選擇。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理由,那就是昨日黜龍軍剛剛抵達武陽郡境內,尚還好說,但事到如今,大軍騎步兩萬余眾公然穿越州縣,還是從白橫秋孫順德段威之間的正經通道上經過,再加上單通海也動了起來,還想不被發覺未免就顯得自欺欺人了。
果然,黜龍軍在竇小娘的引導下,距離觀城以西預定地點還有二十里的時候,正在往黎陽進發的白橫秋便得到了最關鍵消息——張行帶著足足兩三萬的兵馬忽然從舊戰場的方向出現,向觀城而去。
而在這之前,他們已經知道了單通海整飭兵馬往觀城去的情報。
但那個時候,這個消息不能給白橫秋帶來任何情感上的波動,最多喊一句‘小子狡猾’,反正不耽誤合圍……但現在呢?
坦誠說,現在,聽到消息的這個時刻,這位大宗師、大軍閥第一次在河北這邊感到了一絲惶恐。
甚至是他離開東都往太原以后,面對著紛繁復雜的局勢,第一次感覺到了一絲惶恐。
一絲,那也是惶恐。
上一次是什么時候?自己成為宗師后第一次面對喜怒無常的“圣人”奉迎時?還是因為牽扯到奪嫡被先帝貶謫南嶺那一回?又或者是當年見到楊斌駕黃龍直下京口那一次?!還是與沖和年輕時游歷蜀地,察覺到一絲天機時?
回到眼下,平心而論,這次太原軍對黜龍軍的突襲并不成功,可也稱不上失敗,因為一直是黜龍軍在被圍攻、圍困,是黜龍軍在逃,哪怕是白立本帶領的少部分兵力被圍殲,考慮到黜龍軍也在戰事與逃亡中損失慘重,這絕不是一個不能接受的結果。
而如果放大到整個出河北的特別軍事行動這個層面來看,太原軍甚至是不可置疑的勝利者。
原因很簡單,別忘了,曹林死了!
這個才是此戰最大的戰果,誘殺曹林是進入關西的必須前置條件,也是最難的前置條件,他已經完成了,與之相比,圍黜龍軍不成,聯河北無力,終究只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的東西……調整好心態就行。
更不要說,他還準備臨走前再狠狠殺傷黜龍軍幾個營,讓即便是軍事行動最終也變得體面起來。
然而,現在張行領著兩三萬部隊從原戰場方向南下是怎么回事?
“白公。”
察覺到異樣,竇琦勒馬近身來問。“這是怎么回事?”
“沒什么。”白橫秋回過神來,在馬上失笑。“李四郎這小子,我竟沒看出來是個兩面三刀的……前日夜間當著我的面恭恭敬敬,我一走,便居然降了張行,然后引張行反過來南下!”
竇琦目瞪口呆,隔了數息方才恍然,繼而大急:“若是這樣,咱們豈不是反而危險?!”
“我在這里呢,談何危險?”白橫秋瞥了對方一眼。“而且他們也沒有往我們這邊來……他們去了觀城!”
“觀城……”竇琦立即分析了起來。“怕是不光他們,單通海估計也會往觀城去了!咱們馬上就能知道情報了。”
“不錯。”
“黜龍軍大兵團一直在后面保持克制,現在估計也會發了瘋往那里趕。”
“應該如此。”
“還有武陽郡……”竇琦忽然覺得有些眩暈。“武陽郡的元寶存是個老狐貍,這個局勢他肯定會反水。”
白橫秋點點頭。
竇琦立即來問:“白公,那我們要不要回身去救?”
“你覺得該如何呢?”白橫秋反問道。
“我……”竇琦心亂如麻,但思考片刻還是咬牙給出了結論。“我兒尚在武陽,此番若不救,不死也要被擒拿起來,生死難料……所以我私心是要救的!”
“私心?!”
“是。”竇琦肅然道。“但出于公心,我覺得白公,咱們真不要在這里耽擱時間了……大局上來說,曹林已死,東都不可取,河北不可撼,就該摒棄這些事情,速速西進,省的再出岔子;非只如此,若是從我們現在的戰事上來說,咱們措手不及,被他們打了半日的時間差,張行、李定、單通海的聯軍絕對要比我們早半日與孫將軍他們接觸,而且很可能是在曠野中遭遇,完全來不及救援,留在城里都要被武陽郡的人給賣掉的……所以就算是我們去了,也不過是救些敗兵殘將,然后與黜龍軍再拼命耗上一場,不值得!”
“你兒子也不值得嗎?”白橫秋幽幽來問。
“于大局而言,這廝無足輕重,唯一值得思量的是孫將軍,我們派個信使過去,讓他投降,然后贖人,反而是最好的。”竇琦艱難作答。
白橫秋點點頭,復又搖頭:“若是這般說,我反而一定要試一試把人救出來了!成不成是一回事,輕易視自家子弟性命為無物是另外一回事!竇將軍!”
“屬下在。”
“咱們試一試,以接應孫將軍突圍為主,一擊之后,不管成與不成,都立即撤回……”話到這里,白橫秋語氣稍微溫婉了一點。“至于段公和你家小子,委實遠了些,但想來元寶存老奸巨猾,我們展現出對自家子弟的決意后,他反而心生忌憚。”
“足夠好了!”竇琦如釋重負。
說完,二人便準備要大軍從向南,改為東南。
然而,軍令未下,復有下面的一位都尉親自馳馬來報,說是有人求見。
“東都故人……自東面來?叫張世昭?!”白橫秋無語至極,卻也是第一時間相信了對方的匯報,因為這種離奇恰恰就是張世昭的風格。
果然,片刻之后,白橫秋便見到了昔日南衙故人,后者騎著一匹略微眼熟的黃驃馬出現在了視野中。
“老白。”張世昭打馬而來,開門見山。“局勢你應該也知道了,張首席請你撤軍,咱們兩相方便。”
竇琦目瞪口呆。
白橫秋壓住種種心思冷笑以對:“這么說,他是怕了?”
“確實是怕了。”張世昭笑道。“他說硬碰硬不是不可以,但委實愛惜自家幫眾……突圍一次,減員三成,尤其是其中骨干,損失更多,再打一次贏了,也要心疼死,偏偏沒什么意思。”
“果然是怕了。”偏西的陽光下,白橫秋幽幽以對,卻又搖頭。“只是,他的幫眾是幫眾,我們的子弟不是子弟嗎?”
“只要你現在應下,今日中午之后被俘的人都可以發路費放回去。”張世昭曉得對方是同意了,立即說出了條件。“只要誰想走,都可以走……孫順德也是如此,我們不會抓他,放他直接逃走,他強要作戰,我們也盡量俘虜,事后放回。”
白竇二人對視一眼,明顯心動,這確實是真正要談事情的意思。
“東都軍呢?”白橫秋忽然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連太原軍都能回去,東都軍想回東都,自然也可以。”張世昭立即笑了。
“還是不要回東都了。”白橫秋幽幽以對。“司馬正帶著數萬原本的東都精銳控制了東都,過一陣子說不得司馬化達還要再帶數萬東都精銳回去……當年這十萬東都精銳,可是集天下精華而成的頂尖募軍,都藏在東都,還要再送人回去,你們就不怕睡不著覺?”
“難道要他們他們拿路費去關西?”張世昭依舊含笑。
“交給段公,讓他處置,如何?”白橫秋正色提醒。“李定不會讓張行殺了他舊日主官吧?”
“也不是不行。”張世昭答應的干脆,卻又再問。“可若是屈突達知道我們一律放回,忽然冒出來找我們要人我們又怎么辦?”
“段公、屈突達、鄭善葉……”白橫秋嚴肅給出了條件。“東都軍俘虜一分為三,只要三人活著,誰想帶到哪里就去哪里!”
白橫秋眼看著對方點了下頭,便再度回頭看了眼竇琦,后者卻只緩緩搖頭……那意思很簡單,沒必要專門提他兒子……而白橫秋會意,終于微微頷首,卻還是不表態,只是來問:“張公,你堂堂大魏宰執,若來助我,必以國事相托。”
“什么權啊謀啊,我對那個其實已經沒興趣了,你能給我的,不過還是一個南衙位置,委實沒什么意思。”張世昭抬頭看了看太陽,瞇著眼睛平靜以對。“我現在只想一件事情……”
“是什么?”白橫秋試探來問。“是你覆滅東夷,一統四海的夙愿?”
“我老了,不敢想了。”張世昭緩緩搖頭。“只要有生之年能看到巫族被解決,就足夠好了。”
白橫秋完全不解:“若是如此,何不助我我現在就要與巫族開戰!”
張世昭沉默不應。
白橫秋瞇著眼睛看向對方。
過了好一會,隨著一道風起,卷動旁邊拋荒田野上的雜苗,張世昭給出了答復:“你也老了,咱們得試試新法子。”
白橫秋目視對方良久,而張世昭只在黃驃馬上巍然不動,二人對視許久,終于,還是白橫秋勒馬轉身而去。
隨即,太原軍終于轉向西面。
一個時辰后,戰斗爆發,休整妥當的單通海部主動撒開陣勢,有心算無心,待孫順德部哨騎察覺,根本來不及后撤回觀城,雙方在曠野中直接爆發戰斗。
而且雙方無論是兵力占優的單通海還是部隊平均戰斗力明顯略高于對方的孫順德都沒有撤軍的意思,因為雙方都在等援軍。
援軍也果然很快到了,快的讓孫順德瞬間就反應過來,來者肯定不是要從澶淵更西北面過來包抄單通海的太原軍主力……果然,下午春日暖陽之下,塵土飛揚,紅底的“黜”字大旗當先出現,然后是密密麻麻遠超想象的黜龍軍。
一開始,孫順德還以為是黜龍軍大兵團連夜趕來……這當然已經很絕望了,因為他肯定會在援軍抵達前崩潰……可為什么會來這么快?
一夜奔襲一百五十里?!
不過,轉機似乎來了,這支風塵仆仆的兵馬抵達后,卻在距離戰場兩三里的距離外停了下來,整理隊形……這似乎是個機會,或者說代表了一點機會。
“張首席,這局面咱們直接沖過去就行!我愿意做先鋒!”尉遲七郎明顯戰意盎然。
“一炷香時間作招降,不行你來做先鋒。”張行豎起一根手指,然后看向雄伯南。“天王,你去告訴孫順德,白橫秋不會來了,他今日無論何時逃我們都不追……戰事已經沒意義,盡量避免無謂之傷亡。”
雄伯南點頭會意,標志性的紫色云霞騰起,立即吸引了整個戰場的注意。
孫順德也是如此,他定定看著那朵紫色云霞落到自己旗幟前方,根本沒有逃離,反而拱手相對:“雄天王。”
雄伯南也不廢話,上來告知:“白橫秋不會來了,你今日無論何時逃竄,我們都不追擊……李定李府君舉武安全軍降了我們,北地援軍也到了,現在大局反覆,戰事已定,不要讓兒郎們平白送命!”
孫順德沒有吭聲。
“你不信嗎?”雄伯南蹙眉道。
“是有些不信,但無所謂信不信了。”孫順德回過神來,勉力作答。“論私誼,我為白公舊交;論身份,我是偏師主將……我可能會逃,但不會不戰而逃!”
雄伯南點點頭,縱身一躍,便離開了此處。
遠處,張行看到這一幕,毫不猶豫下達了軍令:“尉遲將軍,兩軍交戰不久,請你率本部自蹈兩軍東西交戰戰線,沿途毀敵軍鋒芒!”
尉遲七郎即刻拱手,興奮而去,儼然是得償所愿。
張行再看秦二:“二郎,你為我前驅,咱們直撲孫順德所在大旗。”
秦寶立即拱手稱喏。
這時候張行方才回頭看李定與徐世英:“我走之后,你們二人齊發全軍,武安軍隨我身后鋪陳,本軍繞東側包抄!”
說完不等二人稱是,便兀自勒馬向前。
秦寶更是持一大鐵槍,字面意義上的一馬當先。
孫順德剛剛送走雄伯南,便看到了這讓他絕望的一幕……黜龍軍根本沒有留任何余地,通知完就立即發兵。
而很快,讓他感到沖擊以至于徹底放棄抵抗舉動的另一幕隨即出現了,在足足數千騎脫離大軍向前方戰場過去以后,一彪人馬直直卷著煙塵向自己而來,非只如此,臨近軍陣之時,濃厚的寒冰真氣忽然間便在那彪人馬中鋪陳開來,白色霧氣一下子就代替了煙塵。
之前參與了圍攻的孫順德比誰都明白這意味著什么——雄伯南怕是一個字都沒說謊。
一刻鐘后,隨著軍陣全線崩潰,孫順德騰躍起來,向著那面大河方向逃去。
果然無人追趕。
戰斗輕松取得勝利,匯合單通海帶來的六個營更是讓黜龍軍重新掌握了部隊的主動權,臨近傍晚,劉黑榥、郝義德漸次抵達,落日之前魏玄定也與李子達帶領淮西營抵達。
到了晚間營盤落定,元寶存居然也親自到了。
而在這之前,張世昭更是回來告知了相關軍情。
到此為止,完全可以說,黜龍幫已經熬過了這個春日猝然爆發的大危機,不要說援軍如何欣喜,便是黜龍軍主力部隊在進入到觀城城內后,也都明顯有些騷動,甚至放浪形骸之態。
坐在城頭上,隱隱可以聽聞到哭聲與笑聲。
但是……
“諸位,你們也該看出來了,我們兵強馬壯,危機盡釋,甚至借此機會李四郎得以重歸咱們黜龍幫,許許多多豪杰也都因為這一次匯聚過來,咱們自家人也前所未有的團結,這種情況我張三本該大喜特喜的,但偏偏就是我這個首席昨日以來一直心不在焉,甚至有些敷衍避戰,乃至于有綏靖之態。”觀城城頭上,宴席開始,先饗了此戰陣亡兄弟,眾人落座,張行卻站著不動,并按著酒碗四下來看,說出了很多人早就藏在心里的話。“你們知道為什么嗎?”
“是死傷太重嗎?”就在身側魏玄定懇切來問。
“死傷很重。”張行認真回復。“但不是我這般行為的原因,我的性格你們不知道嗎?死了的全力撫恤,傷了的盡量去治,不會耽誤我去進取做事的……耽誤我做事的只有一類緣故,那就是有其他的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周圍幾桌人全都無聲,他們中猜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人猜是擔心白有思一頭撞到幽州,唯獨沒人敢說是伏龍印。
“不是白總管那里,那里便是走了些冤枉路,一個信使足夠了。”張行解開了謎底。“是李樞,另一位李龍頭的事情。”
“嘖!”單通海當場仰起頭來,一副果然如此的樣子,然后又端起酒來兀自灌下,似乎對此事早有想法要做表達。
其余人反應也都類似,都是果然如此的樣子,而雖然沒喝酒,卻也干脆交頭接耳起來,少數北面援軍首領不大清楚,也在其余桌子上趁機來問。
“所以我從李四郎那里知道李樞離開后就有些焦躁失態。”張行繼續來言,周圍人也都安靜來聽。“今日知道一件事后,更加焦急……魏公,你從大河那邊過來元城,柴孝和柴大頭領就在對岸,為什么一直沒找你,隨你一起過來?”
“因為……”魏玄定搖頭。“他之前就被李龍頭叫走了。”
眾人一片嘩然,張行再度擺手制止了這些人。
“諸位!”張行言辭懇切。“我知道,現在河北有許多許多要緊事,戰事要做收尾,要論功行賞,要撫恤士卒,要感謝辛苦數百里翻山渡海來救援咱們的援軍,要對李四郎和武安軍做人事改制、軍事改編,要接手汲郡、魏郡,要處置俘虜,還要與河北各方勢力算賬……就連武陽郡、汲郡、清河郡春耕被戰事耽擱了要補種都要排在后面……敢問諸位,哪件事不重要?但我必須要走,明日確定了白橫秋西進了,我就要立即過河!這碗酒,先做賠罪!請諸位在河北繼續辛苦一陣子,我盡快回來!”
說著,張首席終于端起酒來。
眾人不敢怠慢,紛紛起身舉杯,隨著對方一飲而盡,只是單通海端了個空碗,卻是站在那里給自己趁機倒了酒,待酒倒完,其余人已經紛紛落座,打眼一看除了自己和張行張首席卻還有兩個人沒有隨眾坐下,乃是元寶存和雄伯南,便曉得,這是有話要說。
果然,元寶存適時開口:“首席且去,經此一戰,誰是真心為了河北士民,誰持天下大義,哪個還不清楚?我們必當盡力。”
說完方才坐下。
這是表忠心,但也是大實話,很多人都誠心附和。
剩下兩人,雄伯南眼瞅著單通海站在那里瞇著眼睛不開口,只好先行來說:
“首席,我只一句話,李樞畢竟是龍頭,這次去徐州可能還要牽扯淮右盟杜龍頭跟幾位總管,確實非你去不可,而首席既去了,我便不好走,但請首席如有可能,務必快刀斬亂麻,把大軍帶回來就行,千萬不要牽連過多兄弟……”
張行聽到這里,仰天長嘆:“天王想哪里去了?!我之所以這般焦急,不是擔心李樞把部隊和幫內兄弟拉到徐州回不來,而是咱們這里既然成功說服李四郎,立即重新打開局面,河南那里受了刺激,會有人自以為是,直接動手處置了李樞李龍頭!而李樞平素自視甚高,怕是也自以為是,被人輕松挾制,失了性命……我是著急去救他的命!否則便先留在河北安排下事情來了!”
城內外還是嘈雜如白晝,唯獨這城頭上倉促擺起來的簡單宴席上,卻忽然鴉雀無聲。
張行無奈,按著酒碗,繼續來言:“諸位,你們以為柴大頭領、張金樹這些人,能容忍李龍頭這般明目張膽分拆兵馬?還要越級帶走其他行臺的頭領?你們以為東境本土頭領會愿意背井離鄉,去徐州不回?更不要說,還有失了地盤的杜破陣杜龍頭,各有想法分別在徐州兩翼的王焯、王厚兩位總管了……李樞之前最關鍵時候分兵,是不對,要嚴懲,但一則他身為龍頭領行臺總指揮,在我被困的時候確系有權限自行其是,最起碼從現在看是如此,所以罪不至死;二則,這個此戰中最大的罰,須我們幫內名正言順去罰,而河南那些人,不管是好心還是歹意,都不能放任他們自行其是,鬧出內亂來!你們說是不是?”
沒有人吭聲,連李定都明顯有些驚訝,那些北地來的,以及武安軍的軍官們意識到怎么回事后也都目瞪口呆,張世昭都低頭發愣。
張行無奈,去看最后那個還站著的人:“單大頭領,你有什么話說?”
“沒有了。”單通海回過神來,直接拱手。“且敬首席一碗酒!”
說完,其余人還沒來得及倒酒呢,便見到這位此戰中忠勇可嘉的大頭領直接端起不知道何時滿來的碗,一個人一飲而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