黜龍  第十三章風雨行(13)

類別: 歷史 | 架空歷史   作者:榴彈怕水  書名:黜龍  更新時間:2023-12-20
 
正所謂:“山中無歲月,世上已千年。”

時間需要往前數日,位于東夷五十州北部名州出云州的白有思并不曉得外面許多局勢發展,但到了四月初,還是及時知道了江都兵變,彼時她正在東夷王族大將王元德的陪同下登出云港西面青云山準備拜謁山上名勝青帝總觀。

行到半路上,有私屬門客自山下匆匆來報后,王元德當場失態,然后猶豫片刻,就停下路程,轉到半山腰的亭子里上告知了白有思這件事情。

而白有思聞言,卻只是微微頷首。

“白娘子,皇帝被殺了,堂堂陸上至尊就這般被自己的禁軍給圍殺了,你為何絲毫不亂?”王元德之前一直擺出一副貴胄風流姿態,此時卻有些慌張和不解。

“我其實也是心亂的。”白有思有一說一。“只是這個時候亂也無用,干脆不做理會好了。”

王元德這才頷首,似乎是心理平衡了,繼而稍微恢復了神采。

且說,這位東夷王族大將衣著華麗到過了頭,金冠玉帶香囊自不必提,身上的衣服居然是蜀錦所制,這在東夷根本是有價無市。而最離奇的是,性情似乎也溫順了不少,言談舉止和四年前戰場上的暴烈形象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竟真有幾分東夷貴種風流了。

“不過,依著我看,這件事最大的麻煩是禁軍既殺了曹徹,必然北上,這時候說不定我們黜龍幫已經開始與他們苦戰了,我卻被隔絕在此,簡直荒唐!”白有思繼續懇切相告。“至于曹徹,死就死了,亡就亡了,有什么可在意的!”

話到這里,立在亭子外的程名起與馬平兒一起回頭。

王元德愣了愣,看了看外面兩人,然后猶豫了一下,正色來告:“白娘子,你這幾日也該弄清楚了,不是我推脫,而是你們的去留根本不是我們這些就在出云的人能決斷的,而且我跟姓酈的也不對付,斷不可能聯手哄伱……”

白有思淡然頷首了:“我知道王將軍說的是實話。”

王元德是出云這里的駐軍將軍,卻好巧不巧在黜龍軍的船隊被吹到這里數日前才率領一支萬人兵馬移鎮過來,現在看管住了黜龍軍的那一萬多人馬;而姓酈的專指出云太守酈求凡,出云是東夷大州,尤其是治下出云港面對渤海,直接對接北地、河北的貿易,卻不是臨時派來的,但因為掌握港口并接管了黜龍軍船隊的維修工作,相當于變相扣住了黜龍軍的船隊……這二人正是出云這里所謂東夷貴種里的兩個實權派,也是將這支黜龍幫偏師給鎖住的兩把鎖。

沒有船就沒法走,至于說為什么要將船隊交出去……你得修船啊!無論如何得修船!

部隊窩在這里也要補給。

什么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這就是了。

平心而論,這一個多月的時間里,東夷人對黜龍軍采取的行動看起來非常合乎情理而且務實:

比如允許基本的物資交易,包括船只修理、傷病員的治療等也都非常配合,只是要求以黜龍幫名義打欠條以大宗商貿抵款罷了;

再比如這支萬人規模部隊的活動范圍被嚴格限制,連軍官也不允許離開出云港,但王元德、酈求凡以下軍吏,包括當地有品級的世族子弟,都對白有思以下的大小頭領保持了某種禮貌與熱情,經常邀請這些人飲酒赴會,也會適當邀請出城往周邊游玩;

還比如,監視、觀察自然是全程的,黜龍幫的船隊因為要修理被集中在了港灣里,而部隊則被要求就地在城外某處山海野地里建立營地屯駐,但這個過程中黜龍軍的營地卻得到了尊重,沒有誰趁機進入、要求管轄什么的……一開始的時候王元德一度發文嘗試征繳武器,但被白有思給直接拒絕后也不再堅持;

除此之外,還有犯法了或者逃亡的黜龍軍士卒被處置時會請頭領旁聽等等等等……

咋一看,這就是一個既防備又維持了某種外交面子的體面姿態。

只不過,眼瞅著船修好了,人員休整好了,白有思提出要出發離開東夷回河北時,王元德與酈求凡全都顧左右而言他,問急了,就是船其實還沒真修好,或者近來海上有大風。

現在則終于在私下承認,他們得到授意,不許黜龍軍離開。

“不過若是這般,誰又能決斷呢?又為什么要留住我們?留我們有什么好處?”白有思頓了頓繼續來問,竟沒有許多驚愕之態。

倒是馬平兒和程名起,幾乎是滿臉的不解,幾位陪同而來的本地東夷世族子弟,也多皺眉疑惑。

“我也不知道,我是直接得了我們國主的旨意……不過白娘子也不必過于擔心,就像你說的,你們黜龍軍一整個船隊,戰兵一萬,數千水手船夫,為了看管你們,我們也擺了這么多人,徒耗人力錢糧,留著你們沒好處……所以,既沒有一開始圖你們的意思,那便是真有事要與你白娘子商議。”話到這里,王元德頓了頓,方才繼續言道。“據我所知,再過幾日,應該就有人從王城那里過來了。”

“希望如此。”白有思也只能頷首,卻持長劍站起身來。“反正不能這么拖下去……恕我直言,若是東勝國一心要與我們黜龍幫為敵,一開始趁著我們船隊損傷全軍無力之時便該請來你們那位大都督,來輕松覆滅我們,而若是暫時并不準備與我們為敵,便該早早放我們離去……這般拖下去,我們受困日久,怕是無人能忍,雙方不啻于開戰。”

王元德笑了笑,沒有理會對方的威脅……只能說,數年光景,足以改變一個人的外在性情,尤其是在政治斗爭復雜頻繁到極致的東夷這里,他早就不是當日戰場上直接威脅大宗師的那個年輕王族近支子弟了。

這次,對上一位“可能宗師”他都足夠尊重和圓滑。

然而,饒是如此,其人隨之起身后還是忍不住來問:“白娘子。”

“什么?”已經走出半山亭子的白有思回頭來看。

“殺皇帝,殺一個自稱了快二十年陸上至尊的圣人,居然無足輕重嗎?”王元德還記著這事呢。

“那又如何?”白有思略顯不解。“不說曹徹自尋死路,便是其他皇帝被人殺死的還少嗎?王將軍,中原非是東勝,沒有一個至尊整日盯著的……甚至莫說皇帝,四御至尊,難道不也相當于被中原人硬生生趕出來的嗎?”

王元德一愣,訕訕頷首。

就這樣,二人不再多言,回到登山路上……路上可不簡單……馬平兒、程名起親自帶著二十名單衣勁裝的黜龍軍隨行除外,居然還有數百名侍從、侍女,全都是出云州分給王元德這位皇族將軍的官奴,他們或赤身抬著空置的步攆,或舉著羅傘旗幟,或捧著盛滿清水的盆罐,或捧著衣物箱籠,或扛著扁擔、推著車子,或持長刀短槍擺出姿態,幾乎塞滿了山道上的這塊平臺。

而這堆人后面的山路臺階上,許多準備上山參拜祈福的平民與賤民,皆被堵塞,卻又密密麻麻跪在那里,俯首不敢抬。

白有思望了這邊一眼,微微蹙眉,然后轉身繼續向上而去,王元德、程名起、馬平兒還有幾位本地東夷貴人,紛紛跟上,偌大的隊伍也再度啟程。

很快,中午之前,他們便登上了青云山,來到了青帝爺的總觀中。

宗師修為的白氏女、黜龍幫登州總管與皇族后起之秀中排名前三的將軍一起抵達,觀中自然是大開山門,掌管觀中的一位紫袍道人更是親自出迎。不過,所有人都能看得出來,此地的道人們倒是明顯不卑不亢……人家是有倚仗的嘛,這里是青帝爺的總觀,或者說青云山所在的整座大山脈都是青帝爺的私龍財產,而青帝爺則是東夷這個國家地域政治實體的實際創造者與保護者,再加上這里到底是中原之外的邊鄙之地,沒了三輝擠壓,朝廷與士人抵抗,神圣之事屢見不鮮。

據說,就連青帝爺都經常親自出現呢,只不過,在化成凡人的情況下,很難分辨真假罷了。

既到了此地,肯定要正式的祭拜青帝爺了,過程也不是太繁瑣,上香,寫了祝詞塞入香囊,拿絲線掛到院中許多棵大樹中的一顆上去就行了。

就好像當日東都溫柔坊里一般。

“國師。”白有思歪著頭看了看滿樹的香囊后,似乎回想起了什么事情,過了好久才回過身來,卻轉向了身側一名紫袍道人。“我有幾件事想問一問。”

“不是國師,是副國師,三品階位。”紫袍道人趕緊更正。“白娘子請講。”

“當先一件事,乃是當日貴國大都督酈子期帳下有個學生,五六年前去了江淮一帶做間諜,是當時靖安臺派遣我去辦的案子,他本人被我夫君張行發覺處死,臨死前答應將他骨殖送回,不知道是該送入家中,還是送在什么地方?若是送入家中,能否請副國師遣人稍作打探,此人在江淮時自稱左游仙,又冒充了一個叫左才將的人……據說是下三品家世出身,靠修為和功勞有希望轉到上三品的家世,娶了王族下嫁的宗室女子。”

“道理是要送到家里,但送到此間也無妨,我們可以代為轉送。”紫袍道人倒是格外利索。“而且此人我一聽就知道是誰,國中姓左的不多,來歷還這般清楚,便是左游仙的名號我們也聽過,委實錯不了……不過,若是左游仙自家請求張首席送骨殖回鄉,倒也不是回鄉安葬的意思。”

“有什么說法嗎?”白有思不免好奇。

“有。”旁邊王元德忽然開口。“他這個回鄉其實是想證明自家是殉國,想讓他家家門再升一品……若我沒記錯,這廝六七年前消失的時候,家門應該是第四品,若按照大都督的法令,凝丹以上殉國,家世自提一品,便成了上三品……從這個道理講,白娘子今日問出來便是相當于送他骨殖回鄉了。”

白有思若有所思,繼而頷首,卻沒有再問上三品有什么好處,這九品制度本就是從中原建立起來的,被青帝爺給“收納”了而已。

“正是這個道理。”紫袍道人也沒有遮掩。“白娘子還有什么想問的?”

“有。”白有思回過神來,指著腳下大山來問。“這山跟登州北面的山本是一體?”

“據說如此。”紫袍道人昂然來答。“當日東楚龍鳳齊隕,赤帝娘娘震怒,主動戰了白帝爺與黑帝爺,卻漸漸不支,青帝爺便慨然出手,以作勸和,據說祂順著那錢毅殞身之地,親手施展威能,將他所居的東勝神山一分為二,一半落在中原登州北側,一半落在東勝國里,這便是落龍灘與眼下兩山隔灘相望的局面,而黑白二帝見狀,曉得厲害,便放了手,也不敢再為難赤帝娘娘。”

白有思道:“東境那里卻沒有青帝爺主動分山的說法,倒也是說四御是因為之前祖帝一事,到東楚龍凰一事,各自再不能忍耐,相互大戰了一場,死了不少神仙真龍,四御也直接動手,可最后卻是赤帝娘娘強行給酈月、錢毅升龍,弄出來一片能被海水浸沒的荒灘來。”

“《酈月傳》這種荼毒甚廣,許多人看了都以為是真的,我們要多看史書……這件事《太玄經附注》里有寫。”紫袍副國師諄諄善誘。“就是青帝爺劈開的。”

“但據我所知,《酈月傳》是白帝爺親手所錄,一些演義倒也罷了,這種祂親身參與的事情也會說假話嗎?”白有思繼續來問。

紫袍道人愣了一下,繼續來笑:“至尊也有喜怒哀樂,更有恩怨,未必不會扯謊騙人。”

“原來如此。”白有思也笑了。“原來如此……這是落龍灘的來歷,但這山呢?”

“什么?”原本還挺坦然的紫袍道人莫名有些尷尬起來。

“山……”白有思指著腳下大山說到。“整個山脈,落龍灘出來之前,自大河與濟水口南側一直漫延到此地的這座大山脈,果然是天成的嗎?”

紫袍道人想了一想,無奈搖頭:“這個真不知道,白娘子問這個是有什么緣故嗎?”

“沒有。”白有思便做解釋了。“只是我那夫君張三郎素來喜歡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他許久之前就說這個山不正常,否則大河口和濟水口應該轉向北面的,倒像是個至尊顯圣的痕跡。”

紫袍道人這才恍然,再三來笑:“張首席說的其實有些道理,畢竟是青帝爺他老人家之前萬載里的居所……但具體如何,老道確系不曉得,而且照這個道理來說,如何不是大河有人動了手腳,使之不能移動呢?”

白有思點頭,也不計較:“還有一事。”

“白娘子盡管來問。”紫袍道人也不計較。

“我此番上山,并非是什么要緊的事情,只是為至尊上香祈福,然后替我家夫君問下左游仙之事,如此而已,現在事情了結,接下來只想自行游玩,能不能請國師放開禁制,讓尋常百姓進來上香掛囊,祈福問安?”白有思繼續來對。

“自然可以。”紫袍道人擺擺手,示意下面隨行的道人去放行,王元德也揮手,示意跟來的官奴們往兩側偏殿躲避、安歇。

而見此形狀,紫袍道人猶豫了一下,復又主動來問:“白娘子,我之前就聽說黜龍幫治下沒了官奴,現在又連私奴也直接開釋了,不許再蓄?”

“國師消息靈通,不錯,新的《黜龍律》里是廢了奴籍的。”

“但還是授田為國本?”

“是。”

“若是這般,你們的貴人,也就是龍頭、大頭領、頭領,份地應該比丁口授田多許多吧?”

“是,授田分兩種,一種是丁口田,人人都有,看當地人口均分;一種是軍功田,看軍功分授,而頭領、大頭領又有作戰的基本團體戰功,自然會多許多田。”

“那若沒了官奴、私奴,誰來耕種這么多地呢?”紫袍道人看起來是真的好奇,而且他說的相對于東夷本地而言應該都屬于前沿信息。

“雇工,或者把地租出去。”白有思給出了一個答復。

“可開釋的奴籍都授田了,他們只種自家地怎么辦?貴人繁忙,又沒人來租地或者雇傭不到幫工該如何?”

“我們沒遇到這種情況。”白有思認真道。“四年前起事的時候雖然沒有律法,卻也實際上開釋了幾乎所有官奴,然后就地安置授田,而他們中但凡想過點好日子的都會再去做幫工,便是尋常授田百姓,日常也會編個席子去集上賣的……至于說授田后倉促尋不到人,或者頭領在軍中沒有安家的,也還真有,他們一般會將自己的授田低價租給當地官府,官府再去雇傭,因為給的價高,反而更容易招人。”

說著,白有思伸手指向了隨行的馬平兒:“她就是如此……不然如何來的錢整日買桂花油抹頭?”

馬平兒不由臉色一紅。

而白有思則干脆擺手:“你們也都去拜一拜青帝爺,掛個香囊做祈福吧!”

馬平兒外加隨從侍衛聞言如蒙大赦,趕緊散開,只程名起還板著臉扶刀立在那里。

對此,紫袍道人全程捻須含笑頷首不停,心中卻反而驚疑……這黜龍幫的頭領收些租錢,只是每個月弄些桂花油嗎?這般情勢,如何收了東境全境加半個河北?一個頭領到底能有多少畝地?

應該只是玩笑吧。

一念至此,其人非但不敢問個清楚,反而趕緊賠笑。

倒是王元德,一直只是瞇著眼睛不說話,很顯然,這些天的接觸中他早就知道了一些情況,知道這個道人是稀里糊涂,但他為什么要替對方說明情況呢?

他都不知道這個道人是替誰問的!

說不定是給姓酈的來問的呢!

就這樣,接下來,紫袍道人引著白有思往偌大的觀中各處頗逛了不少地方,一面自是主動講解青帝爺的相關典故和對應景色,一面又問了不少事情,但無外乎是從東夷人角度來看黜龍幫比較推陳出新,或者說離經叛道的玩意,外加一些中原形勢的關心。

這個時候一直還算淡然的白有思也看到了問題所在,一來,在黜龍幫地盤擴大到并跨河濟之后,也似乎贏得了他們的尊重……說白了,這群東夷人跟她觀察的一樣,非常在意身份與強權;二來,相對于自己心心念念著回去不同,他們對黜龍幫的認知和震驚還停留在紅山之會上,停留在多位大宗師認可的集會上張行的政治宣言;三來……他們是真的在乎那位皇帝。

沒錯,白有思開始反思了。

白三娘這個時候才醒悟過來,那位皇帝對于八成的天下人來說可能只是一個注定要死的難看的暴君、昏君,是早四年前就公認的冢中枯骨,但對于東夷人來說,卻還是一條觀感復雜到難以言表的惡龍。

三征可不只是把大魏打垮了,也把屢戰屢勝的東夷人打垮了。

那位圣人,用如此荒誕的戰爭方式,用近乎小丑一樣的表演,用巨大到難以理解的人力物力外加威信人心的損失,使得東夷也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用傾國之兵來拼命,不得不在十幾年內連續三次召喚了避海君,也不得不忍受了長達十數年的商業封鎖,使得地氣凋敝、土地減產,丁口不足、百業凋零,甚至還激化了東夷內部政治矛盾……這些東西,白有思都是有觀察到的……那么敢問哪個東夷人敢小瞧了那位圣人呢?

但現在,這個整的東夷要死要活的陸上至尊,忽然一下就死了,死的像條狗一樣,難怪他們會覺得難以接受!

交談兼游玩中,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隨著山門禁制被打開,尋常東夷乃至于全天下來朝圣祈福的客人們蜂擁而入,白三娘總是往人多的地方鉆、去閑逛,看到祈福的殘疾人也問對方如何上得山來,看到一身病的官奴就勸對方啊?東境,聽說這官奴根本就是官府分給青帝觀的,更是當場勸那紫袍國師放人治病。

也是頗得張行三味,就差學張三掛著那張難看笑臉了。

幾次三番后,那紫袍道人實在是受不了,終于逃了。

而人一走,王元德就望著此人背影瞥了嘴:“這位副國師說來說去,其實就是想問一句話,卻偏偏不敢對白娘子說。”

“什么話?”白有思狀若不解。

“黜龍幫是敵是友……或者說黜龍幫得了中原,會來打我們大東勝國嗎?”意識到事情很快會被接手的王元德倒是毫不猶豫問出了這個問題。

白有思思索片刻,語氣輕松給出了答復:“黜龍幫一日不得中原霸權,就一日不會向東。但反過來說,何止是黜龍幫,便是幽州羅術得了中原,也都會來打東勝國的。因為天下豪杰早有共識,一統四海,勢不可改,這是自百族混戰開始,幾千年的天下大勢,是天意所求……至尊都攔不住的。”

這話一說完,白有思自己便心下微動,然后微微轉身來看周圍,卻沒有察覺異常。

而王元德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但聞言也不氣,只是來笑:“若是這般說,東勝國豈不是必亡?”

“非也。”白有思正色來答。“甚至恰恰相反,東勝國的機會反而很大……天意是四海一統,卻不是滅亡東勝國,我倒是不能理解,三征之后,便是東勝國也受了重創,可難道有大河兩岸殘破?為何不主動過落龍灘求大局呢?你們東勝國中,不是有許多中原正統嗎?”

“就是正統太多了!”王元德幽幽以對。“一層疊一層的,有的無能到了極致,有的又太厲害,不給做事人機會。”

白有思目光掃到一處,心中略微一驚,但還是主動上前,卻不忘同時交談:“可這般說,豈不是在埋怨青帝爺給你們上的鎖鏈?”

“如何不是呢?”王元德明顯怨氣深重。

“三位是要算卦嗎?”來到一處觀中成排卦攤其中一處前方,坐在桌案后的中年青衣道士趕緊擺手示意。“先來后到,你們三位雖有兩位是貴人,卻也要先給前兩位客人算好再說。”

白有思自無不可,實際上她前面的二人正是馬平兒與閻慶。

沒錯,正是閻慶,他風塵仆仆,滿臉疲態,還背著一個包裹,儼然是連大決議都放棄掉,當日戰后直接受張行委托就往東夷來了……而白有思允許大小頭領接受宴請游玩也是為了此類事,需要將自己展露出來,信息流傳出去,才方便匯合。

今日果然成了!

“這位中原來的小哥問什么?”青衣道士握著幾根木棍,看著身前略顯緊張的閻慶,從容來問。

“問……”閻慶愣了一下,可能到底是還記著被自己錯過的人事大決議,登時無奈。“問前途吧!”

“先說好,亂世爭雄,這個東西是不敢算的,說的大約都是假設你這一方能成事,然后再看卦象結果。”道士立即將手中算籌撒在身前,然后微微挑眉,看向閻慶的目光也略顯驚異。“少、次二:自少不至,懷其恤……”

“什么意思?”閻慶當然知道馬平兒、白有思就在身后,但此時那東夷貴人也在,卻干脆認真來問卦象。

“就是說你這個人有很多很好的品質,照理說能達到很高的位置。但是呢,你這個人每個品質又都不是很純粹和強盛,所以就導致你必須要牢記謙虛謹慎這四個字,能做到這四個字,你的那些品質就會顯露出來,然后被周圍人倚重,便可以做到極高的位置,去南衙當相公也說不定;可要是做不到這四個字,亂世之中,困頓不前乃至于中途夭折也是尋常……”

閻慶愣了愣重重頷首。

那青衣道人根本不作理會,只是一擺手,示意對方讓開。

閻慶趕緊抱著包裹躲開,然后陡然醒悟,朝著對方躬身一禮,還摸出一個小銀錠,放在了桌角,就匆匆越過自己此行聯絡目標,在王元德略顯驚異的目光中往門外而去。

閻慶一走,便是馬平兒。

“姑娘問什么?”青衣道人從容來問,語氣和善了不少。

“我什么都想問……”馬平兒自然曉得閻慶是張行和白有思心腹的東都故人,是人事分管,前途不可限量,卻覺得這卦象極準,語氣也謹慎了不少。“還是只能問一個?”

“兩個吧。”青衣道人嘆了口氣,似乎有些無奈,但偏偏游刃有余。“饒我一饒。”

“那就婚姻,還有我父親在刀兵中的平安。”馬平兒趕緊來言。

“先看你父親吧!”青衣道人隨手一擲,立即給出斷語。“羨上九:車軸折,其衡抈,四馬就括,高人吐血。”

“車軸折了又吐血是什么意思,要得病嗎?”馬平兒大驚,都帶哭腔了。“還是殘廢?”

“都不是。”道人從容解釋。“是說不能后悔……你父親所處的環境比較兇險,而你父親的職務又好像是軍官之類的,這就好像在險惡環境中奔馬走車一樣,這個時候,最大的忌諱是掉頭或者更改道路……換句話說,只要你父親悶著頭一條道走到黑,做個盡職盡責的純臣,反而沒有大的兇險,但他如果為了一些事情做反復,比如背主、比如脫離一些故人,反而會九死一生,立即遭厄。”

“我還勸我父親離了淮右盟,他卻要一條道跟著杜龍頭走到頭……”馬平兒瞬間意識到了什么。

“這說明你父親經驗老到,反而看的清楚。”道人嗤笑一聲,然后再度抓起算籌,隨手在桌上一扔。“婚姻……上次四:夫妻反道,維家之保。”

馬平兒剛剛如釋重負,此時又緊張起來:“夫妻反道是什么意思?”

“夫妻反道,各有守也,這是好事。”道人收起算籌,隨口解釋。“你婚姻注定不錯,是因為你們夫婦都各有自己的事業,雖然會在聚散上有些辛苦,但因為各自都有倚仗,反而不會出岔子。”

馬平兒連連點頭,也學著閻慶作為,站起身來恭敬一禮,卻沒帶錢,便直接掉頭去往閻慶離開方向了。

“三位誰先來?”青衣道人此時稍作凝重。

程名起一聲不吭,走上前去,就在卦攤前坐下:“我……問我這輩子……隨便什么都行。”

青衣道人愣了下,然后當場一拋,給出答案:“擅自問了前途……戾次五:東南射兕,西北其矢……你這人很有意思,你永遠做不到首腦位置,做什么事也都不會當主持者,但做事情、堅守職責總是無可挑剔。結果就是,跟你一起的那些做主的人,如箭矢流水一般快速從你身旁經過,有的一飛沖天,有的一蹶不振,有的反反復復,而你始終緩步前行,最終成大器,出將入相也說不定。”

“承閣下吉言。”程名起點了下頭,不置可否,只從腰中摸出兩個大錢來擺在對方案上,便轉到白有思身后了。

白有思望著身前中年青衣道士,終于將長劍放在一旁平靜坐到了卦攤前,然后微微一笑……不知道為什么,來到東夷后,她反而漸漸變得愛笑了:“道人也請算一算我的前途。”

那道人握著算籌,望著對方眼睛,竟不能投,半晌方才給出答復:“白娘子的前途不是我能決定的。”

“道人認得我?”白有思側頭來問。

“這是自然,白娘子到出云一月了,今日來觀中,國師專門叮囑,要好生應對的。”青衣道人無奈苦笑。“誰伺候不好,本旬剩下日子就吃不到魚了……但真尋到我頭上,手里這個算籌又怎么敢松手呢?”

白有思點點頭,也笑:“那就不為難閣下了,我夫君張行的前途如何?”

青衣道人握著算籌的手一時間更緊了:“這個得讓張首席親自來我面前才知道。”

白三娘再三來笑:“那問下我們二人婚姻。”

“差次八:足累累,其步躟躍,輔銘滅麋。”青衣道人終于將手中算籌棄到案上,然后迅速給出解讀。“足累累,說明一旦踩過去就絕不會回頭……意思是說,你們二人都是有自己心思且意志堅決的人,是絕不會輕易回頭、變道的,這就使得你們的婚姻根據前途道路來定,若你們二人道路不同,則雖然在一起,婚姻卻名存實亡;反過來,若道路相同,哪怕是分割兩地,也名亡實存。除此之外,還似乎要堅定決心,大踏步奮起,才能相互跟上對方。”

“好卦!”白有思聽完,居然有些茅塞頓開之意。“好卦,這三卦都是好卦。”

青衣道人明顯一愣:“我只算了一卦。”

“至尊祖庭之中,道人又是侍奉青帝爺的道人,言出便是青帝真卦,何拘形勢?”白有思昂然來對。“第一卦,你說我的前途不是你能定的,而我眼下最顧慮的便是至尊插手,將我困在此地,你既替青帝出言,便是說青帝爺已經許諾不插手此事,難道還有比這更好的卦嗎?”

“若是這般講,黑帝赤帝白帝都管不著你。”道人愣了半日,方才低頭來言。“這是實話。”

“多謝此言。”白有思點頭。

“那敢問白娘子,第二卦怎么解?”道人復又抬頭,神色也嚴肅了不少。

“就更簡單了,往表面上講,便是我夫君胸懷大志,一心要一統四海,所以最后終究要在這東勝之地決一勝負,看看能不能登此山來見閣下;往內里講,便是他的事業順應天意,將來或許能得證真位,這不就跟當日白帝爺、祖帝類似嗎?他們一意變革,而青帝爺萬事保守,遲早要對上當面做過一場……”話到這里,白有思幽幽感嘆。“成了就是白帝爺,不成,就如祖帝那般不知所蹤。”

道人沉默良久,喟然來對:“天下新事,十之八九皆為逆天而為,青帝爺守舊存亡,難道還是壞事?祂自是曉天意之第一,萬載經歷,難道不知道自己是在逆天還是順天?”

“又不是在指責青帝爺。”白有思認真道。“誠如道人所言,青帝守舊存亡,萬載如一,未必是壞事,更像是與守舊之道相合。而天下新事,是好是壞,天下英雄,是順是逆,與他碰一碰,不也是個檢驗嗎?”

道人終于稍作釋然,便來笑問:“這是白娘子的道理,還是那張三爺的道理?”

“是我認了他的道理。”白有思言語干脆。

道人連連頷首:“今日三卦,白娘子都算滿意,看來還是有魚吃的。”

白有思持長劍站起身來微微一禮,便折身而去。

倒是王元德,早在一旁聽愣了,居然沒有跟過去監視,反而迫不及待恭敬行禮,然后立即坐下來言:“請閣下務必幫小子算一算前途。”

那道人愣了一下,無奈至極:“王將軍,白娘子只是覺得這是在青帝爺的祖庭里,借我這個道人與青帝爺做個交流,不是說我真是青帝爺下凡……我要是青帝爺下凡,我記掛那飯里的魚干嘛?”

“我也只當你的卦是青帝爺的卦……幫我算吧!”王元德聽得如此,還是不甘心。

道人無奈,只能抓起算籌往桌案上一砸,然后立即給出了結果:“戾次五:東南射兕,西北其矢。”

“跟剛剛那位程名起程將軍一個卦象?”王元德一愣,努力回憶。“緩步前行,終成大器?”

“不一樣的。”道人無奈,指著頭頂太陽說到。“風云日月天地,時間不一樣,天象不一樣,同一個卦象根本不是一回事……這是說,你可以在自己的格局里做到極致,卻始終不能做‘首’!而王將軍既是我東勝國王族,這便是說,不管將軍怎么謀劃,怎么辛苦,這大位都與你無緣!”

王元德再度愣了一下,站起身來,勃然變色:“你這廝是誰家的關系,專來壞我心智?”

道人愈發無語,指著周邊巍峨建筑群來答:“若此事是青帝爺借此卦說的,將軍不信有何用?若是我串聯他人,專行哄騙,將軍不信,便當自強而已,如何前恭后倨,這般荒唐?!”

王元德目瞪口呆,只呆呆坐了回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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