黜龍  第二十二章風雨行(22)

類別: 歷史 | 架空歷史   作者:榴彈怕水  書名:黜龍  更新時間:2024-01-18
 
進入五月,梅雨開始肆無忌憚的展示自己的威力,潮濕、泥濘、瘙癢、酸臭、冷熱不均、疲憊與疾病或多或少的侵襲了所有軍營與行軍隊列。

到了這個時候,什么名師大將,全都敗下陣來。

黜龍軍前頭那幾個營里最喜歡亂跳的,再不能逞能,單通海、伍驚風、劉黑榥、夏侯寧遠、伍常在幾營全都蔫掉,范望、曹晨等河北騎兵營也都不敢再四處亂竄,反倒是李子達、左才相幾營,因為從上到下本地人頗多的緣故,算是熟悉并善于應對氣候,反而維持著活躍。

這個情形,大大刺激到了李定李龍頭,在張行重新南下抵達戰線之前,他幾次三番進入渙水下游區域,有時候是徐世英隨行,有時候是雄伯南隨行,以圖近距離觀察前線黜龍軍與禁軍的狀態,而得到的結果也讓他更加心癢難耐……原因不言自明,相對于占據了半個主場優勢的黜龍軍,倉促啟程的禁軍對梅雨的應對能力更差,遭遇的困難也更大,部隊的削弱也更明顯。

更不要說,隨著雨水漸漸累加起來,淮北各處的淮水支流都在漲水,這使得自東向西運動的禁軍天然會前后脫節,而南北往來的黜龍軍更容易抓住戰機。

一句話,即便是早有預料,但是黜龍幫還是低估了天威,而且高估了禁軍的后勤保障能力。

時代不一樣了,大魏沒了,倉儲都只剩碎成渣的陳糧了,考驗所有人的東西也都變了。

五月初四日晚,聞得張行日夜兼程折回芒碭山,李定也即刻從前線折回,向張行當面說明了情況,并提出了正式的軍事建議:

“現在的情況是,首先,咱們二十五個營的部隊主力已經全部來到左近,剛剛離開芒碭山,正往渙水中游稽山周遭進發。

“其次,禁軍各部因為遭遇梅雨,行軍松散拖沓,其主力部隊前鋒已經離開渙口鎮三日,后尾還有部隊尚未離開渙口。他們的前衛吐萬長論已經到達了更西面的淝水口,而后衛魚皆羅遭遇后勤困難,卻還在徐州西南艱難跋涉。

“再次,禁軍主力為了躲雨和取得補給,明顯是準備先沿著渙水到譙郡,再做轉向,相當于我們面前拐了一下,將腰部對著我們暴露了出來。

“這樣的話,等禁軍主力中段抵達譙郡最南端準備離開渙水轉向時,我們的部隊應該已經在稽山一帶到位,到時候即刻發兵南下,就在渙水截斷禁軍,然后配合前線十五個營,兩面包夾,便可將禁軍主力渙水東岸一部一舉吞下,然后反過來從容逼降魚皆羅……

“這個方案的好處是,打的快,打的猝不及防,只要迅速解決戰斗,禁軍剩下的部分和東都是來不及做反應的,來得及以后怕是也不敢做反應的。”

張行目光落在了對方身下斷斷續續滴落的雨水,一聲不吭聽對方說完……其實,他還沒有聽完就已經意識到,這個計劃,比之他在河北收到的概念性計劃更加清楚明確,而且李定的態度也說明對方是經過認真考慮后才做出的計劃,最起碼李四本人認為這個計劃是有充足可行性的。

當然,如果李定認為這個軍事計劃有充足可行性,那張行自然也會認可它的可行性。

此時,已經是二更天的夜里了,外面雨水淅淅瀝瀝,甚至能聽到從懸崖上流下的水流聲,尚有些混亂的芒碭山聚義堂上燈火通明,此時只有張行、范六廚、秦寶等寥寥幾人來聽李定言語,其余巡騎、文書、參軍等隨行或留守人員皆在忙碌,至于張世昭,因為年紀大了太累,一到此地便去下面的仙人洞休息去了,根本沒有喊他。

在幾人的注視下,張行只花了幾個呼吸的時間便給出了答復:“發巡騎信使出去,能在明晚之前趕回來的所有頭領都要回到此處,咱們一起舉手決斷是否開戰。”

一言既出,聚義堂轟然亂作一團,李定則定定望著自己這個好友,一時間竟不知道自己該是什么心情?

感激對方的快速反應與迅速決斷?

還是鄙夷對方對開戰的猶豫不決,將主動權推給所有前線頭領?

而很快,聰明如李定便醒悟過來——張行個人還是抵觸作戰(不曉得是出于政治還是什么別的考量),但卻從軍事上認可這個作戰計劃,所以才會如此。

一念至此,李定決定盡最后努力來嘗試改變對方的態度:“張三,不要擔心戰損,現在來看,局勢比預想的要好,而按照這個方案來,便是有戰損,我們也能在戰后通過俘虜和擴張,迅速把損失補回來,甚至得到更多。”

“我信你。”張行點點頭,雙目有些充血。“但是我怕的不止是損失太重,也怕這個。”

“也怕這個是什么意思?”李定一時不解。“這個是哪個?”

“就是怕自己人死太多,也怕人死后補進來許多禁軍。”張行平靜以對。“李四,你自己說,就這些禁軍,便是降了,也果真可靠嗎?無根之募軍,安家在東都,一輩子最精華的四年廢在了江都……幫里總共五六十個營,十來萬人,要是死了兩三萬再補進來兩三萬這種禁軍,值得嗎?”

李定愈發不解:“軍隊的事情,缺了補上,然后嚴明軍紀、訓練得法,能用就行……便是憂心他們會軍心不穩,先打散了補進去,然后過幾年再慢慢換成新兵,將他們打發出去便是,何至于為此患得患失到這種地步?”

“李四,咱們黜龍幫的軍隊不止是用來打仗的。”張行沉默了片刻,給出了最終答復。“具體來說就是,在這之前,因為打仗的緣故,幫就是軍,軍就是幫;而現在,黜龍幫已經有了根基,又建了大行臺,正該將幫會從軍中擴散出來,重塑一個大的幫會;更不要說,禁軍一走,河北時機也到,打不打仗接下來大概都會擴張,到時候還要學以前的時候直接任用降人嗎?這些地方官和行臺官又從哪里來?自然是從軍中來。所以,這個節骨眼上,軍隊產生大規模損傷,影響的不止是一時的戰力,而是整個黜龍幫的發展。”

這次輪到李定沉默了。

半晌,他才嘆了口氣:“你總有自己的道理,但我還是覺得,這仗不打可惜,而且只要打贏了,局面跟著開了,你想做什么都更容易……更不要說,真打起來,未必有那么多傷亡。”

張行點點頭,不再做聲。

李定也不吭聲。

沒辦法,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軍事活動有風險,誰也不敢做保證。而且事到如今,兩人再相互計較這些也已經無用,多少年都沒有改變對方的思想也不可能在這么一日夜內促使對方改變。

所以,兩人也只好一起在這個潮濕的聚義堂中等候人來。

梅雨中,枯燥的等候過程無疑是煎熬的,但實際上,得到消息后紛紛冒雨折返的黜龍幫各路頭領、大頭領才是真正的遭罪。

張行沒有刻意隱瞞此次召集頭領們的原委,之前李定的反復偵查與表態以及眼前的局勢,前線眾人自然也都清楚。

故此,五月初五,芒碭山外的路口,雨中飛馳的劉黑榥一見到等在這里的單通海,便直接抱怨起來:“單龍頭!各處都在行軍,雨下成這樣,死的活的全都泡爛了,李龍頭是發什么瘋,非得逼著首席這么著急把人聚起來?我這般修為和馬術,路上都栽了一匹馬!”

“不要抱怨。”單通海當場皺眉,等對方下馬過來后卻又覺得自己語氣不對,復又在雨中解釋。“無論如何,還沒開戰,首席跟李龍頭愿意開會商議,便是好事!”

劉黑榥只是胡亂點頭。

單大郎見狀,卻又不解:“黑龍(劉黑榥最近剛剛叫起來的外號,來源不明),你不是一直想打嗎?照理說該高興才對吧,如何這般不滿?”

“我是想打,卻信不過李定。”劉黑榥毫不顧忌已經到了芒碭山,張口就來。“這李定是什么人,一個降人,也未見本事,憑什么他說打就打?憑什么他說怎么打就怎么打?我不服!”

單大郎恍然,卻又有些無語:“若是這樣,你想如何?”

“自然想單龍頭伱做第一線,徐大郎做第二線,我來做先鋒!”進入芒碭山特殊地形下的山內,劉黑榥聲音越來越大。“張首席自家做主帥,在芒碭山或者稽山坐鎮,便可以指揮若定了!”

“張首席也未必擅長指揮這么多兵馬。”單通海再度皺眉更正。“平素都有馬分管領著參軍們為他謀劃的,現在馬分管不在,只能依仗李龍頭……之前咱們的軍陣都是李龍頭幫忙籌劃的,人家是有真本事的,而且蒲臺那邊幾位頭領,也對李龍頭服氣。”

劉黑榥聽到這里,終于有些不安,趕緊不再說李定的事情,同時語調也降了下來:“不管如何了,咱們總該要打的,這點應該是一樣的。”

單通海沒有吭聲,只是牽馬入了仙人洞。

仙人洞是芒碭山內部的自然山洞,原本在芒碭山內并不顯眼,但是當二十多個營于梅雨季節匯集過來以后,卻成為了儲存物資的最好去處,后來被雨磨病的人一多,又變成了傷病員修整外加開小灶的地方。現在大軍已經啟程,此地自然成了最后一個天然營房。

反倒是聚義堂在懸崖頂上,又潮又不方便,只是空氣好一些。

這個時候是中午,已經有不少頭領抵達了,而劉黑榥自稱路上累的不行,卻在進入仙人洞后第一時間四下竄動串聯起來,一意鼓動開戰。

且說,周遭四十個營,便至少有四十多個頭領,其中二十五個營就在芒碭山附近,都是上午便抵達……這也是張行召開前線會議的條件所在,而以劉大頭領的活力,理論上自然可以在這些人中如魚得水,但實際上,這位黑龍一頭扎進去以后,卻發現諸位頭領來源五花八門,連他都有些吃力。

原本濟陰行臺或者將陵行臺的還行,都算一起河北并肩戰斗過的,說幾句話就扯上去了;但也有柴孝和帶來的一些濟北行臺頭領委實難以入手,因為他們多是當年濟水下游的降人,這幾年根本就是充當預備隊閑置的,資歷卻比劉黑榥還老,而且之前在河北還沒顯出來,如今在河南老家旁邊卻反而活躍團結了不少;至于李定帶來的五個營的頭領,他更是摸不著頭腦,唯獨考慮到李定的下屬其實正是支持開戰的盟友,他反而不需要多做理會了。

實際上,在將精力主要放在了濟陰行臺這邊十來位頭領身上,并獲得了一定承諾后,劉黑榥擺著手指頭算了一算,驚訝發現,這些表態的主戰派加上李定的新舊下屬,其實已經占據了多數……好像只要提起前線決議,那開戰這件事原本就會通過一般……不由心下大定。

到了下午,一個更好的消息傳來,為了不耽誤時間,在已經到達了三十七名前線領兵大小頭領的情況下,張首席和雄天王外加前線兩位龍頭稍作商議,決定不再等待,立即召開決議。

眾人聞訊,立即起身,就往聚義堂那邊走,到了地方,四下一看,便也曉得是哪些人。

首先是張首席這邊幾個抓總的,包括雄天王也在,蒙基部的張世昭張分管也跟來了,那位秦寶也在,卻沒有舉手的權責,類似的還有虞常南跟白有賓,倒是就在譙郡做太守的諸葛德威居然沒來。

而下面領兵的,大概分為四撥:

徐世英為首,包括牛達、賈越、翟謙、芒金剛、徐開道、張善相、房彥釋、龐金剛、張公慎、馮端、王雄誕、賈閏士,合計十三營,多從河北過來;

柴孝和為首,包括徐師仁、樊豹、賈務根、左才相、關許、張道先……濟水下游這個行臺,實力素來最弱,這次卻因為地理原因來了七個營,反而算是傾巢而出了;

李定為首,其麾下指定大頭領蘇睦,三名頭領王臣愕、樊梨花、蘇靖方、王臣愕各領一營,帶了五個營出來……其妻張十娘代李定暫領本營,也有頭領身份,也過來了。

單通海為首,卻不是指他領的濟陰行臺,而是他臨時指揮的前線營中此時抵達的頭領,包括王叔勇、伍驚風、劉黑榥、范望、左才相、夏侯寧遠、郭敬恪、尚懷恩、韓二郎、曹晨、伍常在……其余幾營因為離得遠,此時都未到達。

算在一起,能舉手的,乃是四十一人。

“臨陣決斷,不要耽誤時間。”張行坐在那里制止了眾人的寒暄。“就一件事,李龍頭定了一個奔襲渙水下游的計劃,大家聽一聽,議一議,然后立即舉手,決定是否主動出擊作戰。”

聚義堂上立即安靜了下來。

李定也毫不猶豫起身來做了講解,果然如劉黑榥所想的那般,大多數人當場意動……說白了,這些領兵的頭領,還是希望打仗的多些,所謂只算軍事帳,其余不管的。

說完之后,李定卻沒著急回去,而是看向了張行,主動來問一事:“張首席,有件事情要你親口來說清楚……之前你說幾家降了禁軍的多是你安排,但彼時只說是為了拖延時間損耗他們,現在能否說清楚具體安排?”

張行頓了一下,點了頭:“知世郎那邊是他自薦的,王厚聽說曹徹死了,一刻都不能忍耐,問我要不要打?我說不確定,最好不打,但真打起來也要上,他便說想詐降,無論如何做個虎口奪食,便是大魏真的死了,也要對大魏朝廷的尸首上捅一刀……我看他說的懇切,就讓他去了,還叮囑他可以去找虞……文書。”

眾人心中一跳,不管明白還是不明白的,都立即看向了立在柱子后面的虞常南。

后者毫不猶豫走出來解釋:“我給知世郎出了主意,讓他奉承司馬化達,然后又賄賂了封常,讓封常說話,給知世郎安排了看管后宮、皇帝與文武官員的活……我們當時想的是,不管是打仗還是行軍,文武百官都要拖在后面,到時候若能支開牛督公,便可以直接卷了小皇帝、太后和文武百官往我們口袋里鉆!”

眾人又是心中一跳,這位虞文書死了哥哥以后,果然是肆無忌憚。

而張行也繼續說道:“還有內侍軍那里,就說的比較開了,我告訴王焯,他們真想走我也不攔的,可不管如何,都要盡量替我拴住牛督公,必要時給知世郎一個結果……而若要作戰,還是希望他們盡量協助。”

這就比較合乎張首席的作風了,不少人都點頭。

徐世英立即提醒:“但是王焯只帶了兩千人過去,也就是他自家一個營的編制,他的內侍軍,尤其是許多安家的內侍,都在原地不動,如今大軍去了稽山,將內侍軍的那幾個縣擋在身后,也不可能走了。”

“那就是不會與我們做對了。”單通海迅速下了結論,然后看著張行追問。“還有輔伯石呢?也是首席安排的?”

“我倒是跟杜破陣說,他可以投降,也可以作戰,只要拖延住禁軍給我們爭取時間就行。”張行也繼續給出答復。“但杜破陣干脆讓開了徐州,反而是輔伯石去降了……”

“輔伯石與杜破陣無所謂。”還在眾人中間立著的李定打斷了對話。“現在的情況是,除了我之前說的局勢,我們還有兩股內應在敵營……而且,雖然一開始讓他們做內應時是擔心我們準備不足,是用來拖延的,但兩家也都得到了必要時參戰的說法……甚至,我們有機會動搖對方中軍主力坐鎮的那位宗師。”

眾人更加意動。

而張行還是之前的態度,并沒有主動鼓動,也沒有反對,只是平靜來看一眾頭領:“諸位兄弟,可還有言語?舉手前都可以來說。”

“打是對的!哪有肉從嘴邊過不下嘴的?”劉黑榥迫不及待。“首席,不打這一場,天下人還以為我們怕了禁軍!反過來說,吃下他們,天下人就都曉得我們的威勢,然后讓杜破陣交出徐州,滾去淮南,他都能老老實實替我們做南面屏障。”

不用張行,雄伯南便嚴肅提醒:“杜破陣是咱們幫中龍頭,便是這次有了不妥當,也要戰后決議處置,而且不管如何,都不該說的淮西兄弟們像外人。”

劉黑榥一時訕訕。

而就在這時,單通海霍然站起身來:“咱們今日只就事論事便可,我反對主動開戰。”

在場至少一多半人都目瞪口呆,劉黑榥更是有些在座中搖搖晃晃。

“我的道理很簡單。”單通海走上前去,與李定并立,來看周圍人等。“諸位,咱們在河北開大會的時候是做了決斷的……那時候說的很清楚,禁軍不主動來犯,我們就不打!而現在跟之前的預料有什么明顯的變化嗎?我們集結快了一點,兵力充足了一些,柴龍頭他們組織后勤充分了一些,然后這梅雨厲害了一點,知世郎他們做的內應順利了一點,那又如何呢?還是沒有特別的大的變化!沒有新的軍情!既如此,那憑什么前線四十個頭領忽然就要推翻之前八九十個頭領做的決議呢?!

“更重要的是,這次雖然是張首席發動的決議,算是合乎規矩的。但大家都知道,張首席是被李龍頭一個人攛掇的,而李龍頭之前在河北難道沒有說想打嗎?為什么他只是堅持己見,就可以動搖首席,讓首席日夜兼程趕過來,連露面威嚇薛常雄都沒做就回來主持這個事情?這合乎規矩嗎?”

李定面色發青,他雖然早就知道自己不見容于黜龍幫內部的一些實權人物,卻萬萬沒想到這種杯葛來的那么快,而且角度那么刁鉆,甚至發起者都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場中許多頭領也都凜然,單龍頭跟新降的李龍頭打起來雖然有些讓人驚愕,但也只是如此,黜龍幫又不是沒見過內斗,張行李樞之間、陳斌竇立德之間,誰還沒見過呢?可是,單龍頭連稍帶打,把張首席也掛進去,那就有些嚇人了。

之前上躥下跳的劉黑榥此時更是屁都不放一個。

李定沒有開口,只是冷冷以對,而張行則緩緩開口:“若是你單龍頭力陳要害與我,我也會日夜兼程回來的……至于召開決議,是我認可李龍頭開戰的計劃,卻覺得開戰后政治風險仍大,心中確實起了猶豫,所以才召集你們決斷。”

“敢問張首席,什么叫做政治上風險仍大?”單通海微微皺眉。“這個詞又不好懂了。”

張行也不慌張,卻看了李定一眼。

李定一愣,按下氣來,轉身與單通海言道:“這個東西張首席昨夜便與我說了……敢問單龍頭,你可知道黜龍幫的軍隊素來不只是軍隊嗎?”

這話一出口,李龍頭便覺得自己腦子一懵,自家明明是要促進開戰的,怎么還要替張三這廝做反向的解釋?

單通海同樣一愣,他從對方一說出口便曉得自己這波是夠不著張首席了。

而果然,等李定硬著頭皮將張行昨晚上那套道理說完,單通海思量片刻,也只能甕聲甕氣問了一句:“所以,首席私人是反對作戰的了?”

“不是。”張行適時中止了左右互搏,懇切出言。“我私人現在是想打的,我這人性情跳脫,占了優便想欺壓過去,稍受挫便忍不住想躲……只不過,我從四年前尋到王五郎莊子上決心造反那一刻便曉得,咱們做了首席、龍頭的,志向是志向,想法是想法,要為了志向做事,便要壓住私人想法……我昨夜到今日的動搖,全都是從幫中利害考慮。”

單通海看看張行,居然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他有心想告訴自己,對方這是又扯大話,但是理智和經歷告訴他,這位首席說的是真的,他就是這種表面鎮定,內心慌亂無所適從的人……然而,如果一個人如此慌亂卻總是能頂住內心的波瀾去作正確的事情,那又算什么呢?

四年時間,他張首席之所以能得人,能斗倒李樞,能讓徐大郎這種刺頭,讓雄天王這種有自己一套想法的宗師,讓整個黜龍幫里絕大部分有自己想法的豪杰全都服服帖帖,不就是因為他把局面做好做大了嗎?不就是他一直能證明,他張行張首席是正確的一方嗎?

若真如此,這位首席反而更可怕了。

“若是這般說,我反對出兵也是出于公心。”單通海收斂心神,正色來告周遭,語氣卻緩和了不少。“也希望今日的兄弟們記住,沒有大的軍情變化,咱們強要改弦易轍,就是四十個人推翻了一個八十人的決議,幫中規矩還要不要了?”

“幫中定這些規矩終究是為了得勝!”李定也回過神來,毫不猶豫做了回應。“勝不勝成不成才是定某些規矩合適不合適的道理!現在雖然沒有大的軍情變化,卻有許多小的變化,累加在一切已經足以改觀,勝算大增!如何不能決議改變戰略開戰?”

單通海微微一笑,終于將早就準備的關鍵言語說出了口:“事已至此,若不舉手決議,反而可笑。我的意思在于,現在是推翻舊的全幫大會上的決議,總要有個限制……所以,在舉手決議開戰與否之前,要先取一個小決議,舉手只看簡單多少來定,是要一半人同意便可以小改大,還是三分之二的人同意才更改?而我個人以為,既是以小改大,最少要三分之二的人,也就是最少二十八人同意作戰,方可有什么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的戲碼!當然,若是首席有自家想法,我這個龍頭尊重首席,畢竟也是軍中,是前線。”

說完,徑直轉回座中。

在場之人幾乎人人愣住,被將了軍的張行、李定不說,包括徐世英也都重新打量此人……勤勤懇懇的徐大郎萬萬沒有想到,這單大郎還真靠著規矩做出了一點鉗制張首席的作用……可惜,還是晚了,自家雄心一去不復返,也不能與這位老兄弟做聯手了。

片刻后,李定立在那里,思索片刻,左右無法,也只能回去。

而雄伯南見狀,只是微微蹙眉來言:“可還有人要說話?”

座中并無人理會。

雄伯南回頭去看張行:“張首席怎么看?”

“單大郎言之有理。”張行想了一想,也無話可說。“前線不是不能相機決斷,但既是臨時以小改大,總要有個限制,也得有首席、龍頭在場主持,就多舉一輪手吧。”

雄伯南點頭,立即來言:“既如此,大家不必耽誤,覺得以小改大要三分之二的便舉手,過半來定這一輪。”

說著,雄天王先行舉手,張行也隨之舉手,周圍人見狀,多跟著舉手,只有跟著李定來的武安軍五六人未動,當日蒲臺軍成員房彥釋未動罷了……就連劉黑榥,在左右打量了一下后,也隨之舉手。

“三十三手。”隨著最后韓二郎認真思索后舉手不動,等了片刻的雄伯南選擇報數。“過了……現在舉手決定是否改變計劃主動開戰,同意的舉手,要有二十八手以上方可……大家不要猶豫。”

在虞常南與白有賓的注視下,一只又一只手被舉起,李定本人和他麾下五人,外加房彥釋是第一波;看了一眼自家老大哥的夏侯寧遠第一個打頭,牛達、賈越、翟謙、伍常在、劉黑榥、左才相、張善相等立場堅定的主戰派第二波舉手;然后是徐世英、王叔勇、張世昭、賈務根、韓二郎幾人稍作思索,依次舉手補充。

等到賈閏士最終在催促聲中舉手完成,在虞白二人明顯失落的眼神中,雄天王也舉起了手,然后宣告了結果:“二十二手,沒有過。”

這是個很讓人沮喪,也很讓人不服氣的結果。

但之前兩次決議都沒有露什么鱗爪的張首席此時反而嚴肅:“既是規矩就要遵守,這是大家公議的結果,我也要在此重發軍令,除非前線有明確的軍情變化,否則諸位回去還要恪守之前的軍令,不得擅自發動集團式攻擊,不得主動攻擊對方主力軍營與駐扎城鎮,稽山那里的二十五個營更要按兵不動……全都速速回去!明日我也啟程,往稽山而去督軍。”

眾人收斂心神,各自起身拱手行禮,然后議論紛紛而去。

李定本想留下,也只嘆了口氣便走,張行與雄伯南也都起身,看樣子既是送人,也是準備往仙人洞去休息了。

倒是張世昭這個時候,估計休息妥當了,反而隨意,居然主動來與虞常南、白有賓二人說話。

二人原本沮喪,見到這位主動過來,反而驚悚,就在堂上趕緊俯首。

“你二人似乎有些沮喪?”張世昭負著手明知故問。

“不敢。”白有賓本能否定。

“確實。”虞常南立即承認。

“無妨的。”張世昭笑道。“你們看老夫我,我也想打,但我就不沮喪,甚至有些高興。”

白有賓與虞常南對視一眼,齊齊俯首來對:“請張公賜教。”

“道理很簡單。”張世昭和和氣氣道。“一來,張首席以下,黜龍幫這些人能摒私論公,哪怕是裝的,都極為難得,因為咱們是見慣了假公濟私,乃至于公就是私的……而且我告訴你們,我在黜龍幫藏身三載,看了許久,就是想看張三郎這幾位的虛實……恕老夫直言,只說張三郎與雄天王這兩位,便是裝,那也是裝的滴水不漏,也足夠我豁出來殘生再賭一局了。所以,你們也應該感到高興,因為這樣的黜龍幫能走的更長遠,你們也都有長遠時間來做長遠打算。”

虞白二人聽到這里,到底是有些震動,畢竟,眼前之人對他們來說本身就是一個最好的保證書。

更不要說……

“更不要說,二來,便是今日稍有可惜,可本來也只是李四郎的一次躁動罷了,只是回到原本。”張世昭繼續笑道。“而回到原本,前線局勢還是可能發生變化的嘛,這誰又說的清呢?”

百余里外,渙口鎮,天色已經黑了下來,跟芒碭山不同,這里雨水更大一些,而且因為芒碭山聚義堂在懸崖上,此處卻挨著渙水、淮水,所以居然蛙鳴不斷。

鎮中一處小樓內,渾身濕漉漉的王焯站起身來,來到窗前,準備將窗門關上。

“不必關窗。”坐在屋子角落里嘗試用繩子修復一件蓑衣的牛督公出言喝止。“我在這里,除非也派來一個宗師,否則不會讓人偷聽出去的。”

王焯點點頭,回到自己座位上,繼續去看對方手里的麻繩與蓑衣,而在旁邊的余燴則明顯陷入到了某種焦躁情緒中,只是攥著沾水的衣服眉頭緊皺。

看了一會,王焯忽然開口:“督公,我記得你觀想繩子這事是先帝要求的?”

“不錯。”牛督公忽然放下手中蓑衣與麻繩,一時嘆氣。“不過應該是先帝的先帝了……總之,先帝的意思是,讓我們做繩子,給大魏拴住一些東西……我這人笨,不曉得該拴些什么,有時候拴車,有時候拴船,有時候拴蓑衣;曹皇叔倒是聰明,知道是要栓人,卻死的比我還快。”

話到這里,其人嚴肅向王焯來言:“小王、小余,我也勸你們不要太聰明!亂世之中,太聰明反而容易葬送局面!現在大魏到了這個份上,是他曹家人自絕的生路,咱們可以不管,可自家人呢?我身為督公,不能放任你們將他們斷送給禁軍!”

“督公!”余燴當場跺腳。“都說了,這不是聰明不聰明的事情,是要從咱們整體考慮,爺們一分為二,一半的人都說去北面好,不想去東都,另一半人不知道去哪里,那便該去北面才對!而督公你呢,你自觀想是繩子,如今大魏又亡了,便該將自己與我們爺們所有人拴在一起才對!”

“余公公還不懂嗎?”牛督公按著蓑衣來對:“老夫何時說不聽大家的?老夫是因為事關重大,不敢輕易信你們兩個聰明人罷了!若是兩邊爺們都說要去北面,我跟你們倆在這里自家撕扯什么?”

“只是這個局面,難道要我們當著禁軍的面把人都聚在一起挨個問嗎?還是請督公你北上去親眼看一看?你不怕死,我還怕你一個人不清不楚的過去會被那紫面天王卷走了呢!”余燴都快急死了。“督公,明日咱們也要啟程,得速速定計才對,最好是一日夜能跑到稽山后面的距離就脫身!”

牛督公沉默不語,明顯也有些焦躁起來。

而這個時候,瞇眼觀察牛督公許久的王焯突然再行開口:“我倒有個折中的主意,可以大略證明爺們大家是想去北面的。”

“什么?”

“如何?”

“很簡單,我這邊兩千個爺們十五個隊將,再請督公你親自從這邊挑選二十個帶頭的爺們,咱們聚在一起,舉個手,督公你算兩手,其余一人一手,回東都的手多,我就隨你們去東都,去北面的手多,就請督公你隨我去稽山!”王焯果然給出了一個方案。“這個公平吧?可行吧?講規矩吧?”

余公公當場愣住,而牛督公想了一想,居然深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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