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4章風雨行(34)
“十二郎喜歡此景嗎?”
張三負手緩緩走上前去,秦寶跟上,房玄喬跟著走了幾步,在距離數十步的位置停下,而王五郎干脆沒動,只隱身在河堤下方的陰影中,持弓搭箭肅立。
“如何不喜歡?”李清臣輕飄飄做答,卻又稍微沉默了一下,然后反問。“張三郎是在試探我?擔心我人要死了,萬念俱灰,不能幫你做事?”
“只是擔心你罷了。”張行負手走到跟前,望著星月波蕩的河面嘆道。“若非心如死灰,誰人不喜夏日風景?”
“不至于。”李清臣緩緩搖頭。“不過你說得對,我確實難舍夏日星漢,不然也不會在這里貪圖一時了。”
張行點點頭,負手與對方并肩而立,看了一會,忽然來問,卻是個離題萬里的話語:“十二郎知道漢嗎?”
“天上星漢,地上河漢,何其美哉?有誰人不知?”李清臣平靜做答。
“可惜了。”張行嘆道。“當日白帝爺厚積薄發,斷江斬龍以出漢水,迅速掃蕩天下,卻來不及建制立朝便登位而去,否則他所建皇朝怕不是要以漢來稱。”
“有道理。”李清臣思索片刻,點點頭,復又來問。“那你呢?”
“我?“張行一時不解。
“你若建制立朝,稱什么?”李清臣儼然好奇。
“沒想過。”張行有一說一。
“是沒想過皇朝名號,還是沒想過稱帝?”李清臣繼續來問。
“都沒想過。”張行干脆答道。“我這些年的跡象你李十二難道不知道嗎?全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罷了……就連當日造反,也不過是一怒為之,哪來這么多念想?”
“我不信。”李清臣搖頭道。“你造反的舉措,分明是個有章法的。”
“有章法跟處心積慮沒關系。”張行辯解道。“早在東都我天天與李四郎他們掰扯,何況還有這么多典故、歷史可以借鑒。”
李清臣沉默了一會,緩緩開口:“若是這般,你就真是個造反的天生之才了。”
張行搖搖頭:“既來之,且安之,若大魏蒸蒸日上,我說不得是個頂尖的大奸臣!”
亂世之賊首,治世之奸臣嗎?
“那你要當皇帝嗎?若是當準備起個什么名號?”李清臣將亂七八糟的心思摒除,繼續來問。
“當也可以,不當也可以,什么名號都無所謂。”張行實話實說。
“那你倒是豁達。”
“不是豁達,我也有念想,我老早就想做至尊呢……若是能跟白帝爺一樣證位至尊,皇帝不皇帝,皇朝叫什么名號不無所謂嗎?”張行依舊坦誠。
李清臣終于扭頭來看身側這人,半晌方才笑道:“我也想過證位至尊,非只是我,這天下怕是有一半的人小時候都想過證位至尊,只不過幾乎所有人的證位之路都早早被截斷了,你現在還沒有看到斷頭路罷了……這算什么念想?”
張行這次沒有再做解釋,一面是覺得沒意思,另一面是他忽然莫名的看出來,對方雖然言語如流,可實際上卻氣虛空乏,只如夜間一盞將滅油燈一般,那面對這盞燈時自然不免小心……這廝是真要死了。
就這樣,兩人安靜了一會,還是李清臣重新開口:“我說這些,到底還是想問你,如果你最后不當皇帝,沒證位至尊,那你做這些到底有什么用?不是白做了嗎?”
張行想了一想,忽然醒悟,回頭看了眼房玄喬,然后才正色來告李清臣:“李十二郎,若是你想驗證房家小子跟你轉述的言語,當然無妨,因為我從始至終都是這么計較的!”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李清臣冷笑反問道。
“是但行好事,前程自往上走,因為前程始終是有的。”張行正色相告。“只不過,這個前程未必是個人的,說不得便是前人栽樹后人乘涼,也說不得是先往下走,再往上抬。”
李清臣緩緩點頭:“具體講法,房玄喬這幾日已經跟我細細說了,我想問的,你是真信這個嗎?”
“我當然信。”張行笑道。“不過未必是你想得那種‘信’,我這個信,不是靠意志、德行那種信,而是更類似于相信春夏秋冬、三輝四御、天地陸海的信,是相信火能融冰,冰化了是水的這種信,我覺得這就是天地間基本的道理,不會因為人的念頭動搖……而且,也不光是好事,若行壞事,前程自往下沉。”
李清臣沉默許久,方才嘆氣:“這就是癥結所在,我信你是真信這個的,但我沒法證實它,也沒時間證實了……”
張行默不作聲。
李清臣忽然回頭:“秦二,你信嗎?”
“我信。”秦寶在后面幾步的距離攤手以對。
“你能懂這個?”李十二郎面露不屑。
“三哥信,我信三哥,自然也可以信。”秦寶自有他的道理。
“也是一個說法。”李清臣轉過頭去,對著波光粼粼的河面笑了笑。“而且像他這種人委實不少……”
話到這里,這位靖安臺少丞復又肅然起來:“但這個法子于我無用,我是注定不能得其道了。”
張行一聲不吭,秦寶則盯住了這個算是生死之交的背影,更遠一點的位置,房玄喬心中則幽幽一嘆。
過了不知道多久,李清臣方才繼續言語:“那就不說閑話了,秦寶跟我說了你們的意思,但我只負責傳遞條件,絕不會為你們做多余計較……若是退兵,你們能給什么?”
“俘虜。”張行脫口而對。“三萬禁軍俘虜,可以盡數交還。”
“這倒是盤硬菜……怪不得你有底氣來此。”李清臣微微頷首。“還有嗎?”
“之前俘虜的禁軍隨從人員里,無論是工匠、內侍、宮人,只要是家在東都的,他們又樂意回去東都,我們都可以放回。”
“皇帝和太后呢?”
“不可以,我們黜龍幫就是為了反魏才起來的,大魏皇室便是我們黜的第一條龍,怎么可能放回去讓你們繼續供著當皇帝?”
“那禁軍俘虜里,包括司馬化達跟司馬進達嗎?”李清臣頓了一下,繼續追問。
“不包括一衛將軍以上的人。”張行劃出了線。“這一戰是他們違約挑起來的,冤有頭債有主,這些人被我們捉到便歸我們處置。但反過來說,沒被我們抓到也不關我們事,司馬兄弟如今尚在城中,不是我們俘虜,你們如果確實想要,也不是不能讓開道路,只他們有什么意外,也不是我們黜龍幫要承擔的。”
李清臣點點頭,不置可否:“魚皆羅老將軍必須要回來。”
張行笑了笑:“十二郎,你露怯了,魚老將軍沒在我們手里,他跑了,這位老將軍經驗太豐富了,一下子就嗅到了我們的包圍,早早如一條魚一般鉆出去了……不過,你也別指望他能助你們,因為他是從三汊澤那里鉆過去,然后渡過淮水走的淮南。”
李清臣一愣,也不由笑道:“原來如此,確實是我露怯了,我只看你們兵馬齊備,還有追擊張虔達他們的別動軍,便以為魚老將軍那里已經覆沒。”
張行笑而不語。
“地盤怎么劃?”李清臣收斂心神,繼續來問。
“你們想怎么劃?”張行反問。
“很簡單,譙郡這里雙方以渦水為界,再往北,以郡界劃分,你們是梁郡、東郡,我們是淮陽郡、潁川郡與滎陽郡。”李清臣言之鑿鑿。
你在想屁吃!
下面王五郎都差點抬起寶弓了。
“滎陽自然是我們的,獨龍囚關歸你們,淮陽也可以認了趙佗,但譙郡當然也是我們黜龍幫的。”張行并沒有生氣,反而給出了一個極為優惠且極為出其不意的條件。“不過,河內郡咱們可以以沁水入河口那段線為界,把大部分河內郡都給你們……之所以不能全給,是因為我們不能把滎陽郡北面隔河暴露出來……你看怎么樣?”
下方王五郎懵住不說,便是李清臣都有些懵了,半晌才來反問:“這么寬大嗎?”
當然寬大,因為兩個世界相似的地理環境,河內郡一直是最頂尖的大郡,經濟發達、人口眾多,而且還是東都的北面屏障,這個條件自然寬大。
“沒什么可計較的。”張行坦誠以對。“我們黜龍幫意欲在北,并不想跟你們包括白橫秋過度糾纏,河內郡固然民豐物饒,但卻夾在晉地與東都之間,給你們,我們只要防御紅山、紫山幾條通道就行,你們也能獲得東都屏障,何樂而不為呢?”
李清臣思索片刻,微微頷首:“若是這般,也不是不行。”
“還有什么嗎?”張行追問。
“沒有了,還能有什么?”李清臣反問。“你總不會想問月娘和秦二他母親的事情吧?我也好,司馬正也好,是這類人嗎?”
“當然不是說這個。”張行擺手笑道。“我是說,不用簽一個合約嗎?雙方約定疆界、停戰三年或五年,不禁商貿旅人,共同維護官道、航道……”
“你在想什么?”李清臣有些無語。“東都里的那些人會允許朝廷跟天下最大的反賊構約?”
“可以是密約。”張行迅速答道。“然后心照不宣便是……誠如你所言,我難道信不過你跟司馬二郎?”
李清臣沉默片刻,正色給出答復:“若是這般,我這里是可以說給司馬二郎聽的,但你們不要以為我就能如何動搖他……”
“不是指望你動搖他、說服他,而是希望十二郎你能讓司馬二郎恢復清明,拿出一方領袖的姿態來做事。”張行嘆道。“不能人沒死,心先鈍了。”
李清臣點點頭。
張行看了看對方,繼續來問:“那就這樣?”
“就這樣。”李清臣點了下頭。
張行便回頭往下走。
走了數步,后方便再度出言:“忘了件事情,司馬化達的話,盡量幫我們弄死……這不是司馬大將軍的意思,是我私人請求。”
張行回頭笑了笑:“十二郎的面子自然要給。”
李清臣點點頭。
張行復又繼續往河堤下行。
這時候,身后再度來問:“張三郎,你也喜夏日風景嗎?”
張行這次沒回頭,只緩緩做答:“以前其實不怎么喜歡,現在漸漸喜歡了,若是能有一杯冰鎮的酸梅湯,那就更喜歡了。”
李清臣點點頭,目送對方翻身上馬離去。
天亮以后,兩軍猶然對峙,并圍繞著昨日戰場的打掃繼續發生小股沖突,而在早炊之前,李清臣便渡河見到了軍中主帥司馬正。
聞得李清臣來到,司馬正非但不喜,反而有些驚惶之色。
但是,司馬正到底是個有擔當的,沉思不過數息,其人便起身主動去迎,并將對方親自引到中軍后帳。
雙方坐定,司馬二龍先做埋怨:“十二郎,你怎么這般不愛惜身體,東都內外,許多事都還要仰仗你!”
李清臣坐下來,喘了許久方才止住,想了一想,復又苦笑起來。
司馬正見狀心里發毛,不由來問:“有什么好笑的嗎?”
“確實好笑……”李清臣依舊苦笑不止。“司馬二郎,我實在是不想逢人便說‘我要死了’,結果還是要一而再再而三來說‘我要死了’……都快死了,如何保全身體?還什么東都內外事宜?”
司馬正面色不由有些尷尬。
“我今日過來,是請大將軍出去夏游的。”李清臣見狀也不計較,反而自顧自提議道。“夏日景盛,咱們去渦河上游玩一下如何?”
司馬正愈發尷尬:“十二郎,你要說事情,在這里說就行,我凝丹時便學會以真氣阻隔聲音了,何況現在?”
“是真的想出游,就去大營后面的渦河上看看。”李清臣催促不及。
司馬正心中其實有些猜度,再加上看到對方身體,卻也無奈:“你想出去看看,那我隨你走一走便是。”
說著,便仗著自己修為,自備了十幾騎,隨李清臣一起出去往北面渦河沿岸去了,沿途走馬觀花,以真氣扶持對方,自不必多言。
而李清臣難得出來,沿途賞景,吟詩誦辭,絲毫不提軍務公事,卻也不可能讓司馬正漸漸放下心來。
另一邊,張行早上擂鼓聚將,用了“廊下食”,閑談了幾句,分派下今日的軍務,又在眾人離去后就在夯土將臺上與李定、雄伯南、徐世英幾人說了昨夜去見李清臣的事情。
昨夜去的時候,跟他們做了一聲知會,但回來后還沒來得及說具體事情。
而幾人聞得講述,反應不一。
“把河內讓出去?”雄伯南顯得有些不理解,其實就是反對。“至于如此嗎?”
“把河內讓出去不是不行。”徐世英也有些幽幽之態,但他的角度有些不同。“但要是把河內讓出去,幾個行臺就有些不平衡了……原本魏公所在的這個鄴城行臺有大魏之前的陪都,有四個全天下都頂尖富庶廣大的郡,還有個殘存了不少粟渣銅錢的黎陽倉,正好承載大行臺……可現在把大半個河內讓出去了,譙郡與滎陽卻保住了,那濟陰行臺坐擁六個郡,比大行臺所居行臺都要大,是不是不妥當?”
“這事簡單。”張行脫口而對。“咱們可以把徐州這個總管州恢復到原來的三郡之地,然后讓譙郡還有徐州三郡中的彭城郡湊一起,再建個小行臺;徐州剩下的下邳、東海跟瑯琊湊一起,又是一個行臺。”
“這樣便妥當了。”雄伯南松了口氣,卻又覺得哪里不對。
“這兩個行臺讓誰來領?”徐世英忍不住來問。
“譙郡加彭城這個,是濟陰行臺的延續,都是要直面東都勢力的,我推薦伍驚風伍大郎,讓他升龍頭。”張行認真道。“但莽金剛不能讓他再自行其是了,這是浪費,要他們跟十三金剛整合起來北上,隨大行臺行動,或者最起碼在濟陰與鄴城兩個行臺里,方便集合。”
“也該是伍大郎,資歷、修為都在那兒呢,原本還有些半路過來的隔閡,河北一戰也消磨了,關鍵是這地方正合適他。”雄伯南認可的點了下頭。“而且兩個郡的行臺大家也不會說什么……那徐州呢?東海、瑯琊、下邳這個可是個大鎮,不比原來的徐州差……王五郎嗎?”
“徐州是這樣的。”張行說了自己想法。“首先不管誰來做,小周都應該過去副手,然后我有意留王五郎做直屬部隊的大將,而徐州那邊想交予牛達來做……當然,若是叔勇一意想做一任龍頭,也可以尊重他的意見,畢竟,牛達沒法跟王五郎爭奪。”
說是尊重,但首席這般話說出來了,就是要抬舉牛達了。
雄伯南想了想,認真道:“周大頭領去是必然,但王五郎那里咱們須輪番與他說一說,看他愿不愿意。”
“自然會給他個名頭。”張行補充道。“加大行臺行軍總管如何?給龍頭的身份也行?”
“首先是王五郎,若五郎愿意留下領兵,就該是牛大郎了。”雄伯南點點頭,既贊同又沒完全贊同。“龍頭太多了吧?”
“其實。”就在這時,徐世英忽然又來參詳。“若是讓淮右盟回淮西,將譙郡跟徐州西邊劃給他們,然后咱們自徐州進取淮南,江都立一個行臺,壽春再立一個行臺又如何?”
“那河內呢?”眼看著三人沉浸于山頭人事與嘴上開疆,李定忽然插嘴來問。“兩位也認可將河內送出去了?”
雄伯南和徐世英各自一滯,隨即,徐世英率先反問:“李龍頭如何看此事?河內可以送嗎?”
“我覺得莫說河內,滎陽都可以送,譙郡也可以送。”李定給出自己意見。“都可以送!現在全軍看似赳赳,其實處在一個非常危險的境地……不能拖下去了。”
“李龍頭難道擔心戰事……”
“不是戰事,是軍心士氣,是老兵的磨損。”李定正色道。“跟白橫秋打了一個月的艱難戰事,死傷那么大;然后南下匆匆整編,又打了一場大仗……其實,剛剛過去這一仗已經能看出來了,部隊成建制動輒被全殲,動輒就崩潰,本意就是軍心疲敝,老兵損失太多,若是再來一場一個月的消磨加一場大戰,怕是真要傷筋動骨的,原本一兩年就可以并吞河北的一下子變成四五年也說不定。”
“正是這個道理。”張行立即表達贊同。“我就是怕這個才如此計較的……咱們要分清楚真正的利在哪里?肯定要全河北,甚至北地,然后再并力以取天下,這個路線不能輕易動搖,而且做事的時候要盡全力讓自己只往一個地方使力氣才對……也正是為此,不光是東都這里,南方也要使手段,盡量不跟那個什么梁公直接接觸,讓淮右盟去淮南,當我們的盾牌。”
“若是首席有全盤考量,我便贊同。”徐大郎第一個糾正了方向。“而且若是這般我也曉得首席讓牛達去徐州的緣故了……那里不用多激烈的戰事,更多的是支援作用,要的安穩不出錯,王五郎不合適。”
“不錯。”雄伯南也點頭。“要是這么說就妥當了……從今日開始,咱們陸續的跟下面頭領講一講,讓他們心里有底?”
“好。”張行旋即點頭。“咱們分頭說一說,從議和的道理到可能的人事,都去說。不過,今日先把眼前事做了!”
說著,便也起身離開了中軍,準備今日之事。
且說,張行選擇昨日夜間去見李清臣,包括司馬正選擇昨日一早發兵對陣,恐怕都不是什么偶然……因為黜龍幫的援兵將于今日抵達……司馬正為了維持兵力優勢,所以發動了昨日之戰,而張行則希望今日抵達的援兵能夠在某種程度上震懾或威脅到東都軍,讓對方配合著談判條件知難而退。
上午時分,第一波援軍抵達,這是大約四個營的兵力……之所以說是大約,是因為理論上應該是五個營,但其中三個營都是巡騎營,來自于河南六郡、隸屬于軍法部的巡騎,他們注定不可能來的太齊全,只能只能先到王焯那里做匯集,湊出兩個營的樣子,對應的,剩下兩個營則是軍法營……這些原本直屬于軍法部的兵力應該是在滎陽一帶充當疑兵,對東都軍進行戰略欺騙的,但顯然沒有起到作用。
故此,隨行的頭領不止是有柳周臣、張金樹、張亮這些人,還有參謀分管馬圍。
外務總管謝鳴鶴、蒙基分管張世昭也帶著馮無佚一起抵達。
幾位留在北面的“金剛”,包括掌軍的白金剛、瘦金剛等人也都扔下部隊,匆匆隨行。
這支部隊從南往北來,而且一開始就暴露在東都軍視野內,自然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來到渦水后更是一分為二,一部渡河往大營而來,另一部分直接去了谷陽城下的王五郎軍營,這就看的更清楚了。
“張三辛苦四五載,已使黜龍幫巍巍然龐然大物,不是能一蹴而就的。”相隔一條渦水,李清臣看著河對岸的這一幕,不由幽幽而嘆。
“十二郎讓我來這邊游玩,只是為了看這個說這個?”司馬正笑道。“這些我難道不知道嗎?這支兵馬早在我們計較之中,至于一蹴而就這話,白橫秋也已經親身證了……十二郎,我從未小瞧……”
司馬正剛要展開卻又止住,因為對方忽然便要下馬,他只好趕緊協助。
而李清臣儼然病入膏肓,即便是在一位頂尖宗師的隱性協助下也顯得艱難,下馬之后更是有些立足不穩,竟然緩緩坐在了河堤之上。
司馬正看著眼前之人,心中五味雜陳。
他入主東都,雖說是替曹林填坑,但他之前在徐州難道不是陷在坑里?歸根到底,這事是你情我愿、相互成就的。而這個過程中,在曹林死后實際上控制東都城防力量與特務力量的李清臣,也實際上算是人家靖安臺真正的直系繼承人,卻選擇了無條件的協助自己。
從東都的移交到此行淮陽的挺身而出,且不說為什么,也不需要問為什么,這個姿態就足以讓人感激了。
更不要說,對方多少算是昔日西都、東都優游之伙伴……尤其是當日之少年青年之伙伴,十之八九煙消云散,少數幾個留下的,居然多在對面,輾轉反側之后,還能同列而坐的,竟也只剩下了寥寥幾人,如今竟也要無了。
一念至此,司馬正也不禁黯然起來。
隨即,其人一聲嘆氣,主動來問:“這一戰十二郎有什么主意嗎?”
“很簡單,從眼下具體的事情來說,我們是來救援禁軍的,現在也應該如此……禁軍敗了,還有俘虜,趁著黜龍幫不愿大戰的優勢,將禁軍俘虜都拿回來。”李清臣坐在那里,緩緩來道。“而不是跟黜龍幫打的你死我活,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司馬正沒有吭聲。
“至于說大的局面。”李清臣繼續言道。“黜龍幫大勢已成,不大可能一蹴而就,白橫秋跨關隴、晉地、巴蜀,勢力更大,隱隱就是重現昔日大魏初創時的局面,也不可能輕易對付過去……我們居于其中,勢力其實最小,首先要做的應該是安撫人心,穩固地盤,然后擇機而戰,緩緩擴充……戰略上就不該主動尋釁。”
司馬正幽幽道:“正是因為是三家最小且居于其中,若不趁著西面白橫秋抽不出手在東面能勝一仗,那東都外圍諸郡怕是都要被黜龍幫兵鋒所壓,不得安生,到時候便會顧此失彼……”
“都說了黜龍幫不可能一蹶不振……”李清臣有些無力。
司馬正也有些尷尬,沉默了一會,方才來問:“張行讓你送的條件是什么?”
李清臣擺擺手:“先不說這個,我怕現在說了以后就我沒有那個力氣和勇氣與你做辨析……有酸梅湯嗎?算了,想來也沒有,來些酒菜,不用多,我吃不了多少,送來一下。”
曉得此間大局關鍵在眼前人身上,司馬正自然無話,便遣人去取酒菜。
另一邊,張行迎接了援軍頭領們入營,自然也要稍作招待。
而幾人在夯土將臺上落座,便有人迫不及待:“張首席,此時與東都軍如此大戰有何益?當日與禁軍作戰,首席都猶疑不定,只是做好大戰準備,今日又怎么能連番開戰?”
話說,整個黜龍幫大營上下,普遍性還是以為能戰、敢戰的,便是張行跟李定等人覺得不該戰,在之前局勢處于一定劣勢的情況下,為了維護戰意,也都只是拿河北方向可能有危險吹吹風,停戰議和的事情更是只在最高層進行討論。
故此,此人既出此言,在場許多頭領都微微皺眉……昨日司馬正確實厲害的緊,但如今十三金剛齊至,又如何怕了對方?
而張行循聲望去,看到是張世昭,也不由失笑:“張分管想多了,我們如何不曉得這一戰不該打便是之前一意覺得要跟禁軍開戰的李龍頭,如今也一意主張議和了。”
“正是這個道理。”不待李定出來背鍋,張世昭便揚聲言道。“不光是這一戰,放到天下大局上來說,我們若要用心河北與北地,反而要跟東都一定時期內維持和睦才對,戰略上的事情,說白了就是盡一切努力只對上一家敵人為上。”
“張分管金玉良言,我們自然要準備議和,只是議和前還有一件事要處置,還要等下午才好辦。”張行連番頷首,復又去看神色比較難看的幾人。“馬圍、張金樹,你們也不要太失落,對方躲在關后調度兵馬,你們察覺不到也尋常,咱們記功記過就行,不要耿耿于懷。”
馬圍等人方才面色稍緩,卻還是有些低落。
張行復又看向了馮無佚:“老馮,你來的不巧,原本請你來是要借你在江都與禁軍之中的名望來與禁軍接觸,如今他們已經戰敗,如今更重要的是河北,卻又再借你在河北的根基,去拖住薛常雄了。”
馮無佚低頭想了一想,認真來問:“聽說幫內已經宣告了大魏覆亡,然后要將太后和皇帝送到幫內治下以平民身份安置?”
“是,你有想法?”
“有。”馮無佚懇切道。“如果可以的話,請首席開恩,讓太后與皇帝送到我那里去供養……不是信不過首席,而是說一方面算我個人對兩位的恩情,另一方面是要借這兩位來震懾薛常雄……薛常雄到底是沒能真正割據,沒能脫離大魏窠臼,總是有效的。”
“可以。”張行略一思索,便給了答復。“但不是供養,而是安置……他們既是平民,可以按照孤寡照顧,卻不能再養尊處優了。”
“好。”馮無佚立即起身。“如此,老夫現在就回河北,盡量替幫內牽扯薛常雄,讓他無法出手。”
“老馮。”張行見對方如此痛快,南北往來不計辛苦,也起身懇切給出承諾。“你告訴薛常雄,只要他這次沒有出手,日后又沒有發瘋,我們心里是會有個計較的,總會讓他體面。”
馮無佚點點頭,居然直接拱手離去。
目送對方離開,眾人好半天沒反應過來,半晌,還是李定出言:“不對,禁軍不是還有一部嗎?讓老馮試一試如何?”
“不必了。”張行先是擺手,復又抬手指向了譙城。“諸位,我剛說議和前還有一事要做,正是說要將譙城了斷……待下午援兵到了,借兵勢之威,先讓城內動搖,然后晚間突襲,天王與十三金剛都要準備妥當,務必處置了司馬兄弟,復借此來威懾司馬正,以圖議和。”
弄死了人家爹和叔叔,好達成議和?
許多人尚在懵懂,另外許多人卻也醒悟,這些天不停寫信什么的,卻也讓不少人記住了司馬正的尷尬政治立場。
當然,也有人本來就明白,只是計較別的事情罷了。
“下午還有援兵?”張世昭略顯詫異。“有多少?”
“四萬!”張行脫口而對。
這一次反過來了,除了極少數人外大多數人都知道。
張行沒有扯謊,確實是四萬大軍,有之前去支援淮右盟的四個營,還有淮右盟自己的三萬多人,只不過淮右盟部隊那個尿性,除了一萬太保軍和幾千長槍兵外,其余各部將將與對面的淮陽郡卒相提并論罷了。
但也足夠了,尤其是眼下,尤其是淮右盟的部隊根本是黜龍幫常規動員力之外的存在。
實際上,根本沒有到下午,中午時分,便已經有淮右盟的先頭部隊迫不及待抵達了,而最先發覺這個的敵軍陣營部分,赫然是譙城上的最后一股禁軍殘余。
不知道是不是天熱的緣故,司馬化達居然沒有著甲,只一身布衣立在了城頭上,正望著這另一支南來的、旗號分明的、根本一眼望不到頭的援軍若有遐思。
這一支部隊,足以改變兩軍的實力對比,最起碼讓黜龍幫從所謂局部劣勢上徹底翻轉過來。
有意思的是,立在那里的司馬進達居然沒有半分不安之態。
甚至反而有一絲釋然的感覺。
“七將軍。”也不知道看到什么時候,忽然間,有人小心翼翼來請。“丞相請你去喝酒。”
司馬進達回過頭來,笑了笑:“那就去喝一杯吧。”
那人似乎有些愕然于對方態度,但還是應了一聲,而司馬進達已經走了下去,步入城墻的陰影中。
這一支南來的援軍,加上上午抵達的北面援軍,黜龍軍陡然獲得了近五萬之眾的援護,兵力當場翻番,立即引發了全面震動,到了下午時分,東都軍察覺以后,更是全面收縮,完全放棄了與黜龍軍的小規模纏斗,相對應的,黜龍軍上下則士氣大振,徹底從昨日金甲巨人的陰影中走了出來。
而這個時候,張行接到了一個意外的、奇怪的,卻似乎又不怎么意外和奇怪的要求。
“首席,能不能趁著這一戰將老杜留在你身邊?”
第一個抵達的淮右盟核心人物是帶領數千淮西長槍兵的輔伯石,他來到之后,直接請張行借一步說話,剛一轉到邊角處,卻語出驚人。
張行愣了數息的時間,終于意識到是怎么回事:“你怕他落不得好下場?”
夏日烈陽下,輔伯石低頭黯然以對:“這是在下唯一能想到的法子了……而且,不光是他,也是為了淮右盟的其他兄弟。”
張行嘆了口氣。
坦誠說,他并不確定輔伯石這番話到底幾分是為了杜破陣的前途,幾分是為了自家前途,或者兩者并不沖突,但不得不承認的是,如果按照對方的要求來做,一來依杜破陣的性格和威望,肯定不服,甚至會鬧出事情來,包括輔伯石在淮右盟那里說不得也會出事;二來,黜龍幫確實需要一個有活力的集團來為黜龍幫做針對江南勢力的緩沖。
所以,他注定不可能答應。
當然,這不妨礙他對輔伯石從此高看一眼。
片刻后,輔伯石明顯失望離開了這個將臺側后方營帳的拐角,在許多人的詫異目光中回到了將臺,而隔了許久,張行方才緩緩踱步而出。
其人也沒有直接上夯土將臺,只是在下方來看,只見周圍紛紛擾擾,幫內數不清的頭領們在相互勾連,也不知道是革命友誼還是私欲橫行,而絡繹不絕的援軍部隊使得大營陷入到了一種近乎于焦躁的境地,所謂到處都是塵土飛揚,到處都是人。
一切都顯得那么庸俗,就連今日的風兒都顯得有些喧囂。
但張行只是看了一看,便迎上幾人的目光走了上去,然后安然坐在了那面已經被夏風卷起的紅底黜字大旗下,重新加入到勸說與討論中去。
“所以,你要我看的是這個?”相隔頗遠的渦河河堤上,司馬正似乎察覺到了真相。“黜龍幫的援軍遠超咱們想象?淮右盟舉全盟之力來援?咱們此戰已無太多勝算?”
“我帶你來這里,真不是為了看這個,而是真為了看風景。”坐在河堤上已經有些微醺的李清臣有些無奈的、被動的開始了自己蓄謀已久的表達。“司馬二郎,你覺得這夏日風景如何?我是認真來問。”
司馬正聞言強行收斂心神,四下去望……雖說渦河兩岸雙方兵馬犬牙交錯,營寨、溝壘、城池密布,數不清的軍士隊列往來不停,甚至他修為高深,就在此時此地也能聞得大營內外本方部眾的不安與焦躁……但拋開這些,去了前幾日雨季渾水的渦水卻也清澈了起來;河堤河下花草俱盛,爭奇斗艷;再往遠處去看,軍馬營地之外,曠野之中全盤綠意盎然,既是綠木,更多的則是這片膏腴之地上的莊稼。
當此時也,夏風一動,綠浪翻滾,花樹齊搖,河水碧波蕩漾,推陳出新著就往下游而去。
這是雨季之后,典型的夏日的中原地區生機勃勃萬物競發之態。
司馬正看了片刻,回頭正色道:“夏日風景怡人,可惜我不通文學,難以描述。”
“那就好,那就好。”帶著酒氣的李清臣聞言居然咋喜。
司馬正自然不解。
“我聽人說,天人交感,一個人,若非心如死灰,斷不會視夏日風景為無物的。”李清臣隨即解釋。
“十二郎說的什么話,我怎么會心如死灰呢?就憑淮右盟那幾萬在我手下走過殘兵敗將?”司馬正一時無語。“還是說你已經心如死灰了?”
“我若心如死灰,如何要強撐著東都等你來?又如何要帶著最后一口氣來幫你取淮陽又至于此呢?”李清臣臉頰微紅,失笑反問。“只是覺得你既還能觀風景,便是還能聽勸罷了,否則也不說了。”
司馬正頓了一下,然后正色來對:“十二郎,你有什么話不妨直言。”
“司馬二郎。”李清臣平靜言道。“大概是曹皇叔受重傷的同時,我大概也就發覺自己一年半載內必死無疑了,那你覺得我這將死之人為什么要拼卻性命又收攏東都等你,又南下淮陽助你鉗制趙佗呢?反正要死了,在家里躺著,這個時節正是都中酸梅湯盛行的時候,喝湯也好喝酒也罷,一邊喝一邊等死不好嗎?”
司馬正想了一想,略顯猶疑:“前一件事是因為曹皇叔之恩,后一件事是因為……因為你想為東都多存幾分折沖余地?我著實慚愧,不能盡言。”
“都對,但太具體了……籠統來講就一句話,我覺得做這些事情比留在家里等死有意義,哪怕我要死了,這些事情也是有意義的。”李清臣娓娓道來,卻漸漸激烈起來。“司馬二郎,我想說的也就是這個,你做事情想的太多了,不要老是覺得這么做值不值得,或者那么做哪里沒有顧忌好,然后耿耿于懷……要我說你從出仕以來,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光明正大理直氣壯的!
“移鎮東都這件事情上,你覺得忠孝皆不得,可我卻覺得乃是忠孝皆得,因為那個毛人皇帝在那里,你們司馬氏于禁軍的影響在那里,你留下要么是父子相殘要么助父弒君……更不要說,你回到東都,使數萬禁軍得以歸鄉,使東都百姓和成千上萬的大魏遺老遺少得以安頓!
“你想一想,若你不來,東都是不是要淪為白橫秋與張行交戰的戰場?他們便是畏縮是不是也都要硬著頭皮去爭?最后東都化為鬼蜮?
“所以,你來東都,功莫大焉!
“這件事上,哪怕你父親怨恨你,哪怕大魏已經實際上亡了,哪怕張三那里整日鼓搗他的一份道理拉走了那么多人,你也是忠臣孝子!你沒有讓自己跟父親一起去弒君,沒有讓自己跟那個皇帝去作孽,反而護住了那么多人!足夠好了!”
司馬正依舊一言不發,只是盯住眼前將死之人。
而后者在喘了幾口氣后繼續緩緩來言:“司馬正,人生于世太難了,如我這種本沒有多少天賦還自以為是的人,少年浪費光陰,中年蹉跎受挫,一輩子能在死之前做點事情……就是你說的,能替有知遇之恩的曹皇叔維持幾日局面,能讓東都不死人的把你迎進來,能替你鉗制一下趙佗讓他降服,我已經很知足了!
“這幾件事情,在張行李定思思姐和你這種人看來根本什么都不算,但那又如何?我盡力而為了!我雖死,做的事情卻能影響下去,哪怕后來人不知道我是誰,我也使一些人一些事往好了去。更何況,還有安一舍之丈夫;救一命之良人;鳴一怒之豪杰……這些人難道不該稱贊,難道活的沒意思?而你呢?與我相比,與這些人相比,你空有這般能耐,行事卻瞻前顧后,輕重不分,糾結這個,纏怨那個,這算怎么一回事?”
“慚愧。”司馬正終于勉強開口。
“司馬二郎,我這里有一番道理,你且聽著。”下午陽光照射下,李清臣面色紅的有些不正常。“這天下事有一舉必有一得,不過這個得并不定是立即就能得,可能會先失再得,可能是己失他得,可能是死后再為生人得……所以,你有舉天下事的能耐,就不該不舉,你有使天下得的本事,就不該不做……你說對不對?”
司馬正看著對方,終于低頭:“那該怎么做呢?”
“張行愿意交換將軍以下所有俘虜,外加東都北面的大半個河內,換取兩家罷兵,修密約不戰三到五年。”李清臣緩緩給出了條件。
話到這里,李清臣如蒙大赦,整個人都萎靡了下來,干脆躺倒在了河堤上……他已經盡力了,若是司馬正還鉆牛角尖,那他這個廢人、死人就真的沒法子了。
司馬正聞言站起身來,遠遠望著南面的喧嚷,過了許久方才都沒有吭聲,但似乎是意識到這么做的不妥當,意識到身后等他答案的這個人都快死了,他還是嘆了口氣,說出了最后的癥結:
“這個條件確實極好了,但我父親跟我叔父怎么辦?尤其是我父親,他回來是個大麻煩,不回來也是個大麻煩,我跟張行把他當一回事個麻煩,不當一回事也是個麻煩……十二郎,你說我怎么辦?”
沒有人回答,司馬正一開始沒有在意,只當對方也無法應對這個疑難,但是片刻,隨著一陣聒噪的夏風吹過,其人心中微動,緩緩轉過頭來,卻是愣在當場。
李清臣忽然死了,果然死了,終于死了,他在盡力掙扎之后,將最后一口氣咽了下去。
因為一直氣若游絲,連司馬正都沒有注意到這口氣是什么時候咽下去的。隨即,這位東都之主茫然起來,慌亂起來,復又在河堤上悲慟起來。
譙城城內,氣氛也不是很好,焦躁的夏日似乎讓所有人都陷入到了一種明明不安卻不顧一切奮力掙扎的態勢。
“黜龍幫大局已定了。”依舊盤坐在首位上的司馬化達雙目滿是血絲,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很顯然,外面突然到來的大股援軍給了他巨大的壓力。“這張三怎么就這么厲害?不就是一個賊嗎?!”
說完,更是將酒杯憤憤砸在幾案上。
“既來之則安之。”坐在左面的司馬進達從容給自己滿了一杯酒,依舊還是那些話。“真到了那個時候,咱們一起逃,能逃走就逃走,逃不走,我且宰了你,斷不會讓司馬氏的家主被俘的。”
司馬化達黑著臉注視對方飲下一杯酒,然后忽然轉向了封常:“封舍人,你跟虞常南還有聯系嗎?”
封常措手不及,趕緊擺手。
未及開口呢,司馬化達便迫不及待提醒:“不要跟他聯系了,虞常南恨極了老七,跟我們不是一路人。”
“這是當然。”封常趕緊起身應聲。“何況屬下也的確沒跟他聯系,那封信是他故意的,是離間……”
“你沒懂我的意思。”司馬化達不耐道。“我的意思是,讓你尋一個別的門路,看能不能聯系到諸葛德威,從他那里降了!”
封常當場愣住,而司馬進達也停了宴飲,冷冷去看自家兄長。
“詐降。”司馬化達無奈解釋。“詐降,以麻痹他們,然后我們再突圍就好很多了。”
司馬進達點點頭,繼續來倒酒,又從容飲了一杯,然后吐了一口酒氣出來。
司馬化達嘆了口氣:“既要作詐降,得有全套,咱們先把令狐行跟牛方盛做禮物送出去如何?”
怪不得沒讓斷腿的牛方盛過來,封常一時汗流浹背。
但下一刻,他就汗都不敢流了。
“令狐行已經被我殺了。”司馬進達忽然提醒。
“什么時候?”司馬化達目瞪口呆。
“剛剛。”司馬進達指著外面的風塵。“見到黜龍幫援軍大舉抵達,我便曉得咱們這里不好了,不能指望救援了,就立即處置了。”
司馬化達盯住了自己的兄弟,然后忽然一笑:“老七,你還是這般果決!”
“人不該猶疑不定,猶疑不定只會讓事情更糟,這是父親生前教導的。”司馬進達嘆了口氣。“該出手時就出手。”
司馬化達點點頭,忽然來問:“老七,你也不要再說瞎話了,你是不是擔心我要投降,準備提前帶我突圍?”
司馬進達點點頭,復又搖頭:“我是擔心你要投降,所以準備先殺了大兄,一了百了……畢竟,按照我對大兄的了解,你若能降,斷不會跟我一起冒險沖鋒陷陣的……我最后問一句,大哥,現在跟我走,咱們現在就突圍,好不好?”
司馬化達沉默了一會,在封常的斜視與自家七弟的注視下慢慢開口回應:“我跟你走,但既是突圍,等晚上不好一點嗎?白天不過是自投羅網罷了。你說對不對,封舍人?”
封常早就察覺到氣氛不對,此時只是閉口,束手束腳立在那里而已。
司馬進達再三嘆氣,然后霍然站起身來:“大兄,你是不是覺得,到了晚上,我就可以因為這酒里的毒毒發不能為了,你就可以出城投降了?甚至可以先宰了我從容出降?”
屋子里一時鴉雀無聲。
司馬化達幾次開口想做解釋,都只是無聲而已。
司馬進達見狀終于懶得再盤桓下去,其人徑直起身,走上前去,驚得司馬化達驚惶后仰,試圖離開。但區區幾步距離而已,司馬進達只是伸手一薅,便將自家兄長直接從幾案后薅了過來。
這個時候,司馬化達陡然嚎叫了起來,身上真氣也開始亂竄,但僅僅是叫了一聲而已,就被自家親弟拗住脖頸,從后方奮力一擰。
沒有什么痛苦,沒什么多余掙扎,一下子就安靜了。
封常站在那里,紋絲不敢動,瞥了一眼門口肅立卻也紋絲不動的司馬氏私兵后更是連話都不敢說。
屋子里再度鴉雀無聲。
司馬進達抱著自家兄長的尸體,緩緩坐到地上,過了許久,方才松開,卻又看向了封常:“封舍人,你去跟黜龍幫談,告訴張行,能不能用司馬化達的人頭換司馬氏的私兵回對面營中,換此地禁軍無刑之降?”
封常哆嗦了一下,努力來言:“屬下以為必然可行,甚至此間事了,大將軍那里就跟黜龍幫直接議和了也說不定。”
“那就去做吧。”司馬進達催促道。
封常幾乎是逃一般離開了這個郡府大堂。
而落日之前,張行便得見到了封常,并得知了城內發生的所有事情……然后,他陡然意識到,一個契機提前來了。
“司馬化達死了?”一念至此,張大首席看著身前其實在東都有過幾次打眼的著名人士,懇切來問。
“是。”
“司馬進達殺的?”
“是。”
“司馬化達本來也要殺司馬進達,卻被反殺?”
“是。”
“那你說司馬進達現在是什么情況?”張行繼續來問。
封常猶豫了一下,在數十名大小頭領的注視下緩緩做答:“說不得已經中了毒,但也說不好,總歸是存了死志。”
張行點點頭,忽然看向了虞常南:“虞頭領,司馬化達伏誅,但我軍委實不堪再戰,我欲存司馬進達以作議和,你怎么看?”
虞常南想了一想,出列拱手:“若非首席與幫內諸位同列襄助,我便是拼卻性命也動不了司馬氏與禁軍分毫,如今擊破禁軍主力,斬殺司馬德克,逼殺司馬化達,在下已經感激不盡,雖然尚有余怨,也確實至死方休,卻也半點不敢對首席與幫內諸位的,反而只有感恩,此恩也只能傾余生來報。”
說完,居然不顧體統,當眾在夯土臺上俯首下拜,朝著三個方向依次叩首,并自行退回原位。
張行來不及阻攔,也不好阻攔,只是點頭,復又指向了徐師仁:“老徐,時候到了,你走一遭東都軍大營,說明現在的情況,告訴司馬正,此時只有他這個棄父之人可以挽回他七叔這個殺兄之輩,所以,若他來,司馬進達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不去,他七叔必死無疑。而若是他愿議和,我們便絕不阻攔……再告訴他,千金教主就在淮北,我已經遣人去請了,無論是他七叔還是李十二郎,說不得都是有一線生機的,我不是在糊弄他!”
徐師仁當仁不讓,拱手之后,乃是當場化作一道白色鑲金的流光,往東都軍營地而去。
杜破陣等人見狀,也都一時凜然,目送流光飛去。
轉頭想繼續說話,卻見坐在正中的張首席居然瞇起眼睛,似乎假寐起來,之前因為戰和、人事、戰略方向而喧嚷的將臺之上也莫名繼續安靜了下去,只有封常一個人孤零零站在那里。
過了大約不過兩刻鐘,忽然間,一道比之前不知道快了多少的金色流光自北面飛來,越過黜龍軍大營,直接砸入譙城城內。
張行睜開了眼睛,看了看身前的封常,忽然來笑:“封舍人,你是不是后悔親自出來了?”
“不后悔!”今天早已經立得雙腿發麻的封常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學著之前虞常南叩首以對。“在下早在東都便窺得張首席風采,當日在沽水見首席浮馬而走,便曉得首席是大英雄,只恨當日修為淺薄不能下定決心跟隨,今日終得時宜矣!”
眾人目瞪口呆。
便是張行點點頭后,也只好四下來看:“今日風兒竟也有些喧囂了。”
眾人也紛紛四下去看,卻見熱鬧了一整日的夏風也居然停了,只有余暉自西面射來……何談喧囂?
唯獨無論如何,大家也都曉得,不管之前夏風如何喧囂,梅雨如何綿連,此番事情大約、應該、確實了結了,黜龍幫可以并力北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