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沱河北岸,黜龍軍暫時還不曉得在河北獨立橫行了五年、做了自家對手三年,甚至理論上就是黜龍幫主要對手的河間軍已經自行崩潰了,而且是歷史終結的那種崩潰。
但知道了,也就是知道了。
他們現在很疲憊,大部分部隊都是連夜作戰,只是在昨天傍晚或者今天早上被強制著要求稍微休整了一些,與此同時,幽州軍的潰兵就在眼前,潰兵片刻不停,黜龍軍也不能停。
非但不能停,還要維持戰線,確保幾十里的寬度上部隊連成一片;還要有精銳突擊部隊,有主力戰團外加多波次的推進序列,來應對可能的軍事沖擊;還要見縫插針的飲水、吃飯;還要沿途收拾雙方的傷兵、看管俘虜;還要安撫很多來不及逃散或者已經逃散在河溝樹林里的當地百姓。
哪有時間關心河對岸的事情?
實際上,后面幾件事,黜龍軍做的很不好……太亂了,也太累了,這種情況下能按照軍令一路北上就不錯了,哪里能安頓好老百姓跟俘虜?
能留下幾十個輕傷員組織一下就地安頓或者往家走已經算盡力了。
而且,進入城寨時,基于糧秣與防護的順手牽羊也是免不了的,也沒法處置……一則是幽州軍軍紀堪憂,基本上就地征用的,所以黜龍軍再來時就說不清楚這些東西是老百姓的還是從幽州軍那里繳獲的了;二則,這是戰斗進行時,哪怕是給老鄉留個字條都不是現在該做的。
“首席,前方芒大頭領來報,與當面之敵激戰后,他右翼的蘇靖方營莫名失去蹤跡。”
“告訴莽金剛,不用管蘇靖方,是我告訴的那小子,若是前方空虛,就盡量往前插!后面樊梨花會補上戰線!”
“是,龍頭。”
“龍頭,蘇睦頭領來問你,他前方半點敵人都無,能否向東靠攏。”
“不可以。”
“……是,是。”
“首席,馬分管讓人轉告,據說是后面有兩股幽州軍的俘虜反了,殺了我們的人和我們指派的本地監管!”
“徐大郎與馬分管怎么處置的?”
“回稟李龍頭,徐副指揮不在,馬分管下令,前軍不管,兩處造反的俘虜就近交給西南面單龍頭諸營與東南面的龍頭直屬營以及張分管營,讓他們速速追上,如若捕獲,格殺勿論;如若遇不見就不用管,先向北!到徐水再說!”
“好!馬圍是個有決斷的!徐大郎去了何處?”
“來時徐副指揮往北面去了,說是前面官道上有幾個營搶路。”
“胡鬧!”院中的李定勃然大怒,回頭便與坐在那里閉目養神的張行商議。“如何,我們也動起來?不然不知道前軍會鬧出什么事來!”
“走吧!”之前一直沒怎么開口的張行站起身來,復又看向了白有思、牛河幾人。“咱們都走,得壓上去!”
白有思等人自然無言,戰略和戰術上的雙重出其不意,外加實力全方位碾壓,導致這一戰打的異常順利,但若能北上全滅幽州軍主力再擒獲羅氏父子,整個河北也就是時間問題了……怎么可能在這個時候泄氣?
“現在應該沒什么遺漏了吧?”臨動身前,李定忽然發問,卻又問的奇怪,畢竟,徐大郎和馬圍不在,這話本該張行來問他才對。
而不管如何,對方既問出口,張行也只好來答:“俘虜不足慮,他們沒了兵甲也不曉得戰況如何,其實沒有太大威脅,于我們來說此時殺了還費力氣……這樣的話就還有三處能影響此戰結局的了……一個是侯君束那里能否及時斷了橋;另一個是羅術父子會不會及時果斷放棄這里的戰局北走;最后一個是薛常雄到底什么時候來?來多少人?怎么來?”
“這三個莫不都是聽天由命的事情?”牛河負手插嘴道。“也輪不到我們插手吧?”
“有一個不是,薛常雄到底是宗師,不管何時來,總要防備一二的。”張行若有所思。“思思走一趟滹沱河如何?”
“可以。”白有思即刻答應。“你們跟牛公往北走……我去遮護十娘和張公慎那兩個營,以防萬一,而若薛常雄不至,我就跟十娘他們一起來……雄天王那里也是,讓他送魏文達到地方后立即折回,中途跟我這里相互支應。”
“那就這么來,立即出發。”李定反過來催促一聲,然后第一個走出了院子。
隨即,白有思騰空而起,卻殊無真氣波動,張行也立即帶領許多歇在這里的參謀文書一起起身離開……這一幕發生在高陽城內的戰間討論與決斷不可稱之為不干脆,也不可稱之為不妥當。
但不知為何,落在最后的牛河望著這一幕,卻莫名覺得有些怪異……作為曾經的長輩與上司,外加宗師之身,他其實是可以用一種特殊的視角和身份來旁觀一些事情的,譬如說眼前這三人這次的討論,如何是張行來思,李定來行,白有思來定?
這不是亂套了嗎?
只是因為李定第一次執掌這么大的戰事,有些慌亂?
當然,事情本身只是插曲,牛督公的想法更是插曲中的插曲,根本不影響整體戰局發展,隨著黜龍軍中樞指揮部不斷發揮作用,原本就在流動中的黜龍軍不停地做出調整,然后繼續向北面撲殺過去。
而也就是這個時候,被認為是關鍵之一的侯君束已經拼命馳到了徐水。
夜里過了高陽,清晨繞過了鄚縣,此時抵達徐水,而到了徐水之后,不出所料,侯君束開始遲疑起來了……順著徐水上上下下的查探了幾趟,確定了幾座浮橋的位置,然后就一直在沿著河道往復徘徊。
心思不難猜,那張首席是給了一條路,卻是一條比較難走的路,真按照張首席的意思來做,便是一切順利,他侯君束到了黜龍幫也不過是一個頭領,而且是一個有著背主之名的頭領,將來再走下去,前途也不是多么敞亮。
甚至,這都不是他第一次背主,當日他作為賀蘭氏的門客,在主家被殺的情況下投靠了羅術,占了賀蘭氏的位置入了幽州,就已經很招人嫌了,再來一次,豈不是三姓家奴?
誰還能看的起他?
除此之外,侯君束本人是有個終極志向的,那便是興復侯氏,重新坐回祖父柳城公的位置。
而按照黜龍幫的規制,便是真要將來在柳城留個附庸,也不可能是他侯君束一個降人頭領來做這個附庸,因為人家張首席本就是北地人,黜龍幫更是群英薈萃,根本不缺這個填坑的蘿卜。
更不要說,這一戰,幽州軍如果能及時撤退,說不得還有生路……畢竟,河間才是黜龍軍第一目標,此時打幽州軍本意上還是為了打河間;至于幽州,燕山南側四郡人口稠密、城池繁多,北側七八個郡都是如安樂那種一城、兩城的小郡,卻個個地形險要,盤踞著許多本土勢力……真要啃,未必那么容易下口。
然而,無論怎么想,怎么分辨利害,侯君束始終都要面對兩件事:
第一件,正是他剛剛與張行的當面交易,彼時齊紅山之死如鴻毛,張行之言之鑿鑿,自己之心驚肉跳,須都做不得假;第二件,則是黜龍軍昨夜全軍突襲過來,這一手簡直如羚羊掛角,輕易將原本設想中勢均力敵之決戰化為對幽州軍的追亡逐北……幽州軍甚至沒有正面對決的機會,就變成眼下這個局面了。
換句話說,侯君束必須要考慮黜龍軍大獲全勝的結果,考慮黜龍軍這一役就橫掃河北的結果,考慮自己不能履約,面對張首席的雷霆之怒的結果!
“侯將軍!”走了一陣子,一旁的高副將忍不住來問。“咱們是要干什么?若要逃,現在就過徐水,若要戰,回去到鄚縣尋總管軍令……為何反而在河道上往來不停啊?”
侯君束聞言陡然勒馬,然后就是仰天一聲長嘆,再低頭說話時,眼淚已經下來了:“高將軍,你不懂,我被人逼到河邊了!”
高副將目瞪口呆,只能訕訕來問:“何事如此?誰逼的你?”
“還能是誰?自然是咱們總管!”侯君束面色通紅,眼淚漣漣,聲音似乎壓低,卻也足以讓周圍幾個人都聽得清楚。“你剛剛沒看到,剛剛路過鄚縣的時候,總管遣一位十八騎出身的心腹出來攔住了我,給我傳了一個軍令……說是可以不追究我敗軍之罪,卻要我來拆掉浮橋,他才好在鄚縣聚集起全軍,背水一戰!”
高副將一愣,不免覺得奇怪:“這種事情,總管為何要侯將軍來做?直接遣一位義兄弟不就行了?”
侯君束連連搖頭:“你不曉得,這種事情若是讓他心腹來做,便是讓整個幽州上下都知道是他本人決意斷的橋,怨恨也都在他身上,而以他的為人,如何會這般做?而偏偏我是個命苦的,是賀蘭氏的余孽,得他開恩才啟用的,如今自然是不用白不用,用了之后,便是回到幽州,也是要拿我做虎子,摔給大家泄氣的!”
高副將聽到這里,倒是信了七分,畢竟,做這種事情,肯定是要被千人指、萬人罵的,而從侯君束這里說開,也的確有些被人拿捏到動彈不得的苦衷。
更重要的是,侯君束這個表情與動作,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裝的,真的是被人拿捏住了好不好?
一念至此,其人稍作遲疑,也隱晦的表達了態度:“侯將軍,黜龍賊大舉渡河,殺我們措手不及,而夜間又混亂,路過鄚縣的時候剛剛天亮,總管在后面對局勢有些誤判也屬尋常……可我們呢,乃是親身從齊將軍那里過來的,總該曉得人家厲害吧?那雄天王的大旗是假的嗎?一壓下來,如旋風掃地。若這般再來兩次,魏將軍又抵擋不得,今日就要一敗涂地了!那敢問四五萬人若沒個退路,便是這徐水再淺,也能淹死人吧?”
很顯然,他們還不曉得雄伯南已經護送著魏文達往南邊去了,怕是來不及掃蕩他們的,而魏文達也沒機會再試著抵擋兩回了。
“你說的我如何不懂?”侯君束在馬上咬牙切齒。“但現在不是被總管逼上來了嗎?怎么做怕都沒有好結果!”
“大丈夫生于世,又有幾百鐵騎在手,如何能把自己落得個沒好結果?”那高副將掃視了一下明顯惴惴的其余幾名靠近的騎兵,然后壓低聲音來道。“要我說,侯將軍你不是做過兩次使者嗎?也算是在那張首席跟前有臉的人,投了黜龍幫又如何?”
輪到侯君束目瞪口呆起來。
半晌,其人方才努力來言:“高副將,你自是幽州本地人,家小都在幽州,如何平白生了反心?況且這里幾百騎,也大多是幽州人……”
“我不是說我們,我是說侯將軍你一個人。”高副將趕緊更正。“侯將軍覺得難做,棄了這里,直接趁著亂軍往南邊投了張首席便是,我們其余人假裝沒有接到軍令,直接從此處渡河回了幽州……至于說侯將軍在安樂城的那個小妾,請你放心,我們回去后,立即遣人給送到北地去,等風頭過了,侯將軍再去尋來……豈不是兩全其美?”
侯君束聽到對方如此妥當,又見到靠近的幾個其余騎士都低頭轉向的,儼然也是被那雄天王一擊之威給嚇得存了心思,不由愣住……這,這算個什么事啊?!
就這樣,侯君束在幾人希冀的目光中沉默了許久,終于還是堅定的搖了頭:“不行!羅總管對我有知遇之恩,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反的……哪怕他要置我于死地,也要替他做了事情再說!”
高副將幾人明顯失望。
“好了。”侯君束不敢再裝模作樣,大手一揮,算是反過來被對方逼著給了一個說法。“以正午為界,不過一個時辰的樣子罷了,要是到時候總管他們沒有敗退過來,那咱們就拆橋!而要是正午之前總管他們就已經逃了,咱們就不拆!現在,全伙到對岸去,準備好點火的東西,誰要是想違逆軍令,便是要壞我的性命,須曉得我是個被逼到墻角的人,到時絕不留手!”
高副將等人只覺得倒霉,卻也只能隨著對方穿過浮橋,到徐水北岸做準備。
侯君束首鼠兩端不提,另一邊,薛常雄既曉得大勢已去,便懷死志,自然一往無前,其人飛到滹沱河上,半空中巨大的金刀便已經振振作響,明明是明媚春光,卻居然有雷聲作態,以至于隔著七八里遠,正在折返的張公慎營與張十娘代領的李定直屬營數千將士便都望見、聽見這一幕,自然各自心驚。
而更驚的,赫然是剛剛渡河的竇濡!
須知道,跟侯君束不同,竇濡斷橋之舉純屬臨機決斷,而且也是趁本部渡后以竇氏親衛監督動手,部中大部分士卒都是不曉得此事的,少部分參與其中的,也都茫茫然……故此,金刀振振,橫過滹沱河上空,竇濡部上下瞬間歡呼雀躍,只以為是總管親自沖鋒在前。
竇濡本人及其部分家族親衛卻是驚駭欲死。
慌張中,竇濡還是有些急智的,其人直接翻滾下馬,便來解開披風,置換鎧甲。
然而,甲胄這玩意是能輕易換掉的嗎?尤其是人家宗師真氣外放,行動這般神速。
但是出乎竇濡的意料,那柄數丈長的金刀在空中劃過,居然頓都不頓一下,遑論下來尋到他這個叛徒,一刀兩斷了!
另一邊,七八里外,兩營黜龍軍軍士早已經狼狽不堪,他們在嚴厲的軍令下自行散了陣列,然后棄了所有官道小路,只從出苗的田野中散開著往高陽方向逃竄……幾乎與敗兵無異。
與此同時,卻居然都沒有放出過多哨騎去求援。
原因不言自明,薛常雄這般威勢,只要黜龍幫這邊的三位宗師不是傻子,都能察覺,然后迅速支援,而在三位宗師抵達之前,沒必要白白付出性命與這柄金刀相抗衡。
“怎么了?”李定詫異勒馬,因為牛河與張行幾乎是同時勒馬,向身后看去。
“薛常雄來了。”騎在黃驃馬上的張行蹙眉來對,卻又朝牛河求證。“是吧?”
“是。”牛河應了一聲,同時打量了一下張行。“要不要老夫過去?”
“不用。”張行想了一想。“事情到了這一步就不是求快了,而是求穩,咱們往徐水走,確保全局皆勝即可……何況天王與思思也足夠應對這把金刀了。”
牛河點點頭:“若是張首席覺得足夠應付,那便應該無礙。”
旁邊李定聽得心驚,但正在北向奔馳中,卻也只好強壓疑惑,隨著前方黃驃馬繼續向北去了。
另一邊,金刀長嘯,雖然隔著七八里遠,卻還是在距離河畔十余里的位置追上了兩營,張十娘與張公慎也已經膽寒,卻又無奈……他們此時早已經發覺,除了天上這柄金刀之外,根本沒有河間大營一兵一卒追隨,便也曉得之前那竇濡派來的使者怕是說真的,而薛常雄此時更是要孤身拼命了。
這種情況下,一來,一個宗師拼命,誰能攔的住?而攔不住就要死;二來,死了也白死!
所以如何不絕望?
然而,那柄金刀越過這兩營散亂開來的黜龍軍頭頂,卻還是輕易劃過,絲毫不停。
張公慎和張十娘二人并不在一處,此時心情卻都一樣,乃是先如釋重負,隨即驚疑,再接著,張十娘心驚肉跳,惶急不安,居然在對方越過自己之后騰躍而起,反而來追那金刀!
這個時候,金刀終于有了反應,乃是凌空一翻,便回身往直奔自己而來的火紅一團刺去……但也就是如此了,金刀剛一轉向啟動,便又陡然在空中停住。
這一次,可不是薛常雄自己停下的,而是被人拽住了。
就在金刀一側數丈遠空中立身的薛常雄忍不住瞇起了眼睛,但旋即釋然來笑:“白家三娘,數年不見,竟至于此嗎?我現在真信你刺龍之事了。”
只穿簡易皮甲的白有思凌空而立,一手貼在那巨大金刀的刀柄之上,一手持倚天長劍,聞言倒是禮貌:“薛叔叔許久未見,金刀也更顯鋒利。”
“再鋒利不也被你拽住了?”薛常雄笑道。“不過也好,生死之局逢西都故人之后,便是死了也不必憂慮被野狗撕咬尸體了。”
聽這語氣,似乎什么都看開了。
半空中,白有思看著對方,本想提及對方幾個兒子,并以此來做勸服,卻最終沒有開口。
而薛常雄也是一樣,他本想問一問對方,為什么要離開父親來隨丈夫,但也沒有把話說出口。
二人沉默相對片刻,就在這期間,那柄純以輝光真氣凝結的金刀刀柄依舊不動,刀身卻開始搖晃不停,而且晃動幅度越來越大……很顯然,二人雖然沒有開口和動作,卻在暗中以修為和真氣來做較近。
遠處的張十娘看到這一幕,曉得自己過去只是添亂,便毫不猶豫鼓動離火真氣轉身逃離。
也就是此時,那柄金刀忽然掙開束縛,再度朝著張十娘身上火紅一團飛去。
白有思順著金刀去向來看,便要再度追上,也就是此時,薛常雄猛地向前撲去,同時拔出了自己腰間的那柄三尺長的金刀本刀,刀光一閃,直奔對方脖頸處而來。
竟是棄了真氣凝結的巨大金刀,以手中兵刃來做一擊!
然而,白三娘面不改色,甚至都沒有去看,只是將已經再度貼上金刀的左手朝著側面奮力一擺,隨之而來的,赫然是那柄巨大的金刀——沒錯,那柄被放棄的巨大金刀反過來揮向了前主人。
饒是薛常雄戰場經驗豐富,見了不知道多少離奇的真氣法門,此時也不由目瞪口呆,以至于當場失措,然后被自己的金刀迎面拍下,憑空飛出,最后翻落遠方田野之中。
一直落了地,受了重創,他還是難以理解。
照理說,自己棄了金刀,沒了真氣源頭的金刀會脫離控制,在向前或碰撞的過程中消散不見,真氣也歸于天地,可如何能被對方反過來拿走?
就算是對方也是修行輝光真氣的,可那到底是自己的真氣凝結顯化出來的金刀呀!
自己眼皮子底下成長起來的年輕人,如今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嗎?
喘了兩口氣,其人猛地從田野中彈起,剛至半空,復又被一面巨大的紫色旗幟迎面兜來,幾乎再度被撲下,好在其人這一次非是全然措手不及,低空中一個回轉,便再度沖上空中,然后金刀再度凝結,劈向了紫色大旗。
隨即,不出所料,身后一道金光閃過,帶來風聲,卻居然還是那把金刀!
兩柄大小、顏色、形制一樣的巨大金刀當空相交,鏗鏘宛若金鐵,更是看的下方周遭不知道多少人目瞪口呆,如觀神祇。
半空中,薛常雄不能立足,后撤了十余丈,方才在空中立定,卻又分外不解:“白三娘,你觀想的到底是什么?”
“是人。”白有思沒有半點誤導對方的意思。“觀人而現己,觀人以馭物,觀人可黜龍,觀人如問天。”
“觀人御物嗎?”薛常雄點點頭,心中醒悟之余也是愈發佩服,而待其目光從對方金刀上收回,看向了另一側,卻又再度瞇起眼睛。“替天行道?雄伯南,黜龍幫為你新起了一面旗幟?”
雄伯南面色不改:“不是為我,這是幫中本義,我來承之罷了!”
薛常雄本想呵斥對方狂妄,但不知為何,左右一看,卻反而喟然……這一刻,他是真的有些動搖,覺得這些人是真心實意相信這面旗的,也有這么一絲念想,覺得這些人是真有可能做到這些事的。
因為自紅山以后,那個張行的的確確是在一步步做他之前說過那些事情的。
“可惜!可惜!”想到這里,原本已經看開的薛常雄環顧四面,復又搖頭。“可惜張行不在這里,不能死在他的手上!”
雄伯南本能便想說些什么。
卻不料白有思搶先開口:“天王且去,此地我一劍可當。”
雄伯南愣了一下,旋即醒悟,事到如今,應當以北面戰事為上,薛常雄這里,根本沒有部隊渡河配合,只他一人而已,那樣的話,要拖住對方即可。
實際上,這薛常雄步入宗師許久,修為根本不是魏文達能比的,以二對一,操切之間也未必能確切拿下。
想到這里,雄伯南也不耽誤時間,一點頭,復又鬼使神差一般,懷抱旗幟朝薛常雄一拱手,便揮舞大旗,凌空擺渡,往西北方向去了。
而紫面天王剛走,白有思一聲不吭,只一揮手中長劍,她身側那柄金刀便即刻刺上,與對方的金刀舞動在了一起,一時間,兩人兩刀,復又一刀一劍,混在了一起。
也就是雄伯南離開此地戰場一刻鐘后的樣子,數十里外的羅信終于逃到了鄚縣,并見到了自己的親父。
“我兒受傷了?”羅術匆匆來迎自家獨子,甫一見面便驚惶起來。“誰傷的你?”
“是表兄秦寶……”羅術氣喘吁吁,外加背部受傷,說幾句就不由疼痛起來,直接跌坐在地上。“他沿途追索我,周圍又有踏白騎協助他,我委實不能支撐,走到距離此地十里的地方,被他一锏砸到后背,然后又遇到一個姓蘇的……不過父親,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快撤吧!”
羅術心驚肉跳,趕緊單膝跪地扶起對方再來問:“黜龍軍已經到了十里外?如此說來,剛剛幾個潰兵說的不錯,高陽果真已經失陷了?!”
“不止是高陽失陷,我那岳父怕也是落入黜龍軍手中了。”羅信努力來言。“我親眼看見,黜龍軍三個宗師一起動手,一下子就把岳父按在了營寨里不能起身,所以才按照岳父出城前的要求棄了高陽城,讓夜間收攏的前半段各部騎兵各自逃命……卻不料黜龍賊早有準備,直接布置好了羅網,緊跟在了后面!”
“魏文達沒了?!”羅術面色鐵青。“而若如此說來,黜龍軍是全軍一起渡河,而且有三位宗師壓陣,連張行也來了,還有李定……全都沖我們來了?!”
“還有徐世英、徐師仁、王叔勇。”羅信咬牙切齒。“這些我都親眼看見了!父親,黜龍軍分明是全伙來襲,咱們不要想著此戰還能有什么結果了,趕緊走,能走一個是一個!晚了,連你我都沒結果!”
而羅術猶豫了一下,不由再來言語:“可若是全伙來襲,如何能逃?鄚縣這邊到高陽都是步卒……我剛剛還讓他們整軍,準備南下接應敗兵!”
“黜龍軍也是連夜追索,大軍整體疲敝,咱們趕緊過徐水回幽州,能走幾個是幾個,他們應該不會追入幽州地界的。”羅信趕緊解釋。
“能走幾個是幾個?”羅術終于明白對方的意思了。“你是說,咱們不是必敗無疑,而是已經一敗涂地了?”
羅信眼淚都要下來了,卻不知道是沮喪還是疼痛:“正是此意!高陽崩壞后,黜龍軍壓得太狠了,事到如今,前軍全潰了,后軍也都被卷起來了!父親快走吧!”
羅術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四顧茫然,明顯有些難以接受。
跟薛常雄不同……薛常雄頂在前面,戰前壓力巨大,所以這一戰一開始他就有了心理準備,曉得十之八九要敗,而眾叛親離后,更是一意求死……但羅術呢?
羅術出兵前,甚至剛剛吃早飯的時候還想著此戰能有個好結果,就算是讓河間這邊丟掉信都,只要能挫敗黜龍軍攻勢,保全河間大營的主體存在就算成功。
然后便可以轉身趁著天氣轉暖攻略北地,接著做大做強,乃至于反向吞滅薛常雄與張行。
但現在自家親兒子忽然告訴他,黜龍軍一場主力突襲,河間軍還沒動呢,就直接把自家整個幽州軍給打崩了,也太難以讓人接受了吧?
哦,對了,軍中第一大將,幽州唯一宗師魏文達,好像也被人抓了,生死不知。
自己獨子也被自己外甥打傷了。
再不走,自己也要沒了!
“父親,走吧!”地上的羅信真的哭出來了。“我來為你斷后,你帶著還能整備的兵馬后撤,我在后面盡量收攏部隊,能帶走一個是一個……”
“我兒,何至于此?”羅術回過神來,滿頭大汗,卻說出了一番道理。“我是幽州之主,你是幽州的繼任,咱們非是怕死,但要是落在黜龍賊手里,就跟往日不一樣了……我去尋老白他們,讓他們領兵后撤,咱們父子一起走,馬上走!”
聞得此言,羅信反而惴惴:“棄軍而走,便是回到幽州,也要喪失人心吧?疊加軍敗,說不得會引來反叛!”
“軍敗是必然,棄軍可以遮掩。”羅術恢復了從容。“讓老秦假扮我便是,而我們也不要從徐水回去,省得被人認出來……我們過滹沱河,從對面的狐貍淀走回幽州。”
羅信依然惴惴,卻說不出什么反駁的話來。
而羅術既然下了決心,反而利索起來,其人就在這城內道中接連下令,讓這個親衛尋白顯規,讓那個親衛準備馬匹,又讓人去尋哨騎往南面探查具體軍情。
結果白顯規還沒到呢,便聞得城外嘈雜起來,然后哨騎先入城,說是已經有一支黜龍軍殺到城南,與城南原本就屯駐的幽州兵馬交戰起來。
這下子,羅術更加利索起來,乃是要求分一支兵主動去做抵擋,同時不耽誤見到白顯規后立即告知局勢,要對方主持撤軍,并以十八騎中另一位跟自己長相類似的秦功來做影子,并在隨后立即換裝,帶著自家獨子與數十騎低調出了東門,往此地已經是南北走向的滹沱河而去。
來到河畔,沒有浮橋,又不敢顯露修為騰躍過去,便臨時尋了幾艘小船,分批渡過,來到了正是楊柳如絲的狐貍淀。
這個時候,鄚縣南面的潰兵已經越來越多了,與此同時,也開始出現了成建制的黜龍軍,狐貍淀中,羅信忍著疼痛上了馬,然后抬頭去看頭頂已經快到正南方的太陽,只能低頭打馬跟上了自家親父。
但走不過數步,便復又勒馬:“父親,你先走吧!我不能走!”
羅術詫異回頭,然后驚怒一時:“這個時候耍什么脾氣?”
“我總得去告知一下義父吧?”羅信面色惶急。“父親……岳父大人既沒了結果,那咱們想在幽州守住,總得有個宗師……河間已經沒了指望,若能讓薛氏一門來到幽州,豈不兩全其美?”
羅術一怔,心中翻轉,卻是在遲疑片刻后點了下頭:“記得保重自己……若遇到為難的情境,該降就降!”
說完,自是打馬北上去了。
羅信等了片刻,也掉頭往南,直奔河間城而去。
就在羅信打馬向南的時候,數十里外的滹沱河另一側,白有思忽然就散了那柄拿來用了許久的金刀,然后立定在空中。
薛常雄心中微動,曉得關頭到了,卻也在空中立定不動:“白三娘有什么見教嗎?”
“見教不敢。”白有思平靜來言。“我有一劍,想請薛家叔父鑒賞。”
薛常雄冷笑:“刺龍之劍嗎?”
“不是。”白有思看著對方,緩緩做答。“恰恰相反,正是那日刺龍之后,有所反思,才得出的這一劍……畢竟那幾劍,不過是龍身落地,借力而為罷了,不足為道。”
“你倒是心存遠大。”薛常雄幽幽一嘆。“后生可畏。”
“我既觀人,又用劍,便自然來想,人為何要用劍?”白有思沒有接話,只雙目清亮如水,自行解釋起來。“想來想去,倒也簡單,那便是人體軟弱,所以要借金鐵之鋒銳來破人體……而這便是劍的本意,當日白帝爺以斷江真氣附兵刃,也是用這個本意。除此之外,非要讓劍來代什么君子、天下,不是不行,但卻不可以直接拿來刺人,也不能黜龍!”
話到這里,白有思橫劍在胸前,另一只手揮動輝光真氣拂過劍身,卻沒有讓這柄隨她許久,號稱倚天的長劍多半分光華,但很快,當這柄平平無奇之長劍指向薛常雄的時候,這位老牌宗師,以兵刃為觀想對象的宗師卻平白在正午烈日下生出一股寒意來。
“薛總管。”白有思再度開口,卻換了稱呼。“剛剛以金刀對金刀,只是要知道你有多堅硬罷了,而這一劍,無關他事,也只是要刺破你的真氣、你的甲胄,還有你的骨肉,只來殺你!”
一言既出,身形向前,長劍也緩緩提速向前。
而周邊上下,天地田野,一時風云色變,剛剛還是三月春光明媚,須臾便四野失色,昏暗一片……這一劍,竟然直接引發了天象!
這還不止,薛常雄橫起巨大金刀在前,雙目顫動,他分明感覺到了四面八方的天然真氣都在往那柄劍上匯集,但不知道為何,真氣匯集過來以后,反而在劍身周邊消失不見……那柄劍,竟還只是一柄尋常鐵劍。
尋常鐵劍繼續向前,速度越來越快,薛常雄微微瞇眼,終于不再被動應對,乃是同樣舞動真氣凝結之金刀,以刀對劍。
下一刻,刀劍針鋒相對,金刀寸寸崩裂,帶著金光灑下四方,而長劍越來越快,直奔前方。
當數丈長的金刀全部崩裂的那一刻,薛常雄放棄了抵抗——金刀既折,人何能存?
果然,長劍遞入薛常雄咽喉,透頸而出,復又一轉,大好頭顱便從半空中掉落,搶在身軀與佩刀之前砸在了下方被血漬覆蓋的春末青苗之上。
頭顱既落,天象消亡,正午的陽光再度灑下,就好像剛剛的風云變色沒有發生過一般。
徐水北岸,侯君束猛地抬起頭來,陽光打在他沁了不少汗水的臉上,陰晴分明:“時間到,奉總管命,燒了全部七條浮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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