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雨水霏霏,撒入煙波浩渺的洞庭湖。
傳說中,洞庭湖中曾有龍,只是因為時常興風作浪影響了赤帝娘娘開辟山野給宰了而已……這也是關于赤帝娘娘黜龍的唯一確切記載。
實際上,黜龍幫既然起了這個名字,如今又得了勢,甚至還真黜了龍,那自然要把黜龍的正當性往上延伸,四御黜龍便也成了某種招牌。
據說,魏玄定魏國主已經著手要在鄴城構筑浮雕了,頭一篇就是四御黜龍,只是沒有確定到底是在臨漳三臺上雕刻還是在城東大校場來刻罷了。
當然,這暫時不關白有思的事情,她現在的任務就是清剿這沒有龍的八百里洞庭湖。
“白總管,這不該攔一下嗎?”半日雨歇,傍晚陽光再現,巴陵城南聯軍陣地某處臨湖小丘上,當著一眾聯軍高層的面,杜破陣指著湖上一處認真進言。“要不要我遣淮水水軍試一試?”
彼處,正有一艘小船從巴陵城背后駛出,看方向,應該是從水門駛出,往洞庭湖內部去做聯絡的。
白有思微微皺眉,似乎是在考量這個建議。
這個時候,同樣在小丘上觀望的林士揚卻忽然開口呵斥,絲毫不給對方這個實際聯軍領袖面子:“杜盟主這是什么話?既是勸降,便要示之以誠,如今動手,豈不是平白失了人心?”
且說,聯軍成分復雜,白有思是名義上的統帥,兵馬是杜破陣所領淮右盟、王厚所領徐州行臺、安陸周效尚部三處構成。此外,南梁這里,真火教跟南梁國主也都派遣了類似于監軍的存在,其中真火教那里來的正是林士揚,而南梁來的則是之前被白有思嚇到的那位宗室蕭爍……可除此之外,大軍行動總要民夫與物資,而江南江北各處雖都在大軍當面之實與國主加國師曉諭之名下不敢不從,可也不免心懷鬼胎,這些沿岸和巴陵周邊郡縣的官吏、駐軍,恐怕連他們自己都說不清楚自己的立場。
故此,此番林士揚直接頂上杜破陣,卻是引得下方不少人不安起來,乃是生怕真火教與得了外援的國主刀兵相見。
真要是那樣,這大梁也就真要涼了。
偏偏又不敢作聲。
而杜破陣被當眾頂撞,竟也絲毫不亂:“林將軍,軍中相商大事,你不要插嘴。”
“杜盟主,你此番言語,是以何身份來教訓我?淮右盟盟主,抑或黜龍幫龍頭?”林士揚愈發憤怒。
杜破陣面色未嘗有半點變化,只昂然來應:“自然是替蕭國主來做教訓!白總管現在是蕭國主延請友軍之元帥,我是副帥,這是蕭國主明文旨意,你是什么身份,在這里指點軍務?”
林士揚冷笑一聲:“在下是國師所遣沿江都督,兼湖南平叛向導,杜盟主要看文書嗎?”
杜破陣居然伸出手來。
林士揚氣急敗壞,終于拂袖而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回營臨時寫文書去了。
另一邊,目送林士揚離去,白有思終于開口:“杜副帥所言極是,兵戰兇危,若不是將咱們的能耐露出來,怕是巴陵城內也要覺得我們可欺也說不定;可剛剛那位林將軍說的也有道理,既是勸降,反正只約了一日,若是此時動手怕是會弄巧成拙……不如這樣,我送一送他們。”
前面一段話眾人還以為這位白總管在和稀泥……頗有些老僧也伸伸腳的感覺,但聽到最后一句話,卻又委實茫然起來。
當然,茫然只是一瞬間而已,下一刻,這位號稱宗師第一的白總管騰空而起,然后空中一抖,真氣顯化出來,如龍又如鳳,便往水門后剛剛駛出的船只方向而去。
然后在城內城外數萬軍士的目瞪口呆中只是凌空一駐,便俯身而下,直撲船尾興風作浪……是字面意義上的興風作浪,在真氣的推動下,浪花翻滾,逆向往湖心而去,連帶著那只船,也被浪花所推動,往湖心撲去。
不過,白有思還是失算了,隨著這一滾,水門附近水位下降,不過半刻鐘,那浪又滾了回來,將船只送回。
白有思難得尷尬,空中笑了一笑,便又飛回。
然后,待這小船在波浪中反復了好幾回方才尋到機會離開,白有思卻不再做多余動作,只早早回到那小丘上,與那些面如土色的江南江北官吏談笑風生,說些他們不知道的宗師能耐。
而這些南方官吏平生委實見不得幾個宗師,竟然現在才知道,宗師可以憑空而定,可以顯化觀想之物,可以穿山過水,單人破城。
就這樣,到了第二日,巴陵城內再度遣人來見,而且居然自稱是城內守將,此番叛亂的湖南十三諸侯之一的蘇車,而眾人素來曉得,蘇車此人一手手掌斷了半截,乃是當日湖南、江西第一次大摩擦時被朱紂軍所傷,此時傷口已經長好,斷然做不得假,也是立即做了驗證。
城中守將親自到來,加上昨日宗師之威,更重要的是白有思對此番湖南叛軍的承諾,上下自然曉得這是守將頂不住了,要來降了,于是紛紛裝束停當,來為白元帥做儀仗。
而蘇車既至將臺之上,也是干脆直接,當場拜倒,口稱有罪:“罪將拜見元帥,元帥殺朱紂、寬宥全城之恩,罪將沒齒難忘。”
白有思自然頷首,便要起身,另一邊,杜破陣與林士揚兩人也都忙不迭起來要繼續搞他們的幺蛾子,便是那蕭爍也都猶猶豫豫的站起身來,只是沒有那兩位這么利索和急切而已,而且恐怕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然則,恕我本人不能降,請斬我以存城內湖南子弟。”蘇車頭也不抬,繼續來言,半截手掌全都按在雨后軟泥之上。
“你這人,到底懂不懂得什么是江湖義氣?”杜破陣一怔,倒也不稀奇,當先呵斥。“你只曉得對其余湖南各家義氣,難道不曉得對自家兄弟義氣?我們黜龍幫自然大氣,可這些人沒了你,到了淮上也不免忐忑的,有了你他們才能心安!”
“蘇兄!”林士揚干脆走過去跪在對方身側。“時勢不同了,當日在鄱陽湖上,你已經盡了對張范、許玄他們的義氣,如今國主借了黜龍軍來,白元帥這般能耐,周遭這般兵馬,你無論如何都已經仁至義盡……我當日無能,不能救你,這一回是斷然不能坐視你這般自家糟踐自家的……咱們真火教不能再自相殘殺了!”
說著說著,竟然淚水漣漣,當眾哭了出來。
那蘇車看了看立著的杜破陣,又看了看哭成淚人的林士揚,雖然不曉得前者身份,只知道后者根腳,雖然既有些反感和惡心,又有些認可和委屈,但此時一切的一切卻被另一種巨大的情緒給遮掩住了,那就是無力感。
“諸位,你們這都是什么呀……”蘇車無語至極。“之所以如此,不是因為不愿意降,是不能降!昨日使者走后,我連在真火盆里扔了九次獻祭,全都是藍焰可降,但之前為了方便作戰,也為了防止誰擅自投降,我們的家眷全都送入到了八百里洞庭湖里,不光是我們城內這三千兵馬的家眷,便是其余十二家也都是如此,而且湖內情況復雜,如今便我是想把人撤出來,也都不知道去哪里尋,怕是親自在湖內坐鎮的張范都分不清誰家家眷在何處!故此,事到如今,只能用我一死,來換家眷安穩罷了!省的湖中有些人腦子發熱,便朝家眷下手!”
眾人也都訕訕……這種情況確實難辦。
猶豫了一下,林士揚收起眼淚,朝著白有思下拜:“白元帥,可否給我們真火教兄弟一條活路?容蘇將軍回去,多待幾日,盡量多收集一些軍士家眷?”
白有思雖曉得對方是在趁機登鼻上臉,但居然沒有惡心之意,只是立即搖頭:“不可以,大軍初戰,必然要從速,所謂不降則戰,以振軍心。”
林士揚還要說些什么,蘇車也要表態,白有思卻繼續揮手:“那就這么辦吧!請蘇將軍先協助杜龍頭收降巴陵城,然后協助周將軍轉運降人北上淮西……事情做完了,再勞煩周將軍在江北岸將他公開斬首!”
在場之人還要說些什么,一直悶不吭聲的周效尚早已經起身,恭敬做答:“白總管放心,屬下一定讓蘇將軍明正典刑,不使湖中降人家眷受到牽累。”
不少聰明人此時方才醒悟,反正只是一個表態,那蘇車真死假死其實無謂,甚至人家蘇車說不得也有這個意思,只是沒法親口說出來,結果這些人只顧著拉攏作態,卻無人想到這一層,差點真把人憋死。
當然,林士揚想的更多,他作為局內人,心知肚明,別看湖南這邊現在如何大義凜然的,那不過是操師御占了上風,這些湖南人占了下風而已。實際上,真要說各種人心散亂,各種爭權奪利,湖南諸侯內里并不比現在的真火教還有蕭國主那里差。
當初真火教還沒有加盟的時候,蕭輝在湖南這邊,就是被湖南諸侯內部廝殺弄得焦頭爛額,只是現在被操師御壓著被迫一體罷了。
那么從這個角度來說,蘇車真真假假的去死,說不得也是一種針對湖南諸侯的攻心之計。
想到這里,林士揚又忍不住去看白有思……他心知肚明,自己之所以會動搖,包括黜龍幫之所以選中自己,三個條件缺一不可:
一則是他現在的地位,真火教拿下江東,不能自我把持,上下左右動蕩內斗,自己算是趁機拉起了一個年輕人的派系,這算是有實力;二則,所謂內奸自古似忠臣,他當日去老教主身前固然是個耳目,但到底得了老教主的教導,有了一層關系,便是操師御這個前義兄也不得不用收徒的方式來做遮掩,這就是老教主的影響力,而黜龍幫一旦南下,少不了要把老教主再架起來的,這叫做有靠山;三則,他其實是江南這里少有的了解過黜龍幫體制架構的人,那一次出訪以及與東都使者房玄喬的多日交流,給他帶來了巨大的震撼,他敏銳的意識到,黜龍幫是真的把架子搭起來了,而且是有他們自己一套說法的,就像蓋房子和造船一樣,是有章法和道理的。
不過,一直到現在,這位真火教后起之銳都沒有搞明白為什么黜龍幫能夠把房子蓋起來,但也不需要知道,他只需要知道目前呈現出的結果是,黜龍幫那一套成了,架子立住了,沒有出現割據造反的情況,沒有出現大規模內戰的情況,而且現在在整軍蓄力,伸張布局,準備與大英并爭天下。
而江南這里,卻成了現在這個鬼樣子。
甚至,有時候林士揚自己會糾結一個特別沒有意義的問題,那就是到底是黜龍幫做的特別好,超出了常規,還是江南這邊做的特別不好,爛到了淤泥里?
總之,他是有意愿改變江南的。
這一日,林士揚失神了許久,一直到晚間進入巴陵城為止,竟沒有再與杜破陣爭吵。
“巴陵既降,洞庭湖門戶大開,接下來應該以雷霆之勢繼續進軍,以掃蕩洞庭湖,而若洞庭湖能速速入手,則湖南之亂便可平了八分。”巴陵城原郡府大堂上,借著身前身后多個火盆的映照,杜破陣指著面前簡易的洞庭湖地形圖言之鑿鑿。
“杜副帥何其謬也?”林士揚立即反駁。“湖南之亂,應當攻心為上,如今巴陵猝然降服,便是明證,也應該借此機會繼續對湖中各路諸侯招攬為上,哪來的雷霆之勢?”
“若要招攬,之前便不該‘殺’了蘇車。”杜破陣甕聲甕氣。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應付的時候說殺了,招攬的時候說放了,亂的反而是湖內那些人!”林士揚語氣堅定。“反倒是杜副帥,你想過沒有,洞庭湖這么大,島嶼草甸無數,連蘇車一個巴陵的守將都不曉得自家家眷在何處,咱們怎么征伐?往哪兒征伐?”
“湖中不是有真火觀嗎?”杜破陣語氣有些怪異。“那個湖心大觀,必然是他們的要害,占住便是。”
一個真火觀所在的小島頂個屁用!
林士揚當場冷笑,便要嘲諷對方……但旋即他便意識到,以杜破陣多年做賊的水平不至于不懂得這個敵進我退的基本道理,而且對方語氣也明顯不對路,儼然這廝也是知道這個話是不對的,那這廝必有后話。
所以,林士揚硬是把嘲諷的話給了咽了下去。
“只是一個島,占住了也多少無用。”白有思盯住了杜破陣,直接來問。“杜龍頭有什么見解?”
“其實很簡單。”杜破陣攤手來道。“洞庭湖八百里,若只是那張范領著幾千精銳散在其中,怎么也難找,最起碼要找本地人弄清楚地理,然后挨個破寨,咱們這么多兵,跟他耗下去,本身便是他贏了。可這不是我們往北面殺朱紂晚了一旬,使得周遭的幾家叛軍都把家眷放進去了嗎?這么多人,接下來糧食怎么調度?湖南諸侯掌握整個湖南,不至于要各軍家眷去吃水草吧?所以,關鍵是摸排住進入湖內的糧道,或者找到湖內存糧的地方,截住他們,便可逼迫他們來與我們作戰了。”
“確實可以尋找糧道,這么多人用糧,免不了痕跡。”周效尚表示贊同,看向杜破陣的眼神也明顯變了。“而且還可以現在就賣破綻,從今日開始,就把咱們自己的糧道暴露出來,城內也可以每日宴飲,大開城門不禁來往。”
“確系是個手段。”林士揚勉力應對。“可是白總管,此戰還是應該攻心為上。”
“說得對。”白有思立即點頭。“你們說的都對,而且相互不干涉……杜龍頭,你把淮上水軍開進洞庭湖,然后熟悉水道,尋找糧道,遇到機會直接下手;林將軍,你去聯絡本地人,嘗試招撫湖內各處亂軍;至于周將軍,你繼續保障后勤,把糧道暴露出來;還有王大頭領,你找一個合適的地方立寨,以作埋伏,若他們真敢上岸來搶糧,你就斷了他們后路;輔大頭領則負責監視和控制此城;蕭將軍負責在城內安撫本地士民……至于我,平素就在這城內等他們,也去做親身偵查。”
眾人聽得白有思吩咐妥當,不敢怠慢,紛紛起身稱是,便是林士揚也沒有追問若是他的撫與杜破陣的剿撞到一塊該如何……他自家心知肚明,此番過來是為了立人設,又不是真要做慈善至尊的。
事情到了這里,就算是定下了策略,眾人不該多做其他的,但周效尚本是南方將門,轉身看到那個立在堂前院內的火盆,不由心中微動,復又止步來言:“白總管,既然那蘇車九次獻祭都藍焰,可見此次平叛大勢所趨,至尊也是庇佑的……咱們要不要也試試?”
白有思笑了笑,主動割下衣袖一角,直接走上前拋入其中。
火苗輕易將布料吞沒,并無什么明顯焰色,眾人中的南人見此,多如釋重負……有時候沒有什么征兆,反而是最好的。這個道理,杜破陣、王厚、輔伯石也都曉得,便是那個蕭爍都懂得。
不過,也就在周效尚要說些場面話的時候,忽然間,火盆中的火焰在燃盡衣料的情況下復又變得明亮起來,中間甚至有一絲黃亮色的光芒直沖云霄,在暮色中格外顯眼。
周效尚見狀,立即改口,卻不免聲音微顫:“白總管得至尊鐘愛,此戰必勝。”
其余人也都有些色變。
白有思聞言,反而搖頭:“到了我這個修為,差一步就是大宗師了,如何不得天地鐘愛,倒也未必是至尊的本意。”
大家紛紛頷首,卻也不免心驚,這是白有思第一次承認自己已經接近大宗師了。
隨即,眾人散去,倒是白三娘依舊留在火盆前若有所思……她現在想的倒是很簡單,自己還是個凡人,所以有時間依然難明心跡,譬如現在,她看似豁達,但還是有些不曉得該如何面對天上那位跟自己的關系以及自己的身世。而且南面會想,天上那位雖為至尊,卻素來有些情緒,也不曉得還有沒有凡人這些憂思,會不會對自己來征討當日真火教殘部而同樣覺得為難?
而且,繼續想下去,想到凡人與至尊,想到自己的路途,想到自己觀想三郎,之前覺得是循繩脫井,如今卻不免有些憂慮,會不會一直居于人后?
想到這里,白三娘忽然警醒,自己這是修為到了一定份上,遇到了壁障,起了心潮。而且,她也馬上意識到,想要破解這個壁障,怕是不止念頭通達,還要用功業成敗來定。
當日楊斌順流而下,勢如破竹,直入大海,如江神騎黃龍以證大宗師,就是最好的例子。
一念至此,白有思倒是收斂了心神,拋下搖曳火光,轉身休憩去了,只是不忘寫信給張行,說明自己的所感所遇。
相隔數千里路程,張行倒是沒有遇到什么修行上的壁障,恰恰相反,他這些天倒是有些御風而行的舒暢感……倒不是說他喜歡挖泥打灰,而是他發現,隨著他把河修起來以后,現在的幫內事務幾乎全部都迎刃而解。
這倒不是說什么他張首席英明神武,威望卓著,所以無往而不利……便是他真到了那個份上,又哪來的無往而不利?這么大一個幫,一個國家,即便是結構性的矛盾都數不勝數的。
但是,修河這個事情,本身具有一種很微妙的性質,它是介于常態和非常態的,同時能動員到最基層……介于常態和非常態,意味著張行可以靈活的利用它,用非常態壓制常態,用常態抑制非常態……什么意思?你要打仗,對不起,我們在搞民生工程,你怎么能想著去打仗呢?你要躺平,對不起,我們在搞民生工程,你怎么能躺平呢?這個時候應該突破常規才行!平時不能做的,現在都可以做!
而且,修河本身就是一項需要廣泛動員的工程,便是踏白騎能挖溝,可總要有本地役夫來培土,總要有本地官吏規劃河道,這種廣泛動員,配合著黜龍幫兼大明實際領袖張首席,天然就能對精英階層起到壓制。
自陳斌到馮無佚,自單通海到韓二郎,自魏玄定到老沈,全都在這項規程面前大敗而歸。
到了后來,張行開始主動出擊了。
一開始是水利資源分配,然后是借此引申出的行政區劃重構,再然后是人事檢驗和調度,現在已經開始大規模懲治貪污了。很難說水利工程是怎么跟懲治貪污聯系到一起的……但事實就是,一邊修河一邊懲治貪污具有極高的效率。
張行可以從被激發熱情的最基層那里輕易獲知相關官吏的風評,能從后勤準備與動員工作看出來相應官員的能力,甚至還能親自與嫌疑官員做個交談,上演一出青天大老爺的戲份。
平心而論,他現在不是很熱衷于這種表演,但有時候依然需要這種表演。
“聽人說,你是河北老義軍的出身,從咱們一來河北便投效了,也算是積年的老人,如今更是做到縣尉,前途大好,便是此番修堤也算謹慎,如何貪這幾匹馬?”張行坐在秋風舒暢的新立河堤上,狀若不解。“豈不是因小失大?”
被喝問的弓高縣尉羞憤欲死,只在地上叩首,周圍人則涇渭分明,踏白騎以及本地官吏多肅然以對,而本地百姓則指指點點……當然,后者很快被前者同化,現場變得安靜起來。
可能是過于安靜的氣氛讓此人承受不住,最終這位貪污了役馬的縣尉說出了理由:“首席,是我不知恥,來到地方做了縣尉,便想著要富裕威風起來,又因為咱們授田這么嚴密,想要多些財物委實艱難,鄉里認可有排場的財物,只有牲畜不限,這才打了役馬的主意。”
張行沉默了一下,認真來問:“火耗歸公,都是定數,你貪役馬的時候沒想過會被輕易指出來嘛?”
“是我貪心太過,無恥無能。”那縣尉連番叩首。
“你的功勛授田遠高于尋常百姓,卻還是不足?”張行繼續來問。
“是我無恥無能!”那人只是叩首。
張行扭頭看向對方側后方的弓高縣令,后者不敢遲疑,立即向前:“首席,按照他平日里的言行來看,應該是拿自己跟當年暴魏時縣尉的排場來比的……暴魏時的縣尉跟他的地差不多的,可實際的利市卻多的多。”
“那倒是。”張行幽幽一嘆。“當年那情景,多少人都是見過的,城內的妓院賭坊,城外的野寨碼頭,鄉里的高利債,哪個不要給縣尉孝敬?”
“暴魏的時候,下面的縣尉道理上是流官,實際上卻多是本地安家難得升遷的土皇帝,這些人,只要縣令不管,那可不只是這些黑道生意。”一人突兀出言,卻是最近尋來的登州總管程知理。“只是你這廝,明明親身做了如今的好大局面,卻如何還以為這河北是過去的河北?這是白做了這幾年!”
“我……無恥無能……”那縣尉只是如此言語。
張行看著身前之人,心知肚明,弓高縣尉是河北義軍出身,是竇立德在去年奪取河北后推薦的人選,而此時,這縣尉自己的認罪以及程知理的譴責,都不能說有問題,卻也必然摻雜了對竇立德的維護……程知理打幫腔只是順路,而這個縣尉恐懼到這個份上,就是更多的出于擔心自己會連累后面一堆人的緣故了。
平心而論,從黜龍幫建立以來,張行似乎都在與這種東西做斗爭,也算是與這種東西做共存,而無論是斗爭還是共存,本質上都是為了不讓這些東西影響他想要做的事情,今天當然也是如此。
“如此說來,咱們還是有些虧待了這些官吏……”一念至此,張行壓下心中的多余情緒,扭頭來看程知理。
程知理一時間有些懵,對方這話語氣懇切,明顯是要自己說虧待,但現在說虧待是不是有些不對勁?
于是乎,其人愣了一下,只能嗯了一聲。
“土地是根本,但土地的收益太低了。”張行正色道。“強壓著這些人不能得利,遲早會出岔子……”
“那按照之前幫里的說法,把火耗歸公的盈余做養廉錢?”程知理馬上跟上了趟。
“必要時可以搞,但現在沒必要……畢竟火耗本質民脂民膏,是從下面來的,若是這些官吏能從這里面光明正大的拿錢,怕還是要折騰下面。”張行搖頭以對。
“那我知道了。”程知理立即揚聲道。“用曹總管那里的出息做貼補便是……而且有些東西本是貼補,也應該收回來,放在曹總管那里……就好似大行臺的廊下食。”
“不錯,大行臺基層文書參軍們的廊下食;偏遠地方炭補衣補;離家遠的人傳郵費……要有針對性,不能大撒錢。”張行補充道。“所以你覺得如何?”
程知理還能如何,乃是立即頷首:“當然是極好的方略……便是現在曹總管那里剛剛賺了錢,將來的事情不好說,也可以做個試驗,先拿修河的這些官吏做個樣子。”
“好,這事你來辦。”張行即刻做了發落。
程知理有些興奮,但也有些心慌,乃是一面趕緊答應,一面又趕緊來問:“休整濟水的事情首席怎么說?”
“不是不行。”張行給出答復。“尤其是濟水下游,按照你說的,大宗師過去后東夷人立即老實了,沒有戰事風險自然可以修,但要量力而為……這樣好了,你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再弄個計劃,只今年秋后一冬的,多一日都不行。”
“好!”程知理大為驚喜,只覺得此行不虛,因為目前為止他是唯一一個從張行這里討來修河工程許可的封疆大吏。
而就在程大郎幾乎要直接走人時,卻又馬上醒悟過來,指著地上那人來問:“首席,雖說凡事舉一反三,但此人罪過卻不可恕!而且正當修河,反當嚴懲!”
“我又不懂的刑律。”張行擺手道。“只是恰好遇到這么一個事罷了,當然要送給刑律部議罪。”
這就是要確保不做牽連了,程知理更加欣喜,立即去呵斥那縣尉……而那縣尉真真是蒙了大赦,就在地上朝張行與程知理重重叩首,然后便掩面而去了。
當日不提,過了四五日,張行鋪陳完濁漳水下游區域,卻并沒有繼續將修河繼續下去,反而是回到了鄴城……首先是因為要秋收了,不能調度地方人力,其次是下一步要進行的工程乃是滹沱河的二期工程,需要滹沱河水位下降,目前也沒法修的緣故。
就這樣,張行時隔小半載,回到了他忠誠的鄴城。
而不過是半年,鄴城又已經反覆換新顏了……這還不算,借著秋收,明顯有往外進一步擴展的意思……沒辦法,比較一下東都和西都兩個天下首都就知道,原本的鄴城再怎么擴展還是顯得小了些。
不過,相較于東西都坊市制度的嚴密,鄴城這里走的是典型的自然擴張和引導,商業市場到處都是,城市形狀奇奇怪怪的,卻是顯得不夠嚴整。
可以想象,治安風險也更大一些。
而果然,大行臺眾人迎上張行,第一個話題也是這鄴城。
“兩個路數,魏公的意思是繼續擴大鄴城,或者修建寬闊馳道,聯結魏縣與臨漳縣。”說話的是代領靖安部的謝鳴鶴,他負責匯報情況似乎沒什么不妥。“陳總管的意思是,都擠在一起沒什么必要,幽州也挺好,濟陰也不錯,乃至于聽濤城都是大有可為的……”
“這不搭邊。”騎在黃驃馬上的張行當即失笑。“做軍事考量也不是這么來的。”
“不錯,所以陳總管自家改了說法,他覺得應該著重發展邯鄲、貴鄉和黎陽三城。”謝鳴鶴沒有理會身側面色發緊的陳斌,繼續來言。
“這就對了。”張行點頭,復又看向了另一側并馬的魏玄定。“魏公,你跟陳總管的方略都是一樣的,但你想把什么東西都裝在魏郡一個郡里,這次怎么就不考量之前兵馬太多地方承受不住了?這事你不占理,我贊同陳總管的方略……可以給邯鄲、貴鄉、黎陽三城重新劃界,然后抬高三城城守的級別,算是都尉、郡丞一層,副于郡守,許他們建立新郭,但不管怎么要預留足夠的軍事通道。”
“這就妥當了。”陳斌立即出言敲定。
魏玄定也只能嘆口氣,他如何不知道是自己胃口太大?如何不曉得自己的建議一定會敗給陳斌主動調整的建議?但他原本準備的是,這條建議會在正式的吞風臺會議上進行討論,成為他其余議案的墊腳石……但現在好嘛,謝鳴鶴一張嘴,直接在城外就給定下了。
到了這份上,魏玄定也懶得再給誰面子,當場便拉下臉來:“首席既回鄴城,總要秋收后再走,什么話不能放到吞風臺上說?便是謝總管要匯報機密也該等到沒人的時候,現在人山人海的,又如何能說出口?”
謝鳴鶴目的達成,嘿嘿一笑,絲毫不在意。
其余人也在雄伯南的帶領下哄然一笑,氣氛隨之擺開……然后又簇擁著張行走進了鄴城的東大門。
魏玄定所言人山人海委實不虛,張行帶領踏白騎回歸,怎么都算的上是榮歸,大行臺上下相迎,鄴城百姓早曉得張首席沒有規矩,也都紛紛來看,這還不算本就往來不停的北地、東夷、南梁商隊,甚至有巫族人駐足……城頭郭外,切切實實都是人。
張行一如既往的和善,舉著手左右招呼,便打馬過了拓展后的“城門洞”,進入“天街”,眼瞅著穿城而過,往城西的行宮方向而去,謝鳴鶴忽然又來開口:“首席,百姓熱情,要不要說幾句?”
張行駐馬四下來看,心中微動,卻終于是緩緩搖頭:“確實有話要說,但不是今日,再等一等吧!魏公主持一下,讓踏白騎皮紅掛綠,好生恣意一會,我們且回吧!”
眾人不明所以,但也只能一分為二,大部分人留下,秦寶親自護送魏玄定以外的黜龍幫頂層往行宮而去。
到了行宮,入了觀風院,謝鳴鶴居然真有他覺得機密之事來做匯報,逼的其余人紛紛回避。
“兩件事,其實都稱不上是大事,但我覺得首席應該知道。”謝鳴鶴言簡意賅,神情嚴肅了不少。“一個是上次盜役馬的弓高縣尉,他來到鄴城被降職為里長,轉到登州上任,結果出了魏郡就在兵站里自戕了……他從弓高到鄴城,再到離開,許多頭領和之前相熟的同儕都來探望過……不過沒有任何證據說是誰挑唆的。”
“知道了。”張行臉色果然收斂了不少。
“另一個是李樞的事情,我們沒有做任何理會,他卻明顯不安了……公開的情報是,他這幾日反復在太原河東上黨一帶亂走,可能會出岔子。”
“隨他。”
“他無所謂,但若是他真不管不顧的回來,直接尋到幾位河南頭領那里又如何?會不會連累無辜?”
“無妨,便是有頭領接納他,也是誤以為我們跟他又有了聯絡,讓張金樹再去告知就是了……告訴他們,李樞是一個叛逃的舵主,仍然在通緝中,該如何就如何,然后盡量明正典刑。”
“是。”
“還有嗎?”張行復又追問。“只這兩件事?”
“只這兩件事沒有必要付諸文書,卻又覺得該讓你知道,其余都有之前你在河堤上所看的那種例行文書。”謝鳴鶴輕松道。“江南、北地、東都、太原,東夷乃至于南梁,還有咱們內里,應有盡有。”
張行點頭,沒有多問什么。
洞庭湖的夜霧彌漫,四下昏沉,只有零星幾處地方稍有火光,可相隔太遠,非是修為過人根本無法察覺。某處小島上,距離一處火光足足數里之外,漆黑一片中,白有思坐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正用奮筆疾書——她正在寫信給張行,因為用的是炭筆,所以江南濕潤的空氣沒有給她帶來太多麻煩。
但是,寫到一半,她卻忽然收起,然后直接騰空而起。
片刻后,這位宗師忽然落在了一個破了洞的烏篷船上,船上兩人見到白有思,雖有驚卻沒有多少嚇,正是來此地勸降的林士揚、蘇車二人。
“如何?”雖然猜到結果,白有思依然問了一句。
“確實是張范本人,總管之前觀察的對,但他不愿意降。”林士揚干脆言道。“我們竟還見到了許玄……白總管,他們二人就在前面寨中。”
“許玄意動了。”蘇車察覺到林士揚暗示,趕緊接口道。“白總管,許玄馬上要走,請你發發慈悲,看到他的去向,將我送去,我跟他是生死之交,一定能勸降他……真要殺他們二人,你隨時可以動手,不若再給我個機會。”
“可以,本就許你一夜時間,并未違約。”白有思點頭。“但軍情嚴肅,后果你自負。”
“性命都是總管給的,如何敢推脫?我只是想救人。”蘇車匆忙言語。
白有思沒有接口,看向林士揚。
后者會意,也趕緊點頭:“許玄確實是動搖了,我也隨蘇將軍去便是……只是總管,既然摸清了他們的要害,就沒必要拖了。”
“好。”白有思言簡意賅,直接又從船上騰起。“你們盡量勸他,若能讓他在我們發動前點火最好,若不能,便免不了泥沙俱下,玉石俱焚了。”
林士揚二人便要答應,卻忽然齊齊扭頭然后愣住……原來,那許玄根本沒有隱蔽離開,而是干脆借著霧氣用真氣騰躍的方式離開。
不能說他愚蠢,反正白有思在這里,他也躲不開的。
就這樣,目送兩人離去后,白有思的身形再度消失在夜霧中,再次出現時,已經是在是一個港灣中了。
杜破陣親自等在這里。
白有思將情形轉述清楚,復又來問對方:“霧氣濃厚,火船可有妨礙?”
杜破陣倒是從容:“照理說撒了油的干草,配上秋后蘆葦,什么霧都不耽誤,何況馬上天亮霧散?可要我說,便是不能起火,咱們難道還不能肉搏嗎?只是十幾路一起發動,到時候免不了要有人迷路,有人危機,還要指望白總管的能耐!”
“無妨,且觀在下作為。”白有思同樣放松。
二人不再多言,靜靜等候預定的五更天末,也是天明之前那個時候到來,但是,大約四更天靠后的時候,湖中一處小島忽然火起,火光濃烈,照破夜霧,方圓十數里可見。
白有思不再遲疑,直接起身下令:“開戰,放火!”
言罷,自己先騰空而起,在正上方旋轉不斷,一時間湖面上空輝光大作,竟比之前那火光還要強盛,復又如龍御風,先直撲之前小島方向而去,乃是要急切擒殺洞庭湖首要叛首張范。
而隨著這一幕,沿岸與湖中多處已經被聯軍控制的港灣,也都依次點火,各自發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