黜龍  第七十九章 安車行(8)

類別: 歷史 | 架空歷史   作者:榴彈怕水  書名:黜龍  更新時間:2025-03-08
 
第539章安車行(8)

秋后。

本意是秋分以后,是一個關于時間節點的簡單詞匯。

但是,在農業社會,秋后意味著太多的東西……因為秋分同時意味著秋收結束,所以秋后才有了充足的糧食,才有了充足的牲畜,才有了充足的民夫,才避開了酷熱……甚至,秋后無名河流的水流會漸漸變緩從而方便通過,而秋后的大河依舊足夠充當運輸干道。

秋后問斬,秋后算賬,秋后開戰!

而自三征大敗,大魏解體,群雄并起的那個夏天來算,如今已經越過第六年,進入第七年了……或者換個算法,以江都軍變,黜龍幫壓制河北、司馬正回歸東都、白橫秋西入關中那一年算起,也有三年了。

這三家,該兼并的兼并,該清洗的清洗,該建國建國,該稱帝的稱帝,該當元帥的當元帥,該立行臺的立行臺,沒有什么余地了,就連東都跟黜龍幫的不戰之約都只剩幾個月了。

那接下來,無論怎么計較,怎么花里胡哨,若是不動大刀兵,都是難以想象的。

“人生除泛海,便到洞庭波。”

一身素色錦衣的白有思走到真火教那個著名的湖中島真火觀木門前時,忽然駐足,扶著腰中長劍望向了一側那煙波浩渺。

“白總管說的好。”杜破陣雖然少年時沒怎么讀過書,也一直以大老粗形象示人,但就連那竇立德都能在短短幾年長進這么明顯,做了小十年盟主的杜某人當然也不是昔日登州偷羊賊,自然曉得一些風情,懂得一些言語。“這洞庭湖是平生所見的大湖,竟能內中生浪,除卻大海,根本想不到哪里能比。”

隨行人極多,無論是周邊官吏,剛剛降服卻還沒來得及走的湖南叛軍首腦,包括聯軍下屬,哪里缺湊趣的?只是按照身份,最上頭的那批人里面有一個就是林士揚,而林士揚這廝凡事必與杜破陣針鋒相對,連白有思的臉面都不顧及,所以大家聞得杜白二人說景色,第一反應就是等著林士揚來做諷刺。

果然,林士揚隨即冷笑:“杜盟主也知湖海之大嗎?”

“杜龍頭自登漸淮,自淮入湖,生平種種,堪稱湖海豪氣,如何識不得湖海之大?”白有思似乎是被林士揚的姿態給弄煩了,直接來做駁斥,甚至是訓斥。

林士揚也曉得過猶不及,便只負手冷笑。

而白有思依舊立在木門前,望湖興嘆:“倒是我,記事起便在西都,然后少年上太白峰學藝,青年往東都入仕,一直在暴魏朝廷與關隴貴種里往來,雖見識了不少人物,卻不曉得天地之大,一直到這些年,東游兩海,北進天池,南入洞庭,才稍微有所見識。”

“不管如何,白總管既曉朝堂,又知草木,到底是比我們這種草莽只曉得湖海之氣強多了。”杜破陣當然要捧回去。

“我可不止是又知草木,當日我去東夷,還知道了另一件事。”白有思緩緩道來。“杜龍頭,你曉得嗎?彼時竟有人專門告訴我,我只是被我那位大英皇帝的父親收養的螟蛉之女,其實另有身世。”

周邊所有人幾乎全都目瞪口呆,不少人更是本能去想,怪不得這對父女竟然生分到如今刀槍相對……但轉念一想也不對,因為按照這白娘子說法她是去東夷那一回才曉得這事的,而在這之前就已經是黜龍幫的人了。

所以,是白橫秋一開始就主動排擠這個厲害過頭卻非親生的女兒?

這老頭這般小器還能做皇帝?

沒錯,驚愕、混亂、懷疑,最后的不解。

而正混亂著呢,簡直讓他們慌亂的信息又來了。

“他們說,當日我父親隨楊斌伐陳,就在這巴陵城破敵后,于這湖中真火觀內,在一個要點燃的柴火堆上尋到了我,從此帶回家撫養。”白有思平靜敘述,仿佛是在說別人的事情。“他們還說,赤帝娘娘看顧我,在妖島給我存了位置,想讓我去妖島做領袖,遠離這中原是非……只是我沒答應罷了。”

此時堪稱秋高氣爽,洞庭湖上更是微風瀾瀾,波浪輕涌,但這木門旁的空氣卻似乎凝固了一般。

對于在場的聰明人來說,很明顯有一個“這是胡扯”到“她沒理由胡扯”的反復震蕩過程。

因為真沒必要呀!

就湖南諸侯這點歪瓜裂棗,值得嗎?

而且當著這真火觀的大門說什么赤帝娘娘的安排,不怕被嫉恨?

所以……是真的?

蘇車還在發懵,另一名降將許玄忽然想到什么,神色激動:“是這樣的,張大哥曾說過,當日巴陵守將既是南陳大將又是我們真火教嫡傳,幾乎被認為是下一任教主,所以當日楊斌跨江而下,湖南則傾全力以助巴陵。最后還是兵敗,湖南子弟中的精華盡喪,而那守將之前將妻子與剛剛出生的女兒安置在這里,說是一旦兵敗,就舉火自焚,結果人死了,卻沒有起火。事后教中又與暴魏媾和,所以才讓湖南與他們離心離德……我記得那大將是姓呂……”

“姓什么無所謂。”白有思制止道。“我來這里多日,已經查探的清楚了……而且這件事情,我若不認似乎個人境遇更好,只是既然到了這個地方,若不坦誠反而可笑……我說出來,只是因為確乎有這么一回事罷了。”

眾人不免凜凜,而湖南降將們雖然被封了嘴,卻忍不住相互擠眉弄眼……他們本就是敗兵之將,若是能直接尋到這條路又如何?

巴陵降人轉運到淮西當然可行,但若能留在湖南襄助這位又如何?

林士揚也沒有覺得太過于難以接受——畢竟湖南降人雖然是自己謀劃的對象,可按照他的思路,無論如何這洞庭湖周邊的降人降將是輪不到他吃的,他要吃的是湘水上游幾家勢力。

沒錯,即便是他,思來想去的,也覺得白有思說的是實話,并不是刻意要搶自己嘴里這三兩肉。

白有思絲毫不管這些人的想法,直接轉身走入那木門中,然后來到當面的巨大火盆之前,拍了拍手,然后合十,卻是揚聲來做祈禱:“至尊在上,自唐室南渡,天下已紛亂數百年,暴魏無德,不能守大業,以至如今又遭離亂,今日回初生之地,又見真火熊熊,唯愿天下重新一統,早得安泰,不使黎庶受苦,不讓婦孺乞活,愿將來天下太平時刀劍為犁,真氣鑄堤,人人化龍。”

說完,也不再割什么衣角衣袖,只從腰中取下來時準備好的一個小囊袋,將一些今年新收之糧米倒入火盆中。

烈火受糧,初時嗶啵作響,繼而有微微爆焰,這都是正常現象,但接下來,爆焰既起,非止不落,嗶啵聲竟越來越密集,彷佛里面投入的不是一小把,而是源源不斷的糧食一般。

再往后,并沒有超出大家的預料——爆焰越來越大,以至于在小島的上空形成了一只威鳳,繼而一飛沖天,直奔云霄之上。

很顯然,赤帝娘娘的真火再度對白娘子的祭祀給予了明顯的回應,但有人想起白有思之前的自陳,猜度這可能是宗師自為的異象也說不定……唯獨若是人家這么做了,至尊也不發怒,豈不是說明至尊也認呢?

就這樣,眾人心思復雜,隨著白元帥進入觀中。

此番過來,一則是要做祭祀,二則是要討論如何處理洞庭湖降人與家眷……祭祀是虛的,后者才是要害。

不過,白元帥入這觀前先曝身世,不免讓人覺得她這是志在必得。

實際上也的確是志在必得,林士揚的反對看起來很強硬,但是他的私心不在這里,更不要說他本身與黜龍幫有密約了,而蕭爍帶來的揚州方向意見卻是反而對白有思這邊起到了推進作用——蕭輝明確拒絕湖南諸侯往淮西的遷移,真這樣肉就被端出去了,事到如今,湖南叛軍要么降,要么死。

換言之,相對于之前的方案,蕭輝更加能接受白有思現在就地改編湖南叛軍,然后抵抗大英的方案。

當然了,這是蕭輝之前得到巴陵相關處置結果后的反應,如果他知道了白有思的身世是否還是這個反應就要另說了……但真要另說的話,這件事也不是蕭輝愿不愿意就能決定的。

一番討論下來,在已經投降湖南叛軍的主動迎合下,最終達成一致,蘇車以及巴陵守軍不再折返,還有他們的家眷也都一并送往淮西;而許玄為首的洞庭湖降兵以及他們的家眷就地安置,接受改編。

當然,白有思也做出了某種表示,愿意讓這些降人統一編為一軍,并以蕭爍為總統。

當日大約議定,已經到了下午后半段,眾人也不好摸黑渡船回去,更兼此地到底是洞庭湖中有名之地,白元帥下令就在這島上處置降人,將降人分批分類送來整編處置,再運到岸上。

眾人恍然大悟,便也安心住下。

而到了傍晚時分,第一批降人便先送來,一起抵達的還有遠處依稀可見巴陵城來的信使、文書、糧食、錢帛,甚至還有工匠去了旁邊最近的一個島上修理裝備。

一陣紛亂不提,到了晚上,押送第一批降人的淮右盟副盟主、黜龍幫大頭領、杜破陣的生死兄弟輔伯石便來尋到了杜破陣。

“是真的。”燈火下,杜破陣當然曉得對方要問什么,便趁著外面嘈雜將白日的事情說了個清楚。

輔伯石沉默片刻,不由來問:“她此時將身世拋出來,是為了收攏湖南降人的人心?”

“必然有此意,但要我說也是順勢而為,是到了這地方必要對上這個身世,便干脆等打完這一仗立好了威,該施恩拉攏了再說出來。”杜破陣認真道。“人家到底是宗師第一,是黜龍幫靖安部的總管和龍頭,這個身世如何也就那樣了。”

輔伯石想了一想,繼續認真來問:“她這般設計,必然是覺得秋后要動大兵,大英的人要順流而下來迎她了,若是那般,你有什么念頭?”

“老輔你是怎么想的?”杜破陣遲疑了一下。

“現在無外乎是兩條路,一條是去湘水上游,另一條是留在洞庭湖這里……我覺得應該留在這里。”輔伯石一如既往的干脆。

“為什么?”

“去湘水的話,咱們的人水土不服,語言不通,風俗也不順,水軍也沒了用武之地,偏偏還要跟本地人相爭,而且還沒了動彈的余地……到處都是不利;反倒是留在這里,幫著白總管對付大英的人,總有功勛可以做兄弟們日后的出路。”輔伯石努力勸道。“老杜,不要再亂走了,黜龍幫對咱們一直留著余地,咱們也該心里有譜。”

“老輔想什么呢?”杜破陣干笑道。“如何能去湘水?你說的對,只留在洞庭湖這里才行!不打仗,不顯出本事來,不立下功勛,誰都小瞧你。”

輔伯石松了口氣,就行認真言道:“既如此,你寫幾封文書來,好去安撫軍心。”

“軍心已經動搖了嗎?”杜破陣猛地一驚。

“你為何覺得不會動搖?”輔伯石氣急。“從南下開始,大家之所以沒有動搖,只是因為白總管在這里,因為徐州行臺一起來人了,以為咱們是跟著黜龍幫、跟著大明,與南梁一起結盟來對抗大英……老杜,我說句難聽點的話,要是一開始按照你的意思徑直南下,咱們淮右盟在淮南就分裂了!”

杜破陣沉默片刻,緩緩來言:“便是那樣,也有人跟我走的。”

“就是因為有人會跟你走,才會分裂!”輔伯石咬著牙瞪著眼壓著聲音來對。“老杜,沒了淮右盟,只你的一萬義子軍,黜龍幫就只把你當流寇了!”

杜破陣緩了一下,猛地反問:“你要我如何安撫?”

“既要安撫那些家在淮上的老資格,也要安撫義子軍,你寫幾封信吧……”輔伯石懇切言道。

杜破陣點點頭:“你說的對,無論如何要系住淮右盟這艘船,我這就寫,你……”

話到一半,他又停下,然后認真來問:“老輔,你說白總管將我放到這島上,是不是有些說法?”

輔伯石遲疑了一下,然后蹙眉來問:“你是說她想將你軟禁,然后有所施為?”

“不至于。”杜破陣自己立即搖頭。“上島的又不只我一人,眼下的局勢還是收降洞庭湖周邊叛軍為上,便是禁住我,怕也是防著我趁機搶奪一些兵員,占據一些地方,而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惹出禍來……我現在寫信,你帶出去給闞棱、老岳他們,讓他們安分些。”

輔伯石連連點頭,而杜破陣就在燈下攤開紙筆,一邊寫一邊問輔伯石一些事情,中間輔伯石也指指點點的,要杜破陣這里改的委婉一些,那里改的嚴厲一些。

折騰了一晚上,二人同塌而眠,到了翌日,兩人又一起去見白有思,說些軍務,然后免不了與林士揚爭吵,但島上委實忙碌,輔伯石待到下午,便也要離去,杜破陣自然又去送。

臨走之前,輔伯石到底是沒有忍住,拉著對方手懇切來言:“老杜,我還是那句話,淮右盟是咱們的根基,千難萬難一定要維系住整個淮右盟,這樣你我乃至于所有兄弟才能有個結果。”

杜破陣深以為然,只執手相送。

人既走,又忙碌一日不提,到了第二日早上,隨著巴陵城那邊又一支船隊過來,白有思立即單獨召見了杜破陣。

“杜龍頭,首席那邊有大行臺的指令給你,讓我把這個東西借你一用。”白有思先將文書遞給對方,復又從腰間取下一物,正是那個羅盤,然后還稍作解釋。“此物之神異,不亞于王懷績的神鏡,我師父的卜棍……若你心中有惑,執此物念動咒語,便能指向心中所欲……若遇遲疑不定,此物最能破局,但要小心,一旦使用此物,便有殺身之禍,非大毅力與大決心不能渡過。”

杜破陣怔了一下。

畢竟嘛,他跟張行也認識六七年了,又算是黜龍幫編外高層,自然曉得這個羅盤……不過這個東西讓自己用一用是什么意思?

而很快,這位淮右盟盟主就猜到了一種可能,那就是對方對自己厭倦了。

那位首席厭倦了淮右盟這種反復的脫離黜龍幫又藕斷絲連的狀態,厭倦了自己這種始終放不下“野心”卻若即若離狀態……現在要自己給他個痛快答復。

杜破陣又看了一眼,信是真的,來自于張行親筆,而且還有大行臺的文書總管陳斌、幫務總管雄伯南的聯署,那羅盤應該也不是假的,因為白有思此番南下一直帶著,杜破陣見過兩次……這下子,杜盟主真有些畏懼了,他既對張行和黜龍幫現在這種態度感到畏懼,也對自己真正的想法感到畏懼。

過了好一陣子,眼見著對方根本不接羅盤,白有思便先放下羅盤到身前案上,然后起身繞到對方身后負手來言:“其實我也不愿意用這個東西,平白無故的,只是前途混沌,如何就要拼卻生死?不是說它沒用,真到了無立足之地,無一線生機的地步,這就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寶貝,但依我說,三郎跟大行臺那里太著急了,咱們之間不至于到這個份上。”

杜破陣心中猛地松了一口氣,無論如何,身為黜龍幫直接對接自己和淮右盟的白有思態度和緩,似乎本就是唯一能擺脫如此困境的門路。

一念至此,其人內中強壓不安,直著身子勉力來言:“白總管,在下曉得,這是大行臺那里疑淮右盟了……但你親身在此地,便該曉得我們淮右盟堪稱盡心盡力,并無半點離心之舉,如何便要疑我們?黜龍幫已經強橫到不能容人的地步了嗎?”

說到后來,竟有些義憤填膺。

在對方背后的白有思不慌不忙:“杜盟主想多了……大行臺何曾疑過淮右盟?只是三郎疑你杜破陣罷了。”

杜破陣陡然一滯,旋即干笑:“我與張首席是貧賤之交,連淮右盟都是他助著我立起來的,如何會疑我?”

“那就是大行臺疑你了。”白有思即刻失笑。“不然呢?”

杜破陣終于語塞,然后也只能苦笑攤手:“如此,我又能如何?”

“羅盤不過是個態度。”白有思認真道。“杜盟主,大行臺其實也只是要你的一個態度……要我說,你去鄴城如何?就說自己是看著羅盤去的。”

“若是看羅盤,斷不會指著鄴城。”杜破陣知道關鍵時候到了,不由喟然以對。“白總管,我也不瞞你,我之所以顯得如此游離于黜龍幫,說到底是放不下淮右盟,我這個人前半生就是個一事無成的廢物,后來稍有結果,一身的榮辱生死,親友經歷,全都在淮右盟上,而淮右盟又有自己的經歷,到底不是黜龍幫的一個分舵……所以我不用什么羅盤,也都知道這個指向就在此地,因為淮右盟就在此地。”

白有思思索片刻,復又搖頭:“便是你說的有道理,可大行臺的意思已經到了,你總要做表示才行,走一遭又算什么?”

“白總管,不是我推辭,也不是我危言聳聽,而是說,現在不止是我離不開淮右盟,淮右盟也離不開我……大家剛剛來到江南,人心不安,一旦我去了鄴城,怕是要引起誤會。”杜破陣趕緊解釋。“這也不是什么威脅,我曉得白總管的本事大,能壓住他們,可人心一旦離散,便再難收拾……何必非要做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呢?”

“好話壞話都讓你說完了。”白有思搖頭不止,同時轉回座中重新坐下,面對面來問。“可是杜盟主,我只問你,你這般軟硬不吃,看起來無懈可擊,但真能應付大行臺?大行臺憑什么信你的話,而不是以為你在挾淮右盟自重?”

杜破陣小心來對:“無論如何,白總管總是明白我心意的。”

“我倆明白沒有意義。”白有思再三搖頭。“如今大戰在即,天下再無余地讓你們這些紛雜勢力自立的,若是大行臺的幾位龍頭認定了你三心二意,僅僅是為了消除危險,三郎那里怕也要順勢而為行雷霆之勢的……你得做出實際的事情來。”

“要不,讓老輔去一趟,把我的意思說清楚。”杜破陣愈發小心。

“我覺得不行。”白有思笑意漸消。“老杜,大行臺憂慮的是你,不是輔大頭領。”

杜破陣心徹底沉了下去……沒辦法,鄴城那邊突然發難,他委實措手不及,不是沒有反抗的手段和余地,就是讓淮右盟里面鬧起來嘛,大家一起在人家腹地,前有狼后有虎,鬧起來怎么都好說,但現在被困在島上,他孤身一人,連傳信都要通過他人,如何能應對

實際上,杜大盟主現在已經懷疑,這一遭上島去船,宗師壓陣,本就是對方為了今日對付自己做的預設手段,反倒是收編洞庭湖叛軍是順便來做。

真要是這樣的話,那自己怕是逃不脫的。

然而,杜破陣到底是從一個偷羊賊一路廝混到標準的一方諸侯之輩,如何能被困境嚇住?他只是稍一思索,便也干脆起來:“若是連白總管也覺得我三心二意,便將我綁起來,打斷了雙腿,送到鄴城便是……我絕無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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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有思冷冷以對:“你以為我不敢嗎?”

杜破陣心下一驚,本能想要服軟,卻又硬著頭皮撐住:“人為棧板,我為魚肉,難道還不許魚肉掙扎一下?”

白有思盯著對方看了一會,忽然失笑:“我不過是個暫署的龍頭,還沒轉正呢,如何打斷你一個正式龍頭的腿?不過杜盟主,你也不要覺得此事就能硬扛過去……這樣好了,讓輔大頭領走一趟,帶上兩千義子軍,然后再請李子達大頭領帶著他那一營兵回來,這樣大行臺那里或許就能察覺到你的誠懇了。”

杜破陣一愣,立即意識到這是鈍刀子割肉,義子軍是自己最后最根本的倚仗,這一來一去不說,更關鍵的是,這五分之一的義子軍一旦在北面學王雄誕改了念想,再放回來就能把整個義子軍拖住了。

到時候,自己怕是真挪不動淮右盟了。

“何必義子軍……”杜破陣本能反駁。

“這是最后的條件。”白有思肅然道。“義子軍出發,到了淮西,你再下島……不然的話,你就去鄴城,若是鄴城你也堅決不去的話,黜龍幫將會正式公告天下,廢除你的龍頭身份,開除是幫,同時任命我來兼領淮右盟。”

杜破陣沉默良久,緩緩頷首:“那就這么辦吧!可我不下島,怎么讓義子軍信服?”

“我不信你沒有跟義子軍專向聯絡的信物或標記。”白有思語氣更加冷冽。“杜龍頭,事到如今不要再玩弄手段……大行臺那里不是突發奇想不能容你,是大局緊迫,不能不一一排除障礙,你千萬不要把自己弄成障礙。”

杜破陣一聲嘆氣,終于從腰中掏出一件物什來。

白有思難得一愣:“你也有此物?”

“來處應該都是淮右陳家。”杜破陣摩挲著手里的金錐認真道。“雖說一共二十多個,但根根都不一樣,我曉得張首席、白總管,還有秦兄弟那里都有……便也留了意,在淮右尋到了一根。”

“那你寫信吧,現在寫。”白有思點點頭,不再計較。“然后將金錐一起發出去,咱們當面發。”

杜破陣到底無奈,便應了下來,當場在白有思的案上寫了一封細細的書信,叮囑闞棱挑選兩千人,然后想了一想,又尋到一名隸屬自己的可靠侍衛,當著白有思的面將金錐與書信交給了對方,讓對方轉交給闞棱。

事情似乎就此了結。

三日后,輔伯石出現在了洞庭湖北面重鎮華容,義子軍統帥闞棱及一部義子軍就駐扎在這里。

雙方見面,闞棱恭敬相迎,口稱“輔伯”,然后引入堂上,輔伯石主動要求對方摒除左右與侍衛,然后依次拿出了兩封信來。

闞棱大約看完,剛要言語,輔伯石卻又掏出一柄金錐,交給對方。

闞棱不敢怠慢,親自端詳金錐一番,然后方才拱手:“輔伯,父親大人還有交代?”

“有。”輔伯石肅然道。“你父親讓我告訴你兩個要害,其一,這件事雖然是被人猝然逼到墻角上,但實際上也不可避免,因為秋后北面三強必然全面開戰,這個時候鄴城那里必然要挨個排除周遭起伏,確定敵我,而我們淮右盟再怎么計較,也不可能棄黜龍幫去投大英的,更不可能投奔東都,而南梁這里又不成器,所以反而要與黜龍幫,與大明,與張首席站在一起,而且要站的穩,站的定!”

闞棱思索片刻,喟然以對:“是這個道理,到了這個份上,怕就只有這條路了……那還有呢?”

“還有就是……你父親覺得,咱們要為將來考慮了。”輔伯石重重嘆了口氣。“他既擔心幫里人心不齊,也就是你們跟那些淮上豪強們之間不和,又擔心將來黜龍幫不能容我們……”

“這倒不是現在,平日里父親就一直擔心這些。”闞棱幽幽以對。

“所以,他希望你能親自帶領這兩千人與李子達做交換。”輔伯石懇切來言。“還希望你能在北面的大戰里做下功業,替淮右盟打出名號來。”

闞棱一愣,然后低頭看了下手里的金錐,許久不語。

輔伯石也不敢多言,也只能沉默相對。

過了好一陣子,闞棱方才開口苦笑:“父親平日里一再說,要我一定拴住義子軍……如今竟猝然變了主意!”

“你想聽實話嗎?”輔伯石聞言,忽然也輕笑了一下。

“請輔伯指教。”闞棱明顯有些失神。

“那是因為我一力勸他如此的。”輔伯石言辭愈發懇切。“我跟你說,白總管把他帶到島上再將鄴城的文書擺出來,再讓我去勸,是有把他監控起來,乃至于挾持意味的……而他雖不能說心有憤憤,但總歸是有顧慮的。”

“正是此意。”闞棱趕緊來言。

“而我對他說,張首席這個人,雖說有些規矩是糊弄來的,是后補的,是裝模作樣的。”輔伯石語氣竟重新振作起來。“但總歸是講規矩的……而黜龍幫到現在,所有龍頭卻只有一人是壞了事的,正該以此為戒。”

闞棱恍然:“不錯,正是此意!難怪父親也無話可說!只要我們前面奮戰,無論如何父親都坐穩了一個龍頭!輔伯,我這就準備,趕緊動身!正好隨之前巴陵城的家眷一起走!”

輔伯石只是頷首。

倒是闞棱想起一些多余的事情:“那這金錐?”

“你父親也沒說……”輔伯石想了一下后,干脆擺手。“你自己收著吧!”

闞棱終于也無話。

且說,義子軍是淮右盟的精華,而闞棱所選兩千人更是精銳,他們說走就走,隨那些家眷一起動手,過了安陸,得到本地補給,更是甩開余贅,加速前行,不過八月下旬,便重新回到了他們朝思暮想的淮西故地。

這還不算,轉到譙郡,進入到內侍軍轄區后,更是遇到了等在這里的李子達部,雙方會師再分別,李子達同時向闞棱傳達了具體軍令,他們這兩千義子軍改為黜龍幫特行的營將制度,卻是要去鄴城換裝,同時受大行臺直接指派。

再往前走,黜龍幫沿線境內多有兵站,義子軍行動更加迅速,九月上旬,便抵達大河前。

這個時候來迎接闞棱的,赫然是王雄誕。

兄弟二人相會,各自心中感慨萬千,卻都壓制住多余感情,只說公事……便是駐地、裝備、序列劃分這些事情說完,也都壓著不談過往,反而只說當下局勢。

“為什么到九月,還沒見大英出兵?”白馬渡口前公房廊下,坐在桌案旁的闞棱當先來問,這不是部卒渡河時的沒話找話,而是他真的好奇。

“這件事無外乎兩種可能。”王雄誕笑道。“其一,大英想跟我們拖下去,等雙方實力有了差距,再來打我們……但這個可能卻不大可能……”

“為什么?”闞棱好奇搶問。“不是說那位當廬主人卡在大宗師的門前,就差一口氣嗎?拖一拖也正常吧?”

“怎么可能?”王雄誕搖頭道。“當廬主人要成大宗師,可他們難道不怕白總管跟我們首席、天王哪位先成大宗師?大英國主跟那位元帥的年齡跟我們首席、白總管、雄天王的年齡擺在那里,拖下去,肯定是他們耗不住。而且,大英自詡繼承關隴天下,視奪天下為己任,而關隴豪族因為暴魏滅亡而收縮關中一隅,也是忍耐不住的。”

“原來如此。”闞棱愣了一下,語氣復雜。“你跟當年比長進多了。”

王雄誕一時尷尬。

“還有呢?”闞棱繼續來問。“若是大英不準備拖下去,為何不出兵?”

“當然是因為他們要從秋后開始,盡全力動員全國,合大軍、總精銳四下而出。”王雄誕搖頭道。“不然還能是什么?”

闞棱點點頭,依舊追問:“若是這般,鄴城那里張首席也該準備妥當了吧?我來時見到沿途兵站也已經動作起來。”

“鄴城那里自然是準備妥當。”王雄誕面色古怪。“但張首席卻不在鄴城……”

闞棱點點頭,以為那張首席行程機密,對方不好說,便也沒有多問……但也不禁感慨,不管如何,兩人關系到底是不能回到從前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非但張行去給滹沱河修最后一層內中夾堤不是什么機密,便是王雄誕此番也是有心想要將昔日兄弟給安頓好,重敘舊情的……只不過,王雄誕恰好是極少數曉得對方根本是被騙過來的人,所以有些尷尬罷了。

沒錯,闞棱是被騙過來的。

杜破陣從來沒想過要讓這個能替自己統帥義子軍的首席大將親自過來,但架不住張首席故技重施,再用金錐計,然后借著輔伯石這個心向黜龍幫的淮右盟二號人物,硬生生把闞棱騙過來了。

實際上,闞棱等人到淮西的時候,杜破陣就已經知道情況了……只是白有思、輔伯石當面道歉外加張行書信道歉給足了他臉面,再加上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木已成舟,闞棱也不可能回來了,那杜盟主竟也只能在頹喪之余接受這個事實了。

不然呢,他還能扔下尚有八千義子軍與過萬水軍的淮右盟主體去投降大英嗎?大英在哪兒呢?

此時唯一能做的,就是感慨張首席這陰謀詭計的手段不亞于當年罷了!

而到了九月上旬,也就是闞棱渡過大河抵達河北,在北方還沒有動靜的時候,大江之上,聯軍所屬水軍忽然遭遇到了大英的水軍。

位置就在聯軍剛剛控制的江陵城上游,在大英控制的夷陵下游,幾乎是一個巨大江心洲的枝江縣境內。

白有思不敢怠慢,她做出了讓林士揚等人期待已久的安排,以林士揚為主,南下湘江,招降剩余湖南叛軍,以輔伯石守巴陵,控洞庭與下游水道,她本人親自帶聯軍主力,逆流而上,直奔江陵。

這日上午即將抵達江陵時,便確定枝江已經丟失,但對方主力支援尚未抵達,于是白有思毫不猶豫,下令全軍繼續夾江逆流而上,乃是過江陵而不入,直撲枝江。

聯軍逆流,到底有些緩慢,而這個時候,兩岸秋色已經完全遮不住了。

但上下幾乎全員都沒有人觀賞景色,反而全都往江中去看……原來,江中廢棄木料、破舊漁船、刨花竟然接連不斷,儼然是上游大英水軍主力已經出動,甚至很有可能已經抵達枝江。

畢竟,人家是順流而下。

于是乎,軍中大將,杜破陣、周效尚、王厚等人都來詢問,是否要折返江陵,據名城與之相對。

對此,白有思接連駁斥,一意孤行,她認為很有可能是英軍主力為了掩護占據枝江的英軍先鋒所行疑兵之計,而且,便是對方主力過來,也完全可以野地頂住兩岸,再行對峙,沒有理由輕易棄戰。

果然,又走了十數里,那些木料、破船、刨花就已經不見,抵達枝江,大軍登上那巨大的江心洲,也沒有遭遇見到對方水軍主力,而且隨著水軍陸軍占定位置,繼續推進,位于江心大洲上最西段的枝江城也被英軍果斷放棄。

但也僅僅如此了。

隨著這支英軍兵馬收拾船只撤離到大江南側與枝江城面對面的松滋城時,西面上游水道上忽然鼓聲隆隆,繼而數不清的黃色斗艦出現在開闊的江面之上,最后簇擁著一面巨大的樓船,上掛著一個黃底龍纛,單書一個赤色韋字!

非只如此,相隔極遠,眾人遠遠便看到有一團黃云騰空而起,在那樓船之上翻滾肆虐,張牙舞爪。

時值傍晚,兩岸并江上金黃一片,又有秋風滾來,兩岸樹木一起嘩動,落葉無數,配合著江中這番景色,真真宛若神仙駕臨。

杜破陣等人無不變色。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枝江城上,當此情形,白有思竟然扭頭望著兩岸落葉之樹,吟了一句不相干的詩。“如此勝景,三郎誠不欺我。”

周圍諸將只是口干,不能奉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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