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高云淡潼關路,沖和道長背著自己的包裹大踏步走在大河之上,與他方向相逆的波浪仿佛什么柔軟的布墊一般,非但沒有形成阻礙,反而成為了他行走的助力。
這種行為,似乎任何一個宗師都能做到,但必然會光芒四射、真氣四溢,可在這個青衣道士這里卻真真如履平地,絲毫沒有什么動靜,好像真就是一個人走在水面上一般。
走了不知道多久,大約在王屋山下的地界,這位當世第一高手忽然止步,停在了河面上。而須臾片刻,一道輝光劃過,落在了他的前方河面上,來人正是沖和道長的至交好友,大英皇帝白橫秋。
出乎意料,兩人雖然相識日久,太白峰又在長安附近,此番沖和去東都明顯又在勸降,可此時相見,竟有些對峙姿態。
過了許久,還是一身華衣的白橫秋開口:“道兄,東都一行如何?”
沖和緩緩搖頭:“他雖身為遺蛻,卻也是一個活活生的人,而且是聰慧之人,既窺得天機,便起了反動之心,如何能說動?”
“他曉得自己是遺蛻了?”白橫秋微微變色。
“看他言語,應該是早就曉得了。”
“可若是他真起了反動之心,如何還要死守著這天元之地?天元不是他命中注定的卸甲之地嗎?”白橫秋復又不解起來。“降了,走了,不就行了?”
“因為人家反動之心更強烈,就是要坐在這里,橫戈以待,看你們誰能把他這套盔甲穿上去……”
“這不就是屈從于天命嗎?”
“因為他覺得自己沒做錯什么,憑什么就要為他人做鎧甲?”
“天命可畏!”白橫秋搖頭嘆息。“真真可畏!這般英俊奇才,明明曉得是怎么一回事,卻還是墜入其中,然后反而覺得自己在反動天命!”
沖和攏手不語。
白橫秋嘆完,復又來看身前之人,也是許久不語。
過了一陣子,還是沖和不耐:“白皇帝,你來截我,只為問此事?”
“道兄,你此番只去東都便折回,未曾去鄴城嗎?”白橫秋從容追問道。
“此番確實沒有。”沖和正色道。“我沒想好三一正教與黜龍幫的關系是主要的緣故,而大戰在即,擔心過去會引發誤會也是有的。”
“道兄這番修為,怕是引發不了誤會吧?”白橫秋嗤笑道。“之前數年,你不是多次去河北嗎?他們連察覺都無。”
“此一時彼一時。”沖和依舊嚴肅。“黜龍幫真切黜了吞風君之后,氣勢大增,上至首席張行,下至尋常踏白騎,修為皆有響動,更兼此時那位大司命恰好在河北,他的立場可不是淮西那位能比的,我一身如何能當?”
“道兄。”白橫秋也斂容道。“你一身難當,可你我加一起,這天下何人能當?若是再加上韋二郎,咱們三人一如既往,哪怕是他們把漳水三臺都立起來,天下亦可踏破!”
“一如既往……”沖和難得思慮悠悠。“當年咱們三人一起遠游,踏遍巴蜀西嶺,求索天地秘辛,可彼時你是一個閑散的關隴子弟,我是一個未曾列名的愚笨道士,韋二郎更是個只曉得翻山越嶺的牽驢貨郎,無牽無掛,什么陣仗不敢闖?可是如今呢?”
“如今又如何?”白橫秋在河面上負手向前。“如今我和韋二郎不也是并肩子走嗎?只差你一人!”
“老白你何必避實就虛?”沖和正色道。“韋二郎如今只求一個大宗師的契機,跟你一起打仗順理成章,可你我呢?你如今負關隴氣運,我負三一正教的氣運……咱們還能輕易合流嗎?”
“聽道兄的意思是,想要買你,須買三一正教?”白橫秋沉默片刻,略顯遲疑來問。
“不是買三一正教。”沖和肅然指天。“是要順三輝而行!或者老道我更坦蕩一些,是要摒除所謂舊日四御的天意,重新做過!”
白橫秋默然不語。
“你看,你曉得天意在變化中,而舊日天意有利于你,所以舍不得,對也不對?”沖和不由嘆氣。
“張行的黜龍幫難道就棄了舊日四御的天意?”白橫秋忽然反問。“他不也是不舍得自己的黑帝點選的身份?此番能這樣赳赳,難道不是憑空得了黑帝爺為他準備的蕩魔衛與北地?再說了,你我皆知,他背后指不定是什么邪魔外道呢!”
“這事得分開來說,我當然知道他是攥緊了黑帝爺的便宜,所以當然也不會因為他起了個大明的國號便去助他。”沖和依舊肅然。“至于什么邪魔外道,咱們心知肚明,這事沒那么簡單,決不可以輕易下論調,說不得那才是真正的至尊呢。最后,咱們說的是咱們的事情,你也曉得我的脾氣,拿他人做筏,豈不可笑?”
白橫秋笑了笑:“道兄啊道兄,你便是修為通天,做了天下第一人,陸地上的神仙,可到底還是個道士,放不下自己的道統。”
“你不是也一樣,知道了那么多事情,修為也到了這般厲害,卻始終還是那個關隴子弟,一心想著家族興盛,想著宮廷權謀,想著操弄天下。”沖和絲毫不退。
“如此說來,咱們竟還是都是當年形狀了?一輩子是個道士,一輩子做個貴族子弟?”白橫秋想了一想,似乎是覺得滑稽。“可為什么就不能同行了呢?”
沖和也略有失神,但片刻后,他還是沒話找話一般接了半句:“依我看,便是有人要借吞風臺立塔,也不是張行,他志氣高得很。”
說完,似乎覺得自己已經盡到了朋友義務,便徑直起步,從對方身側踏浪走過去。
也就是他轉到對方身后那一刻,白橫秋忽然又開口了:“道兄,你有沒有想過,天下大勢將決,非此即彼,三一正教若不能選擇,將來無論誰得勝,都要側目相對的。”
沖和背對著對方立定,然后昂然指天:“三輝流轉,亙古不變,誰勝誰負,都要遵而從之,何來非此即彼?”
白橫秋嘆了口氣:“那最后問道兄一件事,三輝固然亙古不變,可你身為三一掌教卻只此一身,難道沒想過就在你手里讓輝光更盛?況且,你手握那個木偶,占卜之術天下無雙……”
“就是因為占卜之術天下無雙,所以才曉得不該用木偶來做此類占卜。”沖和肅然道。“否則必然招禍,正教也要在我手里再蹉跎的。”
“可古往今來戰前占卜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陣卜,自然做得……你要老道幫你做嗎?”沖和繼續來問。“不過說實話,我在東都為司馬二郎做了兩次人卜,已經大約猜到這次陣卜的結果了。”
“你這么說,我也猜到了。”白橫秋轉身笑道。“但還是勞煩道兄替我辛苦一回吧。”
沖和一聲不吭,就在水面上蹲下,取出包裹里的木棍,然后當著對方的面輕松一擲……結果,木棍落在下面波浪之上,翻滾一番,竟然往河堤沉去,好在大宗師在這里,復又輕松撈起,再擲,再度翻滾沉底,三擲,方才浮在水面,定了個形狀,然后散開。
“前兩卦很清楚,乃是賢上九之卦。”沖和捏起木棍認真解釋道。
“這我知道。”白橫秋抬頭望著一側王屋山接口道。“崇崇高山,下有川波,其人有輯航,可與過其。測曰:高山大川,不輯航不克也……這是說東都之勢如大山如名川,如果不準備妥當、不小心翼翼的航行是過不去的,所以前兩次是打不下東都的……是也不是?”
沖和沉默片刻,點頭道:“算是這個意思,但二三未必是確數。”
“這是自然,但最終還是過了這山河?”白橫秋繼續來問。
“第三卦是閑次八之象,所謂赤臭播關,大君不閑,克國乘家……克國乘家就不說了,赤臭播關的意思正是入室之象。”沖和認真解釋。“也就是說,多次小心翼翼、準備完全的嘗試后,第三次,可以入室、克國、乘家!”
白橫秋仰天一嘆:“這跟我想的一樣……司馬正到底是天命遺蛻,還有大魏遺留精華,更兼黜龍幫大軍在側,不可能一次就打下東都,須得磋磨苦戰多次,唯獨他到底是天命不可違,抑或說大勢不可逆,東都一隅不可能抗拒天下,所以遲早要敗,換做我這里,便是要打他不知道多少回,苦戰多次方能得……道兄,到了我這個份上,只怕一件事,那就是年歲日長,不能拖延,所以要從速從疾,方可成大事!這是好卦,也是壞卦!但我認了!”
沖和收拾好東西,只是默然不語。
“道兄,若朕做得東都入室之人,披上這副盔甲,屆時請你再來助朕一臂之力。”白橫秋懇切至極。
沖和一聲不吭,背起包裹逆著河道往西面而去。白橫秋目送對方離開,卻轉向北面王屋山,翻山而入晉地。
兩人既走,王屋山依然不動,大河水流依舊翻滾不停。
順著水流的方向,一路向東,便是白橫秋的目標,也是沖和來時的地方,那里名為東都,其實是天下正中,是這個世界天然的首都,而現在,大魏本該煙消云散的最后殘余卻在此地獲得了一名驚才絕倫的領袖。
很多人認為,即便如此,也不過是讓這個兵家必爭之地變得難啃一些罷了,因為經歷三征與江都軍變后,大魏已經徹底喪失了政治號召力,而東都一隅兵力再強,將領再橫,那也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遲早被耗盡;但也有不少人認為,司馬正雖然窮蹙,但畢竟有力且壯,司馬氏在關隴內部影響力也極強,而相對應的,白橫秋雖然占了先機,控了關中與巴蜀,成為了關隴領袖,但他畢竟年長,唯一像樣的女兒也離了她,一旦熬過幾場,待白橫秋氣力不支,司馬氏未必不能取而代之。
實際上,司馬正把控東都這幾年,關隴人物在兩邊流動性很強,如魚皆羅這種老牌宗師趁機投奔勝面更大的白氏那邊固然是常態,可一些關隴世族不得志的年輕人跑到東都效力也是有的。
“關中看起來氣勢洶洶,但其實萬馬齊喑,不過是皇帝自家是個大宗師,壓著大家不敢出聲罷了。”當日夜間,正式啟動了戰爭模式的東都城西北側西苑內,臨時布置了一場晚宴以酬大家白日辛苦,司馬正主持,下方則坐了上百文武,而此時出聲的,正是一名竇氏子弟,喚作竇僚,他就是從西都過來的。
“竇都尉這話是有道理的。”竇僚剛說完,旁邊的一人開口,赫然是薛常雄長子薛萬論。“我弟在西都,常有言語,說下面其實暗流涌動,只是無人敢動罷了……若是那位在東都兵敗,下面必然更加離心離德,若是真到了老邁傷痛的時候,必然有變!”
這話剛說完,旁邊便有人笑出聲,卻正是牛方盛:“薛侍郎此言極是,可咱們關隴一脈,哪個不是自家虛了就被人餓虎撲食的?還用你專門來說?”
眾人一起干笑起來,但半晌之后還是壓抑不住的演變成了哄笑,連主位上的司馬正與今日主賓李樞都掌不住,最后真真是哄堂大笑一場。
畢竟嘛,一來這事確實好笑,關隴世族內部這種典型的叢林法則和表面上的這層皮,數百年的亂世和大魏荒唐的二世而亡,無不充斥著某種對立的滑稽,尤其是這些人本身就在其中;二來,東都這些人,這些年過得極為壓抑……不止是說東都最弱小,他們的軍事壓力最大,而是說,他們作為關隴子弟,生在大魏興盛年代,成長在大魏土崩瓦解之間,哪個不心累,哪個不被時局壓得喘不過氣來?
個個都以為天下要太平了,結果亂世兜頭砸了下來!
笑完之后,還是張長宣稍微正經了一些:“白氏眼下的麻煩有兩個……一個是白三娘過于出挑,偏偏又走了,以至于那位白公明明有許多其他子女,卻無一能得上下認可,偏偏白氏又家大業大,旁支嫡出的,分了好幾個房、多少個家,其中肯定有英杰,少不得如之前那幾家一般鬧出內亂;第二個則是如今大英最受信重的大將兼方面之人,竟然是之前跟關隴毫無干系的一個人,兩邊湊不到一塊去,平白生疑。”
“這是實話。”
“話雖如此,可他到底是大宗師,皇帝身兼大宗師,一日在,便一日安穩。”
“沒說現在圖他。”
“先守住再說吧!”
眾人紛紛感慨,普遍性贊同之前的分析,但言語中卻有些飄忽,儼然還是對即將到來的戰爭信心不足……似乎是想表達什么,卻不好直接說一般。
而且,目光也都漸漸集中在了最上首那個人身上,此時正值月中,雙月并下,更兼現場點了許多西苑庫中根本燒不完的蠟燭,所以便是沒有修為的人也能看清楚這位東都主人的表情。
司馬正笑了笑,他當然知道這些人要問什么,且事到臨頭也不準備遮掩,但剛要說話,目光掃到座中一人,卻又不禁好奇:“李公,你在想什么?”
李樞回過神來,不由失笑:“諸位剛剛一直說大英那里是萬馬齊喑,是白橫秋靠著大宗師修為壓住的,我也是正經關隴出身,幫著天下仲姓造過反的,如何不信?只是剛剛想到,其實不止是西面,東面也是萬馬齊喑的。”
眾人這才都凜然起來。
司馬正也來了興趣:“怎么說?”
“張行這個人,修為上自然差了白橫秋一頭,家世更不必說,但他有兩個手段,堪稱獨步天下,一個建設我們幫內架構,調解各家矛盾;另一個便是能時時刻刻利用人事、方略、勝敗去拉攏人……前者是讓幫內上下都要圍繞著他這個首席來運作,這也是他為什么當初一定要把我壓下去的緣故,后者則是讓人信服于他。”李樞正色道。“而他這兩個本事如此強橫,以至于讓人以為黜龍幫上下團結一致,甚至有人以為黜龍幫的制度更勝于往日那些舊制。”
“所以,黜龍幫內里不團結?”司馬正微微瞇眼。
“當然。”李樞嘆了口氣。“黜龍幫如今的態勢,其實也全靠張行一人撐著……他在,黜龍幫便是上下一體,真真騰云駕霧,如真龍起勢,他若不在,怕是要從人事上便要散架的……不說別的,白三娘與李四郎這二人一南一北,其實全都系于張行一人身上,是張行用來壓制大行臺的秤砣,若張行一日不在,這二人會服從大行臺新選的徐大郎或者雄天王?或者選了他二人,大行臺的人能服膺?”
在座不少人都頷首,前面說的還不夠清楚,這個例子足以說動大部分人。
“其實這也不算什么,白三娘和李四郎方面之任后回大行臺,而大行臺的幾位到時候換出去,這樣就不會有這個麻煩了。”張長宣反駁了半句。
“臨陣換帥嗎?”牛方盛嗤笑。
“咱們說的不就是現在嘛,說到底是他張首席的布置還沒妥當,現在是有大破綻的……只是他到底年輕,有足夠時間再去修補罷了。”竇僚也舉杯插嘴道。
“非只是這兩人,黜龍幫內里也有亂象……”李樞笑道。“河北跟河南,河南又分成徐大郎的中樞派跟單大郎的地方派,河北又分成竇立德的義軍派跟陳斌的降人派……說白了,這也是白三娘與李四郎不能融入的另一個緣故,因為去掉這些個關隴來的貴族子弟,剩下的人本是關東的烏合之眾。”
“關東也是有豪杰的。”一直沒說話的薛萬平忽然開口。“不然家父算什么?”
“都說了,這是因為張行把這些豪杰捏合成一體了,若他不在,這些人自己就要散的散,斗的斗……李公是這個意思嗎?”牛方盛用酒杯遮住半張臉來問。
“是。”李樞輕輕點頭。
“到時候說吧!”司馬正幽幽嘆道。“誰也不知道戰陣上的事情……不過,我既到了大宗師,又已經立塔,無論是白公還是張三郎,總有機會的。”
眾人大驚,繼而各自相覷。
半晌,還是薛萬論小心來言:“元帥,你既以宗師身份立塔,足以應對,何必非……非要大宗師?”
原來,事情過于匪夷所思,眾人竟是有不少人懷疑這位在撒謊。
“你們以為我是在虛言夸大?”司馬正環顧四下,不由失笑。“沒有哄騙你們,我如今已經是大宗師……只不過,這并非全然是好事罷了。”
眾人這才相信,然后既喜且憂……很顯然,他們又誤會了,只以為對方是用了什么傷及根本的法子強行提升了境界。
但無所謂了。
戰爭即將開始,拿起武器,反抗命運,如是而已。
雙月下落,日頭升起,新的一天到來了,鄴城這里依舊對戰爭的具體信息一無所知,但這不耽誤整個城市陷入到一種奇怪的狀態——所有人都在忙碌,都在為即將到來的戰爭做準備,但真正的最后的動員一直沒有展開。
就好像是不停接收熱量的一壺水一樣,還沒有沸騰,可已經開始翻滾了。
而此時不停散發熱量的地方正是吞風臺。
且說,吞風臺挨著漳水,在行宮的還西面,之前就是河北政權建設的軍事宮殿群,到了東齊時代一共有三個,并稱臨漳三臺,只是在大魏時期被專門廢棄了而已,黜龍幫接手后開始修復,但目前只有一個最中間的高臺算是修復完成,有了完整的建筑體系,加上黜龍幫之前剛剛黜落了吞風君,這才改名為吞風臺。
吞風臺原本遺址上就有高十余丈的夯土臺基,在踏白騎的努力下進一步增高、擴展,如今是一個高十五丈,南北約一百五十步,東西百余步的龐大臺地,幾乎相當于一個小城。
臺上面的核心建筑是一個可以容納數百人的長方形大殿,兩側夾廂,再往外的兩側還各有一個可以展開幾十人會議的圓形大堂,此外,沿著臺地沒有大堂的兩側還有兩排連廊公房,分別隸屬于文書部、軍務部。
這些還只是臺地上的建筑,臺下的后勤設施更是密密麻麻。
到了九月十七這一天的中午,一件堪稱離奇的事情出現了,吞風臺的三個下坡出入口出現了堵塞!
“他們說的對,下一個臺地要專門儲存文檔。”魏玄定滿頭大汗,遠遠見到正在埋頭簽署文書的張行便來訴苦。“否則哪里裝得下這么紙張?首席知道嗎,剛剛曹總管與我說,紙都不夠了,需要臨時去市面上采買!河北這么多地方造紙,咱們幫里自己都有許多紙坊,如今竟然缺紙,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張行頭都不抬,不緊不慢道:“一旦開戰,踏白騎出征,這種夯土大臺怕是起不來吧?而若奪了東都,還需不需要在此地繼續修剩下兩臺也難說……至于說紙,紙不夠是好事,說明大行臺對地方的控制更加細密,有什么好滑稽的?”
魏玄定沒有繼續這些無稽話題,走到跟前,將一摞紙交了過來:“張總管他們擬定了今年的進士排名,今年人多,所以只三選一……我與陳總管他們依次看過來,請你做最后的排序。”
張行接過來,翻看了一下,認真詢問:“誰都改了誰的排名?”
“這次沒什么大的變動,主要是兩個人……李義署、劉仁轍,兩人都挺出色,陳總管看中了李義署河北官宦子弟的身份,想點他做機要文書,徐總管看中了劉仁轍潁川的出身,想點他做自己的機要參軍。”魏玄定認真道。
“那就各自歸各自,互相不耽誤吧?”
“確實,但要首席點個首位……”魏玄定催促道。
張行無語至極,想了一想,去看名單,發現第三名是個姓崔的,便來詢問:“這個崔敦儀是哪家的,清河還是博陵?”
“博陵的。”魏玄定立即做答。“他父親跟我當年一起在王公門下讀書修行的……這一次他父親還是沒來,他倒是來了,文章四平八穩,為人也是如此,像極了他父親年輕時。”
“那就這個吧。”張行直接在第三名上面畫了個圈。“不能因為人家是世族子弟就歧視人家,咱們黜龍幫有容乃大。”
魏玄定心中無語,卻也只好點頭,然后等對方又看了一遍名單遞回來后就匆匆離開。
張行也繼續一頭扎入之前的文書堆里。
沒辦法,這就是戰爭來臨前的必然,真要是開打了,其實也沒這么多文檔了,可這不是沒開打嗎?所以張行必須審議王翼部的多種方案,跟上百個頭領進行直接溝通,或者安撫或者鼓勵對方,更不要說還有糧草、軍衣、牲畜這些后勤問題。
到了第二日,整個鄴城進一步升溫,因為軍隊開始匯集了。
張行等人也進一步忙碌起來,他們全都下了軍隊去視察,包括新一批進士,倒也幾乎全都被配發到了各軍,并擔任了一個簡單粗暴的職務——各營文書副官。
這件事是有爭論的,因為有人提出不能排除這些新科進士間諜的嫌疑,但張行最終還是決定下放這批進士……因為一個間諜,需要先以三選一的比例考上黜龍幫的進士,然后用黜龍幫可能的光明前程,最終卻換來一個營的大致動向,還不知道能不能聯絡上……這也太虧了!
徐世英等人也同意,真要是有間諜,怕是也要看戰爭動向,戰爭大勝大負自不必說,便是相持消耗,這間諜怕也要潛伏到底,看能不能繼續混到登堂入室的地步,可真要是混到登堂入室的身份,誰還當個間諜?
然而,話雖如此,一直到九月廿日,戰爭都還是沒有傳來確切的消息,偏偏哨騎回報不斷,一連數日東都都在撤離河內吏民,檢修河陽三城,這幾乎明示且符合預期的出兵方向更加讓人心煩意亂。
不過,也僅僅如此了,這日夜間,數不清的哨騎自河內、汲郡方向涌來,很快武安行臺方向也有哨騎呼應,消息很確切,白橫秋動了!
就在這一日傍晚,大英皇帝親率大軍出王屋山,過軹關,入河內,明日便可撲河陽城。
兵力數量目前不詳,但號稱二十萬,早有準備的黜龍幫哨騎在幾乎整個河內都遇到了大英的哨騎和之前不愿意撤離此時慌亂離家的河內流民。
得到消息后,黜龍幫最高層本來都準備去吞風臺的,卻在吞風臺下被秦寶帶領的人攔住,要求幾位龍頭立即轉向張行住處觀風院,至于其余人則各自回去休息,不得擴散軍情。
眾人自然醒悟,白橫秋無論如何不能靠著半夜的時間打到鄴城,前線部隊也已經進入戰備狀態,這個時候弄得亂糟糟只會引發人心動亂,便紛紛依言而行。
說是龍頭,便只有雄伯南、魏玄定、陳斌、徐世英、柴孝和五人而已,他們復又依次趕到觀風院,上了那棟觀風小樓,果然在上面的亭子里見到了一身便裝的張行——此時,其余五人,居然人人戎裝,除了雄伯南外更是人人佩劍。
佩劍的風氣是張行那一次賜劍后形成的。
見到五人都團團坐下,張行先告知了一件意料之中的事情:“我已經下令封鎖外城、內城、宮城、臨漳三臺,所有人靜待天明,不要鬧出動靜,引發城內動亂,只咱們六人先定大略。”
眾人紛紛頷首,魏玄定更是贊同:“確實如此,鄴城人口眾多,商人尤其多,外圍矮郭卻遮蔽不足,一旦驚惶起來有人逃竄,怕是會鬧出大笑話。”
張行點頭,旋即再言:“我這里有幾個戰時安排,你們有話嗎?趕緊說,不要遲疑。”
五人面面相覷,徐世英先扶著膝蓋來問:“那按計劃,明日從東城大校場閱兵出發?”
“對。”張行立即點頭。
“先出三十個營?”徐世英繼續來問。“鄴城這里當日午前發十個營?”
“對。”
“夠嗎?”陳斌忽然插嘴。“白橫秋號稱二十萬……”
“二十萬兵力大英肯定是有的,但河內這片地方,又從軹關過來,河陽城不破,他最多能發十萬,甚至六七萬兵了不得了。”認真解釋的竟然是柴孝和。“實際上,咱們這三十個營也不是沒后續的,算上河南二十個營,以及南北四十個后備營支撐,兵力怎么都足夠了……”
“沒錯,真打起來,前線要害能展開五六萬人了不得了。”張行也補充道。“之前定的這個方略是深思熟慮的,那邊號稱二十萬不會變動什么大局。”
陳斌這才點頭,但還是有些不安。
“不怪陳總管,陳總管也是軍中浸淫日久的,如何不曉得軍事?”魏玄定肅然道。“只是鄴城就在這里……不把兵馬擺到鄴城前面,總覺得不安。”
“那我直說了。”張行毫不遲疑應道。“首先這個軍事布置不至于影響到鄴城,而且從戰略上來說,白橫秋根本上還是要取東都,不大可能越過東都來奪鄴城。而真到了那一步,我們也會盡量保鄴城。只不過鄴城到底只是一個城,這種大戰打的是人,所以萬一有什么不慎,那鄴城反而不足為重,咱們可以用兩三年把鄴城建成這樣,自然能再建一回!”
魏玄定抿著嘴,欲言又止。
“鄴城肯定是要盡量保的。”雄伯南見狀終于出聲。“因為鄴城到底是咱們的首都,不可能輕易棄下,首席也只是說的極端……魏公,真到了必要的時候,我自然會以吞風臺立塔。”
“天王還是盡量在前線施展吧。”魏玄定有些氣虛般連連擺手。“道理我都懂,是我分不清輕重了。”
眾人俱皆沉默。
張行等了一等,抬頭看看還算半圓的雙月,再來看身前幾人:“所以,其實幾位也沒有什么言語了?”
幾人還是沉默,畢竟嘛,之前那么多準備和預案,真要是臨時再起什么主意反而奇怪。
“其實我也從沒想過要棄鄴城,剛剛誠如天王所言,是話到了極處。”張行見狀笑道。“不然我也不會臨時請你們做下面幾個安排了……諸位,我有幾件事情要趁著打仗才好做,一直忍到了現在。”
幾人重新打起精神。
“第一件事情是鑄幣。”張行從懷里掏出來一個銅錢,隨手擲到了一側桌上。“長久以來,咱們一直是用大魏的錢,畢竟大魏留了這么多儲備,也沒道理不用……只不過,事到如今,咱們黜龍幫的地盤也穩固了,礦產也入手了,本該自家鑄幣,既是收利,也是讓大明和黜龍幫深入人心的手段,但大魏的錢深入人心,若是平日里更換,說不得會出亂子。”
眾人恍然,陳斌、魏玄定、柴孝和更是從張行說出第一個句話后忍不住拍了下大腿——這件事確實早該施行了,只是這半年被張行的修河和戰事準備給耽誤住了。
大家自然沒有什么意見。
張行見狀點點頭,重申了一遍自己的態度:“要慢慢來,借著軍需軍務展開新錢的使用,從后方到前方,從軍需到民用,備好足夠的舊錢和軍需,不必操之過急。”
話雖如此,陳魏柴三人只是忙不迭點頭。
“第二件事是設立御史臺。”張行繼續來言,卻讓在座的五人齊齊怔住。
張行幽幽一嘆:“咱們幫里看起來順風順水,其實是靠著之前不停的戰而勝之、擴而大之,以及大家相互扶持才立住,但往后不能這么一直指望著如此,得有規矩和手段……你們也曉得我這人素來的習慣,就喜歡趁勢而為,省力氣……所以想著現在打仗,就把嚴肅軍紀和幫規的旗號打起來,幫務部、軍務部、刑律部一起發力,把監督的條例和事情分開立起來,等戰后就統一收歸御史臺。”
陳斌遲疑了片刻:“那靖安臺如何?”
“將來天下太平,靖安臺是負責鎮壓內亂,監視幫外修行者、世族、幫派這些不穩定之處,此時也負責軍情間諜;而御史臺是監督幫內國中掌權者不法不德……本質上是說,刑律部是根本,但有些地方它們沒法管、管不到,便設置這兩處。”張行認真道。“當然,真有幫內人聯結團伙,想要造反,肯定是三家一起上,還要看規模讓龍頭會審。”
“那就干吧!”停了半晌,雄伯南甕聲甕氣說了一句。“說實話,首席跟我們這些人活著的時候,怎么都行,但總要想著咱們沒了,黜龍幫還要往下走的事情……不止是首席,之前竇龍頭回來就說過這類事,好多兄弟都提過,有些人不說話心里也想著呢……按照首席的說法,便是不指望千秋萬代,這事也總得去做。”
“那就做吧!”陳斌忽然起身跺了下腳。“首席愿意做,我們又如何?但首席須答應我們,三年后約定時日到了,你一定要正經坐國主之位!”
“這是自然。”張行起身應道。“決不食言。”
雄伯南等人也都起身,最后魏玄定也在眾人注視下緩緩隨之起身,卻嗤笑道:“首席與陳總管這般說,我倒要提個條件。”
“你說。”眾人難免驚疑,倒是張行曉得對方脾氣,反而失笑。
“鄴城擴大后烏煙瘴氣,之前禁絕的妓女一事漸漸又有泛濫,而且多是打著舞女、女樂,乃至于廚娘、女冠的旗號,我要借著軍法整肅鄴城!”魏玄定昂然道。
眾人如釋重負,甚至覺得有些滑稽。
倒是張行一如既往:“你可以連邯鄲、黎陽一起整肅!”
“好!”魏玄定點頭。“那我無話可說了,開戰吧!”
張行點頭,復又擺手,示意幾人離去,幾人也真就離去休息。
翌日天亮,因為巡騎和信息被控制的緣故,鄴城上下一開始還沒有什么反應,但很快,隨著上午時分,軍士開始凈街,黜龍幫大行臺自上而下數不清的中高層蜂擁而出往東門去,布告也貼滿了各處布告欄,便是再無知的人也知道了,大英侵略河內,大明將主動宣戰,以求一統天下。
沒錯,布告里沒有說什么要去援護東都,而是直截了當的告知所有人,天下紛爭,大明既要自己爭天下,還要阻止大英得天下。
上午時分,大校場外已經集結了當先要出發的十個營,正是王叔勇、劉黑榥、王雄誕、闞棱、夏侯寧遠、丁盛映、梁嘉定、曹晨、韓二郎、賈閏士十營。
而無數鄴城士民也早已經出城觀望,只在大校場東側與南北官道兩側匯集,按照布告說法,黜龍軍將在閱兵之后直接開赴前線。
“馬上要出動了,首席要不要說幾句?”將臺上,陳斌主動來問。
“那就說幾句吧!”一身黑甲紅披風的張行扶著腰中彎刀騎在黃驃馬上,立即答應了下來,而下一句話便隨著他的真氣彌漫聲震天際。“諸位兄弟,我便是黜龍幫的首席張行!現在有幾句話與大家來說!”
聲音裹著真氣迅速響遍了整個大校場內外,但下方的嘈雜并沒有直接停止。
“我與大行臺上下,從來沒有懷疑過大家是否善戰,也從來沒疑慮過大家是否敢戰!可是大戰到頭,總得弄清楚一件事,那就是為什么而戰吧?”張行沒有理會下方的反應,而是如閑聊一般繼續了下去。
“諸位兄弟,咱們一早貼到軍營的布告大家都看了,沒看的也肯肯定有人說給你們了,上面寫的清楚,是要爭天下,可為什么要爭天下,不能守著河北、北地、東境、淮北來過太平日子嗎?之前大半年不是過的挺痛快嗎?
“原因很簡單,我們不爭天下,天下就要為他人所得,比如說大英!那還是要問,若是大英得了天下又如何呢?到時候,你們這些龍頭、頭領做不了官,我們不還是能回家種地嗎?不還是均田嗎?
“諸位兄弟,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話音到此,借著真氣翻動,竟如雷霆一般震耳欲聾,原本就被這種神奇的音量所震動的大校場內外此時更是鴉雀無聲,人人警醒。
“我來告訴你們,大英得了天下會怎樣!”張行言之鑿鑿,周圍黜龍幫高層也都被完全吸引了注意力。“大英得了天下,他們會再拆了鄴城!”
下方軍中與周邊民眾中間轟然一片,因為這是有跡可循的實話,他們當然會再拆了鄴城!而將臺上的黜龍幫高層,包括下面一些知機的人,干脆有不少笑了出來……畢竟,他們還以為張首席會說出什么驚天動地的言語呢,相較于天下得失,拆個城算什么呢?
“大英得了天下,邯鄲的女家只能去做女樂!”張行繼續來言,卻有些緩緩之態了。“大英得了天下,你們想做官也只能去投奔那些關隴世族,去奉承他們中的紈绔,伏低做小,然后一輩子不得登堂入室。”
這下子,那些聰明人笑不出來了。
“大英得了天下,你們筑了基的子女、兄弟姐妹,會被送到邊地和關中老死不得歸鄉。
“大英得了天下,你們要再去修宮殿。
“大英得了天下,你們的賦稅會如水一般流入他們的官倉,然后爛在里面,無人問津。”張行一句接一句,漸漸地,周邊內外已經無人再議論發笑了。
反倒是張行,這個時候忽然輕佻的笑了一下,他抬手指了指東南方:
“大英得了天下,諸位兄弟,連歷山他們都要扒開的!”
下方軍中陣列再度轟然。
“可是我們得了天下呢?我們會去把邙山扒了嗎?”張行語調一轉。“我告訴你們,不會!我們不會扒邙山,我們也不會歧視關隴人來做官,我們更不會讓關隴的老百姓來鄴城修宮殿,恰恰相反,我們會收斂他們的尸骨,會到關中給他們修水渠!會幫他們燒了高利債,禁絕妓女!還會把他們中的英才納入幫中,一起治理天下!
“諸位兄弟,咱們大明跟大英不是一回事,不是什么兩家并爭!他們不配!我們大明和黜龍幫就是比他們更強盛,更文明,更能合乎天道的一方!
“諸位兄弟,我們爭天下,其實不是去與他們做相爭的,我們爭天下,是跟自己爭!只不過,總要把這些不識天命,不曉天道便覬覦天下的逆賊給鏟除!
“你們不是去簡單打仗的,不是為了殺人爭地去的,你們做的是天下一等一的功業!你們會給這個天下帶來一個新的天道之世!
“所以開拔吧!拿起兵戈,為我們自家爭得天命!”
早已經準備了許久的王叔勇居然愣了數息,方才打馬闊步向前,引導自己的一營兵出發,引得周圍鄴城民眾猛地歡呼喊叫起來。
排在第二位的是劉黑榥,他目送著王叔勇這一營開拔,一直到自己出發,卻依舊在周邊鄴城士民歡呼中渾渾噩噩……他從剛剛就渾渾噩噩了。
原因很簡單,劉黑榥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聰明人,從爭取所謂河北義軍的軍事編制,到帶著自己新娘子去河堤上找張首席,他一直很清楚自己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他不在乎,因為他一直很清楚自己在要什么,他就是個清河潑皮,就會打仗,就是要領兵打仗,他才能覺得渾身舒爽。
對此,當戰爭開啟,當他如愿以償以自己最理想的狀態領著一個集群部隊準備出發時,他是如此的佩服自己這大半年的運作。
他覺得一切都值了,他覺得那些笑話他的人才是可笑之人。
但是剛剛,聽著張首席那些他以為自己只會表面上呼喊內里絲毫不在意的話語時,他發現自己還是被震動到了……不是王叔勇那些人所在意的什么歷山也要扒,而是天下一等一的功業這句話!
自己要做的,竟是天下一等一的功業,而不是什么殺人爭地嗎?
劉黑榥走了許久,帶著大軍過了韓陵山,方才放下這個念頭,將心思放在了軍務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