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趙有財、王美蘭兩口子在東屋斗嘴時,西屋里傳出陣陣笑聲。
邢三坐在炕沿邊洗腳,趙軍在炕上焐被。
睡炕就免不了前半夜熱、后半夜涼,所以這邊焐被,不能把被平鋪那兒就完了。而是得將被子兩邊往里折,然后腳底下再往里窩一下,整得像一個睡袋似的,然后人鉆到里面去。
趙軍動被子的時候,小猞猁就在旁邊搗亂。
這種搗亂,其實是它血脈中的天性和本能。開始換牙的小猞猁,頂級捕獵者的天性慢慢顯露出來,看到晃動的被角,它就會下意識地去撲。
但它長這么大也沒見過血,斷奶后趙家喂給它生肉,都是剔肉下來喂它。
所以,小猞猁沒有太多的兇性,撲被角就是在玩兒,頂多撲住了再啃兩口。
而當趙軍往枕頭上鋪枕墊的時候,小猞猁興奮到了極點,它一口咬住枕墊一邊,跟趙軍拉扯起來。
“艸!”趙軍舉手作勢要打,但小猞猁不怕。
趙軍放下舉起手,然后兩手一起用力,把枕墊從小猞猁嘴里奪下。
看著飛邊子的枕墊,趙軍將湊過來的小猞猁推開,道:“瞅你給咬的!”
小猞猁一點也不怕趙軍,它又往前湊,趙軍又伸手推它的時候,小猞猁順勢往褥子上一躺。緊接著用腦袋頂了一下炕,然后身子一扭,就翻了個肚皮朝上。
這一出,跟黑虎有些相似,但動作比黑虎可愛多了。
“這一天吶!”趙軍嘴上埋怨著,手卻不由自主地揉上了小猞猁的肚子。
這一摸,趙軍臉上更是不自覺地露出笑容。
所有野獸,肚子上的毛都比其它位置的毛軟。
小猞猁在趙軍家吃的胖胖乎乎,小肚溜圓,往它肚子上摸一把,茸呼呼的手感可好了。
“嗷!”這時,炕里角落松木箱子里的小黑熊,沖趙軍發出一聲夾叫。
86年的年根兒,那都是前年了。
邢智勇、李虎請趙軍過去打圍的時候,他們要活捉小黑瞎子來著。
當時趙軍在旁邊看著,那八九十斤,也就是一歲左右的小黑瞎子,叫起來的聲音雖稚嫩,但也瘆人。
可自家的小黑熊,叫起來軟糯糯的。
據有趙有財、王強他們說,以前屯子南頭有個養蜂的,曾在蜂場養過小黑瞎崽子。
趙有財、王強還去看過,但蜂場養的倆月小黑瞎子叫聲也可難聽了,不像自家養這個。
直到前天,這小黑瞎子在炕上跑著奔趙軍去,結果一腳踩在掃炕的小笤帚上,一下子出溜到邢三身上去了。
這小黑胖子,胖得跟球似的,二十八斤半,給老頭子壓的,好懸沒上來氣。
邢三起身,揪住小黑熊后脖子,狠狠就是兩巴掌。挨了打的小黑熊嗷嗷叫喚,那叫聲真是難聽。
從那時起,趙軍就知道了,這小黑熊沖自家人叫的時候,是夾子音。
而從讓邢三打了兩巴掌開始,小黑熊在老頭子跟前就可老實了。每晚邢三往炕上一坐,它就跑回自己的松木箱子里去。
等邢三睡著了,它再從箱子出來,溜到趙軍身旁。像個小狗似的,蜷在趙軍腳下睡。等后半夜冷了,它就跟小猞猁往趙軍被窩里鉆。
此時看趙軍跟小猞猁玩,小黑熊忍不住叫了一聲。
趙軍向它看了一眼,忍不住笑出聲來。
那松木箱子沒多大,小黑熊剛下生的時候,它睡在里面還行。
現在它都多大了?
比原來大了十倍都不止。
此時的小黑熊往箱子里一趴,肉都溢出來了,瞅著就特有喜感。
“你還樂呢。”邢三一邊擦腳,一邊對趙軍說:“這小老虎崽子可是讓你養廢了。”
“咋地啦,三大爺?”趙軍問,邢三說:“你還指它抓狍子呢,我感覺它抓耗子都費勁吶,你瞅那胖的,你瞅那肚子。”
“呵呵……”趙軍聞言,忍不住又在小猞猁肚子上歘了兩把,小猞猁睜著圓溜溜的小眼睛看著趙軍。
這時候的猞猁,那是最好看的時候。
太小的時候,尖嘴猴腮。而成年以后,它就不可愛了。
“多好玩兒啊,三大爺。”趙軍笑道:“養出感情了,我也不指它抓啥了,不行就當貓養吧。”
“那你那(nài)玩意咋整啊?”邢三說著,回手指向小黑熊。
見邢三指向自己,小黑熊猛地抬起頭,然后它似乎想把腦袋收起來,但整個松木箱子都被它塞滿了,它那腦袋沒地方收了。
“哎呀,先養著吧。”趙軍說話的時候都沒抬頭,他歘小猞猁肚子歘的正高興呢。
但即便不看,趙軍也知道邢三說的是誰。
“那以后咋整啊?”邢三道:“它不像老虎崽子,老虎崽子頂天也就百八十斤的。黑瞎子像你家這條件,母的也能喂到四百斤吶。”
“那咋整啊?”趙軍語氣中帶著些許無奈,道:“賣都沒舍得,殺就更別尋思了,先養著吧……”
趙軍說著,轉頭看向小黑熊。這一看,給趙軍看樂了。
剛才被邢三指過的小黑熊,因為無處躲藏,直接掉頭,把腦袋沖著墻角,把屁股沖著邢三。
“養大了,養不住,不行就給它放了。”趙軍笑道:“養出感情了,那能咋整?”
說到此處,趙軍停頓了一下,然后喚道:“小黑。”
聽到趙軍叫自己名字,松木箱子里的小黑熊豁然起身,縱身往箱外蹦,但它有些笨拙,把箱子帶翻了。
小黑熊撲奔趙軍而來,四仰八叉躺在趙軍身旁的小猞猁感覺頭頂一黑,翻身就起來了。
起身后,見小黑熊撲到趙軍身上,小猞猁抬爪就往小黑熊后腰上拍。
小黑熊小小年紀就皮糙肉厚,何況小猞猁沒亮爪子,挨了兩巴掌的小黑熊就像沒事兒似的,用腦袋蹭著趙軍的腿。
第二天一早,才剛四點多,趙有財就起來了。
他穿上棉襖,出門抱柴、壓水、生火,將屋外兩口大鍋都燒上水。
還是一鍋的水插狗食,但另一口鍋今天沒插豬食,而是光燒開水。
西屋里的趙軍感覺旁邊有動靜,他迷迷糊糊地睜眼,就聽邢三說道:“小子你睡吧,我出去跟你爸忙活就行,不用你。”
“那三大爺,你多穿點兒啊。”趙軍叮囑一聲,翻了個身,上摟小猞猁,下挨小黑熊地繼續睡覺。
當邢三出屋的時候,隔壁李大勇也出來了。他倆按照趙有財的指使,把野豬皮掛在兩家之間的隔墻上,然后使水舀子往野豬皮上澆開水。
其實,這就是給豬褪毛。
但退下來的野豬毛,都被收到大盆里。端到屋里,倒少許清水,再用豬胰子搓洗盆里的野豬毛。
野豬毛,鬃毛似針,不是鬃毛也挺硬,搓洗起來不容易。
趙有財、邢三坐在小板凳上,慢慢地搓洗,而李大勇在外面插豬食、喂狗、喂豬。
將野豬毛搓洗后,用清水投兩遍,投完用笊籬撈在蓋簾上,放在火墻旁烘著。
等忙活完這些,已經六點半了,趙有財來不及吃飯,就跟趙軍坐上吉普車,他們先往永勝屯跑。
有句話叫:三天為請,兩天為叫,一天那是提溜。
請客越早給人信,說明越重視。
今天距離趙家殺豬,雖然只提前了兩天,但這年頭交通、通信都不便利,趙有財、趙軍父子能親自上門去請,這做的就已經到位了。
大吉普是快,十來分鐘就到永勝屯了。
進屯子、到周家,趙軍把車停穩,跟趙有財往院里走。
這個時間,林場職工家庭基本都已經起來做飯了。
老周家也是如此,此時他家外屋地里,霧氣彌漫。
農村燒灶坑做飯就這樣,水汽一上來,滿屋都是。
外屋地靠里面,碗架子對面,周建軍正守著洗臉盆刷牙呢。
一看趙有財進來,娘倆都是一愣,周建軍緊忙漱口、擦嘴,喊了一聲“爸”。
“親家,你來……”胡三妹下意識想問趙有財干啥來了,但話說一半感覺這么問不對,連忙改口道:“快上屋。”
招呼完趙有財,胡三妹沖里屋喊道:“春兒啊,別忙活了,你爸來啦!”
“我爸?”正在屋擦柜子的趙春一愣,早晨剛燒完炕,屋里灰大,就得拿抹布擦。
這時,趙春反應過來,胡三妹喊的她爸并不是她公公。要是她公公的話,胡三妹不至于喊,而是招喚也是“你爸回來了”。
趙春把抹布一扔,連被胡三妹喊醒的孩子都沒管,直接就往屋外跑。
她爸這么早來,肯定是有事兒啊。而以自己娘家的條件,上這兒來借錢,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此時趙春就猜測,應該她爸、她媽吵架,她爸讓她媽攆出來了。
可出到外屋地一看,見趙軍也進來了,趙春這才放心。
“大閨女。”看到趙春,趙有財抬頭,使下巴一點趙春,問道:“我大外孫兒呢?”
趙有財話音剛落,就聽屋里傳來孩子哭聲。
見自己爹不像有事,趙春忙回身往屋里跑,趙軍、趙有財、周建軍、胡三妹緊隨其后。
趙春進屋,抱起孩子,輕輕拍了兩下,那孩子看見他媽就不哭了。
“大外孫兒啊。”趙有財湊過來,看著撇著小嘴的周到,笑道:“來,讓大姥抱抱。”
說著,趙有財就把周到接了過來。他家四個孩子,趙有財肯定會抱孩子,他胳膊還有勁,抱著那大胖小子在懷里顛了兩下,逗得孩子咧嘴直樂。
趙春看看趙有財,又看看趙軍,問道:“弟啊,你倆這么早,來干啥來了?”
胡三妹、周建軍不好意思問的話,趙春問是沒問題的。
但趙軍沒答話,而是伸手拽了趙有財一下,這事得趙有財開口才行。
“呵呵。”趙有財沖周到一笑,然后才抬頭對胡三妹道:“親家母啊,晚上我親家回來,你跟他說,明天你們都上我家吃豬肉去。”
“哎呀!”胡三妹聞言,道:“你家明天就殺豬啦?我家你親家沒回來,我們還沒商量哪天殺呢?”
“明天先上我家吃去。”趙有財笑著回了胡三妹一句,然后看了眼趙軍,才對胡三妹說:“明天你們在家等著就行,完了我讓小子過來接你們。”
“不用,不用。”胡三妹連忙拒絕,道:“可別折騰孩子了。”
“沒事兒,沒事兒。”趙有財輕顛了一下懷里的小周到,對胡三妹說:“大人倒沒事兒,主要是不能給我大外孫兒凍著。”
聽趙有財這么說,胡三妹呵呵一笑,道:“那行,那等你親家回來,我跟他說。”
“那妥了。”趙有財說話,一邊把周到交回趙春手里,一邊說道:“那我們就走啦。”
“走啥呀,親家?”胡三妹聞言,忙道:“擱這兒吃完再回去啊。”
“爸,你別走啊。”周建軍也道:“我去換兩塊大豆腐,你跟小軍就在這兒吃。”
“不吃了。”趙有財伸手輕撥下周到的小臉蛋,然后說道:“我們還得上那倆屯子呢,得趕上班之前,告訴人信兒啊。”
聽趙有財這話,趙春三人就沒再勸,他們把趙有財、趙軍送到外屋地,見周建軍正往身上套棉猴,趙有財攔他道:“建軍吶,不用你送,都自己家人,出去干啥呀?怪冷的。”
跟周建軍說完,趙有財很是和藹地對趙春說:“大閨女,爸走了啊。”
“爸,你們慢點兒。”抱著孩子的趙春回應一聲,她站在門口目送趙有財、趙軍出去。而胡三妹推了周建軍一下,周建軍緊忙跟了出去。
出院、上車,趙軍在啟車之前,眼神莫名地看了一眼坐在副駕駛上的趙有財。
“你這么瞅我干啥呀?”趙有財發現趙軍的眼神不對勁,張嘴就問原因。
而趙軍先是跟窗外的周建軍揮了揮手,等啟動汽車離開周家門前以后,趙軍才對趙有財說:“你瞅你跟我姐說話,一口一個大閨女的。等到我這兒,你就跟黑眼風似的呢,喊我就小犢子、小犢子的。”
黑眼風是東北方言,是仇人的意思。
“呵!”坐在副駕駛上的趙有財冷笑一聲,道:“你大姐多孝順吶。”
“那咋地?我大姐比我孝順唄?”趙軍瞥了趙有財一眼,但沒等到趙有財的答案。
而這時的趙軍,忽然有些心虛。主要是想起了上輩子,大姐和倆妹妹確實比自己更孝順趙有財。
“咳。”趙軍輕咳一聲,隨即問趙有財道:“爸,咱說如果啊,如果以后我不孝順你,你咋整啊?”
趙軍此話一出,趙有財猛地轉頭,看著他道:“你特么憑啥不孝順我呀?老子特么有啥對不起你的?”
“不是,爸。”趙軍砸吧下嘴,道:“我不說如果嗎?”
“如果啊?”趙有財咔吧小眼睛,伸手從兜里拿出煙盒,一邊往出拿煙,一邊嘆氣道:“那能咋整?你不孝順,我就跟你媽回老房子唄,那還能咋整?”
聽趙有財這么說,趙軍又問:“爸,那我要不孝順你,我姐跟我倆妹妹孝順你,讓她們給你養老行不行?”
“你特么放屁呢!”趙有財也不把煙往嘴里塞,而是罵道:“你不要臉,我孫子還要得臉呢?我特么有兒子,我干啥讓姑娘給養老?”
聽趙有財這么說,趙軍不吱聲了。
趙軍上輩子的趙有財,在崔玉蘭死后,他就自己在老房子住。
那時候,林區空房子老多了,趙春說在永勝給他租個房子,讓趙有財過去,方便她照顧,但趙有財說什么也不去。
趙虹不跟老婆婆一起住,就說要接趙有財過去住兩天,趙有財也不干。
男人過日子,怎么也不如女人。即便趙有財會做飯,但他歲數大了,他就不愛做飯。那洗洗涮涮的活,他就更不樂意干了。
可就算這樣,他也不愿意去投奔姑娘。
原因就在于他有兒子。
在計劃生育、獨生子女之前,兒子養老是傳統。有兒子卻讓姑娘給養老,人家不會笑話這老人,卻會笑話他兒子。
所以,即便兒子不孝順。老人也怕兒子被人講究,他寧可自己吃苦,也不去閨女家享福。
“爸,你就放心吧。”忽然,趙軍開口道:“我肯定孝順你和我媽。”
“真的呀?”趙有財問這么一句,給趙軍問的心里挺不舒服。
“那還能是假的?”趙軍白了趙有財一眼,道:“你就看你兒子以后咋對你就完了。”
“不用以后。”趙有財對趙軍說:“今天你在家,讓我上山,就算你孝敬我了。”
趙軍:“……”
“哎?”見趙軍不說話,趙有財追問道:“行不行啊?”
這時,趙軍已把車開出了屯外,他抬手指著前邊的路,問趙有財說:“爸,是往這邊兒走不得?”
趙有財順著趙軍所指看了一眼,緊接著反應過來。這家附近,小犢子天天可哪兒跑,他還能不認識路?
“我俏麗哇!”趙有財連罵帶打,抬手就往趙軍腦袋上抽。
“哎?爸!我開車,別鬧。”趙軍如此說,趙有財卻是沖窗外一甩手,道:“別特么開了,停下。”
“爸,你看,你咋還生氣了呢?”趙軍見狀,連忙去安撫趙有財,可趙有財卻道:“別往前走了,往回開。”
“干啥呀?”趙軍道:“咱不上永利嗎?”
“上什么永利?”趙有財道:“咱上周成國家,告訴他兩口子一聲啊!”
聽趙有財這么說,趙軍下意識一個急剎車,冷不丁晃得趙有財往前一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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