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一場秋雨過后,初升的太陽格外明艷,但這光芒照在鹿城內外,映起的卻是血光。
原本十分繁華的鹿城內,濃煙四起,慘叫聲,
求饒聲不絕于耳。
濃郁的血腥氣籠罩著這座州城。
在城中心,盧家的地盤,血液甚至匯聚成小溪,在水渠里汩汩流淌。
一顆顆死不瞑目的人頭隨便的堆積著,給深秋里的蒼蠅們提供了最后一次饕餮大餐。
一些房間里,還有女人的嚎叫,以及肆意的怪笑。
整個城池,
就像是一個貴婦人,
在被乞丐流氓瘋狂蹂躪著。
“蠢貨,本將軍的命令都當成耳旁風了嗎?除了盧氏,城內其他百姓不得傷害,不得奸淫擄掠,你們怎么約束的部下?”
盧家那寬闊高大,豪奢得不像話的祠堂內,金兀術對著三個千夫長破口大罵。
他倒不是什么良善之人,而是清楚的知道現階段燒殺搶掠只會壞了大事。
三路黑齒軍團,一路被殲滅,一路被打殘,這是他從蒙元聊天群里就知道的,但他不能說,只希望能迅速的將鹿城的財富糧草運走,
可是那三千黑齒騎兵一破了城,
殺光了所有反抗者之后,
立刻就像狼群一樣瘋狂的搶掠殺戮,這特么的。
金兀術好不容易招來這幾個千夫長,
結果這幫剛剛系上褲帶的家伙一個個哼哼哈哈,簡直氣得他鼻子都歪了。
可他能怎么辦?
他深知這些都是游牧族群的毛病。
而他被召喚過來到現在也才五天時間,
連嫡系還沒有開始培養呢。
何況培養嫡系不也得這樣?
對于草原游牧族群來說,只要能夠帶領他們不斷勝利,不斷攻下敵人的城池,搶財富,搶女子,搶糧草,那他們就會變得無比忠誠。
金兀術暗自嘆了口氣,他自己已經覺察到了一些不對勁,今天這仗打得太簡單,太輕松了。
一座有二十多萬人口的州城,城墻固然因為地龍翻身而坍了一個口子,但盧氏好歹也是門閥世家,居然沒有能組織起像樣的反擊。
就好像有一雙無形的大手在操控著。
這種想法讓金兀術不寒而栗。
如果他只是一個純粹的黑齒將領,那也無所謂了,一起吃吃喝喝,搶搶殺殺,過足了癮,死了也痛快。
可他卻是一個歷史輪回者。
“無論如何,明天一早,必須撤離鹿城。”
金兀術下了最嚴苛的命令。
他現在很沒有安全感,連私兵都不敢召喚了。
鹿城,已成煉獄。
那直上天際的濃煙可以在數十里外都能看得見,這就是最明白無誤的信號。
一座座村鎮里的百姓就像是末日來臨一樣,扶老攜幼,拉上家里的值錢的物件,糧食,不約而同的開始了逃難。
朝著鹿鳴山逃去。
慌亂之中,沒有人知道具體是什么情況,但大家都知道留下來肯定不是最好的選擇。
便是一些大戶,也在逃難,區別只在于他們有一輛輛的馬車,牛車,最次也是驢車,騾子車。
挨著大石縣近的,就往大石縣逃。
挨著雁回山近的,就往雁回山里逃。
挨著西邊州縣的,就往西邊逃。
剩下的,鹿城東南最富饒之地,基本都在往鹿鳴山里逃,或者是往盧家鎮逃。
站在高空俯瞰,百姓如螻蟻。
連他們自己都會覺得自己如此卑微,如此渺小。
“爹,娘,我餓——”
一輛破舊的板車上,只有四五歲的小男孩小聲的喊著,他年紀太小,尚且還不明白逃難意味著什么?
看著爹娘在前面拼命拉車他只覺得好玩,他也看不懂旁邊哥哥姐姐臉上的擔憂,玩累了,就會喊餓。
“石頭,不要鬧,過了前面那座山,娘給你做好吃的。”
幫著丈夫拉車的婦人回過頭,黝黑干瘦的臉上,浮起一抹艱難的笑,他們不敢停下,早晨醒來,就聽說蠻子殺過來了,與丈夫一起匆忙叫醒孩子,拉上家里僅有的糧食,一些家什細軟,就隨著村人一起往山里跑。
這天殺的,今年的光景本來不錯,還指望能過個好年,結果蠻子就來了。
不幸中的萬幸,家里種的田已經收獲,給老爺們交了租子,還能剩下幾百斤,如今城里遭了災,卻給了他們逃難的機會。
只盼著,那蠻子能早些退走,不然這眼看著入冬了,一家子人窩在山里,會被活活凍死的。
正想著,前邊忽然鼓噪起來,許多人都在駐足,也有人神色慌張的往回跑。
“當家的,莫不是有山賊攔路?”婦人驚恐的問,一雙手已經嚇得手足無措,前些時日,她就聽村里的老村正說過,鹿鳴山那邊出了一伙強人,已經搶了好幾個鎮子,殺的人頭滾滾。
“慌什么,就算遇到山賊,也好過被蠻兵殺掉。”
婦人的丈夫卻是個有主意的,他雖然佃著盧三老爺家的十畝農田,可在農閑之余,也會去鹿城打打雜工,這一個多月來,聽得都是蠻兵是如何屠了大燕的王都,大燕的皇帝老兒一家幾百口都被砍了腦袋。
所以這些蠻兵,自然是要比山賊厲害得多。
遇到山賊,頂多舍些財物,被蠻兵追上,那可是會死全家的。
至于鹿鳴山那邊的那伙山賊。
嘿,他卻是知道,那不是尋常的山賊,哪有做生意的山賊?
前幾日他去盧家鎮盧五老爺家里打雜收稻谷,可是親耳聽過,那邊有個女山賊,穩坐第三把交椅,生的是銅鈴大眼,絡腮胡子,兇惡無比,左手一把刀,右手一把刀,殺人不眨眼。
但終歸山賊們吃飯會給錢,喝酒會給錢,哪怕做生意,都是錢貨兩訖,絕無虧欠。谷旪
若非如此,那青峰鎮的盧二老爺,秀水鎮的盧九老爺,廣田鎮的盧十八老爺,為什么都搬著家當往盧家鎮趕?
總之跟著這些聰明的大老爺走絕對沒錯。
一片混亂中,隱約聽見那邊有人在用很大的聲音在喊著什么,慌亂的人們逐漸穩定下來,就算是掉頭往回跑的人也漸漸停住腳。
又過了片刻,確定了真的沒有危險,一伙伙鵪鶉一樣的難民百姓們帶著一丁點好奇的心理,往前湊去。
“我們去看看。”
男人拉起板車,努力的揚起脖子,但眼睛卻警惕的四周張望著,一旦有什么不對,他會扔下板車,拉著婆娘,抱上孩子就跑,好死不如賴活著。
越往前,人就越多,很多人在詢問,打聽,但都一知半解,說不全面。
男人想退出去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四周都擠得滿滿的,這里是一處十字路口,向北可以到盧家鎮,向東可以進入鹿頭山,向南就是大河,向西,就是鹿城。
鹿城以東,七八個鎮子,五十多個村寨,若是想逃難去鹿頭山也好,去盧家鎮也罷,都要從這里走。
“打探到了,打探到了,是老爺們在招工,男子做體力活,女子可以做縫縫補補,洗衣做飯的活計……”
前面有人興奮的喊道,但也有人扯開嗓子只是喊,“誰要去做工,蠻子要來了,我們要去山里避難,保命要緊!”
“嚇,光去山里避難就行啦?馬上入冬了,你吃啥,你穿啥,住在哪里?你自己沒事情,婆娘娃子呢?”
“那蠻子在鹿城搶夠了,他們還不走?他們走了餓們再回來種地。”
“那萬一不走哩!”
“都別亂講話,老爺們肯招工,肯定不怕蠻子兵,盧家鎮那里,比大石縣城還闊綽呢,你們不要說沒去過,那城墻高的,快比得上鹿城哩,蠻子兵決計打不進來的。”
“那為啥鹿城被打下了呢?”
“你個杠娃子,昨天夜里地龍翻身了,鹿城的城墻塌了一大截,所以才被蠻子兵給破城了。”
“嘿,要餓說呢,破的好,若是城不破,大家伙想想,此刻就不是蠻子兵禍害鹿城,而是禍害鹿城周邊的鄉鎮了。”
一句話引得大家都是倒吸一口涼氣,心中慶幸的同時,也更加用力的往前擠了,他們都想去盧家鎮。
男人也想去,因為他不止一次去過,盧家鎮可真的比縣城還闊。
他想在那里做工,哪怕只能做幾個月,只要能熬過這個冬天,怎么都好說。
但是人太多了,大家伙從最開始的恐慌,到好奇,再到期待,乃至迫切的期待,也就片刻時間,消息就像是長了翅膀,哪怕聽不仔細,對這些被迫逃難的百姓們來說都是一條救命的稻草。
“這邊來,來這邊!這邊也招工,大家不要擠啊!管吃管住,不要懶漢,不要流氓地痞。”
遠處,似乎又多了一處招工的,人群呼啦啦的分過去一多半,男人趁機擠到了前面,婆娘和三個孩子嚇得面無人色,這輩子都沒有經歷過這么刺激驚險的事情。
可是,又好像希望就在眼前,之前那種惶惶然,喪家之犬一樣的黯淡心情一下子被沖淡許多。
“老鄉,不要急,我們這里是溪山縣李氏商行的,要招勤快的,能干累活的青壯,也招勤快的,會做飯洗衣,能縫制衣服的婦人,包吃包住,每人可以帶兩個孩子或兩個老人,給一間木屋,每人每天給兩頓干飯,一頓稀飯,活計是累了點,但男子每月給30文,女子每月給20文,絕不拖欠。”
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描繪的條件讓男人簡直不敢相信,又有點患得患失,因為盧家的老爺們可從來沒有這么好的條件。
等等,李氏商行,李老爺?
男人大著膽子抬頭看去,眼前這人,不過十七八歲年紀,一看就是錦衣玉食之家的公子少爺,笑起來很好看,講話也耐心,就是一雙劍眉帶著點莫名的威嚴,讓他不敢再看。
但心中卻是確信無疑,這般的人物,會騙我們這樣的泥巴佬?
“爹,娘,我餓。”
好死不死的,小兔崽子在這個時候亂叫起來,男人嚇了一跳,生怕沖撞了貴人老爺。
“不妨事,餓了嗎?說實話我也有點餓啊,來,送你個雞腿。”說著,年輕人又一笑,遞過來半只用紙包著的燒雞腿。
“使不得,貴人老爺使不得啊!”男人駭得手忙腳亂。
“使得,使得,今日入我李氏商行者,我李肆可以在此承諾,不論男女老少,皆為我李某人的父老鄉親,兄弟姐妹,大家給我干活,我保大家不會餓肚子!”
“李老爺,如果蠻子兵打過來怎么辦?”人群中有人在喊。
“那當然,是送他們回姥姥家!”
李肆面帶微笑,環視四周,心中卻不免遺憾,這么霸氣的話,由他李老爺說出來,有點像吹牛。
或許這就是有一失必有一得吧。
昨夜地龍翻身,溪山縣內也有許多民宅受災,他連夜帶人趕回溪山縣,忙得一宿沒睡,才安頓好了救災事宜,就從建城令中收到了鹿城盧氏被黑齒軍團殺光,盧氏門閥被清零的消息。
他立刻意識到這是絕佳的收攏鹿城難民的機會。
不過,他這個大燕皇子名聲可不怎么好,之前都被世家門閥形容為亂軍山賊。
再者逃難的百姓本就心理脆弱,他率領大軍開過去,就算立起大燕皇子的儀仗,保不齊都會有大量難民遠遠看到就會嚇得四處逃散。
于是李肆立刻親自帶隊,臨時創建李氏商行,以包吃包住為宣傳語,帶著各有司的主干,一路急行軍繞過盧家鎮,來這處十字路口招工。
那些富人,大戶,他沒興趣招募,這幫人就算不管,也會在盧家鎮過得很滋潤,他需要的是那些工匠,佃戶等這些底層民眾。
只要給他們分田,分房子,那么他們就會死心塌地的跟隨他,擁護他。
這一波哪怕招來十萬難民呢,李肆可就賺大了。
本還想再說幾句豪邁的場面話,撐撐這李老爺的人設,結果大家似乎也不太在意他是否能打得過黑齒蠻兵。
“李老爺,我是木匠,我可勤快了,招我吧。”
“李老爺,我沒啥子手藝,但我就是力氣大,給您干活絕對不偷懶。”
“李老爺……”
轉眼之間,李肆就被淹沒了,他終究還是算錯一件事,難民們對于救命稻草的熱情。
幸好孫進帶人趕來,替李肆分擔了這痛并快樂的煩惱。
“殿下,難民越來越多,據夜不收匯報,最終人數至少超過十萬,溪山縣城怕是要安置不下。”
戶司主官周月匆匆跑過來,一臉驚嚇過度的樣子,一開始她也是學著李肆去接待,安撫難民,但很快就敗下陣來,真的,這些難民不需要多么動聽的話語,直接一大鍋米粥就能降低他們的戒備心。
“雁門關,周月,你去調度,從難民之中選出一定數量的青壯,與其家小一并轉移到董家莊,米家莊,由秦小刀的城建工兵營在這兩地修建簡易木屋,先把人安置下來,另外,逐鹿關的擴建也需要更多的人手,十萬人算什么,我養得起!”
李肆說的無比自信,原因就在于,他今年大豐收,手中的糧食,是真的真的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