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惡臭,難以名狀的惡臭。
趙九州只覺得那股子氣味,就像某種小型怪物的倒鉤爪子,猛烈鉆進他的鼻孔,將他的鼻腔內壁撕得鮮血淋漓之后,再繼續沖進顱內,像拿勺剜西瓜般狠狠轉了一圈。
某個瞬間,他仿佛感覺自己靈魂出竅了。
整個世界剎那間一片空白。
但就在恍惚間失去意識的剎那,他立馬又被明顯的痛感,刺激得清醒回來。
馬拉個幣的,氣味……居然能讓人產生痛感?
這個充滿罪孽的糞坑啊……
“老子為什么要在這里值夜班?”趙九州忍不住吐槽了。
縱然今天已經是他值班的第四天,也是他考學失敗后正式參加工作的第六天,但無論是從生理還是心理層面,他都依然無法接受這個現實。
他現在原本應該在放暑假,等待著兩個月后被學術院錄取才對!
媽的!都怪那個不講理的死女人……
老子跟你不共戴天!如果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那天就該寧可把卷子撕了,也要在考場門外蹲到她出來,然后一路尾隨她……
咻~~~啪!
不遠的地方,一團團絢爛的煙花升起,冷不丁炸響開來。
也打斷了趙九州陰暗卻根本不可能的幻想。
想歸想,恨歸恨,但哪怕時間可以倒流,他也不敢真的對那個監考老師那么做。
他只會乖乖放下筆,寧可少拿幾分,也不至于被判了違規零分……
天空陡然明亮,五彩斑斕的焰火,照耀整片社稷城的夜空,也照在趙九州滿是后悔神色的臉上。社稷城是社稷會的治所,而社稷會,又是全球第二大盟“白銀獎禮盟”的盟府所在。
白銀獎禮盟這個名字,其實是有點拗口的,遠不如世界第一大盟黃金圖片盟聽起來通順,但趙九州喊了許多年,早就習慣了,也就不以為意。
今年是全球公歷2022年。
出于某些觀念問題而表面上對抗了將近八十年的全球兩大巨盟,因為今年這場全球最大的娛樂盛事“獵魔世界杯”而暫時停止紛爭,先聯手把全世界的韭菜割了再說。
而作為賽事的東道主,白銀獎禮盟早在12年前就已經把這場重要比賽的地點安排在了最危險但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也就是趙九州現在腳下所踩著的這片土地,所謂的全盟首府,簡稱盟府的社稷城。
為了這場比賽,白銀盟上上下下忙活了遠不止12年時間,不但要從全世界各地搞來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靈體生物,每天精心又小心地飼養著,同時還得搭建各種配套設施,培訓各種專業人才……而所有這一切努力的最終目的,就是為了能在接下來的這一個月時間里,讓這些好吃好喝的怪物們,快樂地死在來自全世界200多個盟的獵魔師高手們手里。
看誰殺得又多又快,又猛又帥。
所以這種比賽,在趙九州這種既殺不動怪物,也買不起門票的屌絲眼里,當然就無比無聊。
簡直勞民傷財!
他心里恨恨想著,于是又跟了一句:“媽的,這個世界怎么會這樣?那些傻逼為什么就能在酒店里一邊打炮一邊看傻逼比賽,而我卻要為他們能在酒店里安心打炮,用我寶貴的青春年華,在這里熬夜通宵站崗,保護他們的安全?”
“你是這么想的嗎?”跟趙九州一起值班的中年臨時工,不由得開口了。
煙花轉瞬即逝。
在這座巨大城市的犄角旮旯里,兩人在重新陷入黑暗的糞坑邊,小心地呼吸,小聲地說話。
“你覺得你保護了他們嗎?”
中年臨時工韋綿子,用一種打工二十年,看透人間一切真相的語氣問道。
這種居高臨下的教育年輕人的口氣,讓趙九州感覺非常不爽。
小趙同學立馬憤怒地反問:“不是嗎?”
“當然不是。”韋綿子非常理性地說道,“首先,你根本沒有實力保護他們,真要遇上事情,我們兩個最多也就是吹個哨,然后被怪物干掉,幫他們爭取一秒鐘拔蘿卜的時間。有些人甚至可能仗著自己手下人多,有槍有炮,連蘿卜都懶得拔。外面開槍,里面打炮,他們說不定會更興奮。其次,我們兩個人,之所以今天能得到這個值夜班拿加班費的機會,還要多虧這些人的捧場。正是這些可以一邊在酒店里打炮,一邊看獵魔師殺怪物的有錢人,我們這些人,才有了工作機會。你以為這樣的機會,很容易就能獲得嗎?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想值這樣的夜班還沒機會?你我好歹也是獵魔師……”
“打住。”趙九州終于忍不住了,他實在很奇怪,韋綿子為什么能一口氣在糞臭中說這么多話,但這不是重點,他捏住自己的鼻子,打斷道,“所以我們還得跪下來謝謝他們咯?”
“不然呢?”韋綿子似乎是做了個深呼吸。
趙九州驚了,這貨居然能在這種環境下深呼吸?!
“那我是不是還應該給他們磕個頭?”
“你配嗎?”韋綿子在漆黑中露出不屑的冷笑,仿佛他也是那群有錢人中的一員。
“我操……”趙九州只能拿韋綿子的話,再還給他,“我們好歹也是獵魔師。”
“呵呵呵……”黑暗中,突然有人發出了毫不掩飾的嘲笑聲。
一片腳步聲近。
幾束強光,對著趙九州和韋綿子的臉,直接照了過來。
今晚帶隊的社稷會黑山總舵黑虎嶺分舵城防部夜班處第三小隊的帶隊人,黑虎嶺分舵內門弟子朱大昌,帶著七八個手下,離趙九州和韋綿子站得遠遠的,手電筒先往趙九州臉上一打:“牛逼吹得挺開心嘛!青銅一顆星,這位獵魔師,委屈你在這里守糞坑了?”
“沒有……沒有沒有!完全沒有!”趙九州忙把頭瞥過去,把手擋住光線。
朱大昌又轉頭把手電筒對準韋綿子,“你呢!白銀兩顆星?”
韋綿子很有經驗地閉上了嘴,低下頭去,根本不接話,也不跟對方有眼神接觸。
“哼!還聊天?”朱大昌道,“安排你們在這里值班,是你們的福氣!再讓我聽到你們逼逼賴賴,小心老子讓你們滾蛋!”
“是是是,我們一定嚴守紀律!朱隊長慢走……”趙九州滿臉堆笑。
朱大昌又是冷冷一哼,“走了!”
七八個人,嘩啦啦地又走掉。
光線和腳步聲越來越遠。
韋綿子終于長舒一口氣。
但是這下子,兩個人就真的不敢再吭聲了。
趙九州甚至有點被韋綿子同化,也覺得自己好像有點過分了。
他這個黑虎嶺分舵學徒臨時工的身份,還是學校好不容易幫他爭取來的。也幸好他的靈能測試數據還算湊合,屬于占全人類總人口大約十分之一的靈能者中的一份子,這樣他才能有機會,拿到這份工作,不然的話,他就只能去“自主創業”了。
但是傻逼也知道,如果一個人口袋里沒錢,家里也沒錢,自主創業的唯一路子,恐怕也就只剩下賣身了。可趙九州堂堂進學落榜生,又怎么會干出那么下賤的事情。
所以他當然選擇當堂堂正正的臨時工。
就像韋綿子這樣,哪怕當了二十年,但好歹有口飯吃對不對?
感謝白銀獎禮盟優越的社會兜底制度……
他作為一個可憐的孤兒,總算不至于餓死。
而且話說今晚的這個差事,從概率上講,確實也是某種意義上的美差。
雖說靈體生物在社稷城這樣的大城市里出現的概率是很低的,可很低卻并不等于沒有,如果他們真的遇上了,按照盟里和門派的雙重規矩,只要他倆能活下來,就能積攢一筆很值錢的軍功。靠著這份軍功,哪怕不能轉正,但月底發一筆獎金那肯定是跑不了的。
而如果他們不但能活下來,并且還是負傷活下來……
“我們要是受傷了,肯定就轉正了吧?”趙九州憋了一會兒,又忍不住了。
韋綿子有點像驚弓之鳥,但也或許是剛才說太多話,被糞坑的毒氣攻擊傷了元氣,安靜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回答:“不可能的,怪物出手,哪有活口。”
趙九州撇撇嘴,對韋綿子的悲觀很不滿。
不像他,他何止是想在怪物手里活著離開,趙九州甚至盼望著某個傳說能變成現實——相傳在白銀獎禮盟的某個角落,某一天,會刷出一個怪物,掉落一件靈能晶核,晶核中,蘊含著能讓人天下無敵的力量……
這個傳說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興起的,但反正,好像全世界都有類似的說法。
以前趙九州一直都覺得,這會不會也是某些人編造出來欺騙他們,好讓他們對日子稍微有點希望的善意謊言,就跟“玄術師包治百怪”這種鬼話一樣。可現在,當他失去坐辦公室的機會,成為了臨時工的一員,他倒真的有點希望這個傳說是真的了。
相反的,韋綿子卻早已麻木。
腦子里壓根兒連想都沒想一下這個傳說……
不過騙小孩的鬼話……
而我韋綿子,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四十二歲的未婚大齡青年了!
“別胡思亂想了……”韋綿子道,“沒進學,就認命吧……”
“我是被人害了。”
“呵,每年考完試,都有幾萬個像你一樣的人,說自己被害了,沒發揮好,被人陰了,有用嗎?你要是不給人留把柄,誰敢那么大膽子,在社稷城里害你。”
“我真的……”
“別說了,你爸是內門弟子嗎?”
“不是。”
“那你媽呢?”
“也不是。”
“那你還說個逼呢?家里什么都不是,你就算進學了,這輩子最多也就是個內門弟子,也照樣要晚上出來值夜班,就跟朱大昌一樣。無非是他帶著幾個人,到處轉來轉去,你只能守在原地,等他過來檢查你是不是在認真站崗。”
“我和他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我有一張英俊的面孔。”
“……”
一陣微風吹過,卷起糞坑里的烈性氣體。
黑夜中,韋綿子突然發出了痛苦的聲音,“嘔~~!”
我草……
趙九州感覺尊嚴受到了比剛才被朱大昌笑話時更大的侮辱。
“你特么……”
“嘔~~~!”韋綿子嘔吐的聲音,又更大了一些。
趙九州皺著眉頭,似乎感到有些不對。
好臭……
真的好臭!
邊上的糞坑里,響起咕嚕嚕的聲音。
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糞坑里攪動著。
“我草……不會吧!”
趙九州臉色驟變,明顯是想到了什么,他慌張地從腰間摸出哨子,剛要吹響,一團帶著屎味的腥風,便已經朝著他直揮過來。
慌亂中,趙九州再想不了那么多,匆忙地揮出右拳。
拳頭上帶著微弱的白色靈光,下意識地轟向沖來的怪物。
青銅獵魔師……那也是獵魔師啊!
還能真站著等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