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
蘇我赤兄換上了一身專門請裁縫改的童衣,十分體面地跟在郭元振和安忠敬身后。
起初還是亦步亦趨地走著,但當眼睛偷偷瞄了一眼遠處的船只時,他就驚呆了,雙腿發軟,似乎看到了神跡。
郭元振和安忠敬聊著聊著,突然發現后面沒了腳步聲,轉身一看不禁無奈,蘇我赤兄正對著一艘黃龍船遙遙叩拜。
安忠敬皺眉:“這就是近來跟在你后面的倭國人?這是在做倭國的祭祀么?”
郭元振失笑:“不是祭祀,這野民是見到我天朝的大船,激動得難以自已罷了。”
安忠敬挺無語的:“這有什么好激動的,僅僅是黃龍船啊,如果換成前朝時候五牙大船,人不得沒了?”
里面一開始,宇文化及乘坐五牙大艦下揚州,所坐的五牙大艦在歷史上是真實存在的,后世北京軍事博物館的古代戰爭館還有其復原模型。
所謂五牙,是指戰艦有五層結構,高百余尺,左右前后設置六臺拍竿,高五十尺,隋朝滅陳時,隋軍還以五牙戰艦沖擊敵陣,用兩側的拍竿抽過去,一連擊沉十余艘敵船,陳軍見了聞風喪膽,士氣大喪。
畢竟是總長五十多米,可以容納八百士兵的戰船,在這個時代確實是海上的龐然大物,不過以大隋那時的國力,五牙大艦數目也是很少的,估計就造了四五艘,威懾作用超過了實戰意義,更加實用的是次一等的黃龍船,可載一百多人,其下還有平乘、舴艋等各具功能的小船。
此刻停泊在碼頭的,就是經過改造后的三層結構黃龍船,眼見蘇我赤兄拜完了小跑著趕上來,郭元振冷聲道:“這些船只都是登州現造的,除了運送糧草之外,也是為了防備你們倭國對新羅的援軍。”
蘇我赤兄大驚失色,趕忙跪下叩首,驚嚇之余連家鄉話都出來了:“紅豆泥私密馬賽!請郭上臣原諒,倭奴國萬萬不敢對圣朝動武!萬萬不敢了!”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郭元振別的倭國話聽不懂,就這句聽得最多,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起來跟上,別浪費我等的時間!”
安忠敬在邊上見了有些奇怪,郭元振一向擅于得人,出身再差的都能得到他的尊敬,因此三教九流皆可用之,還是首次見他如此粗魯地對待旁人。
而蘇我赤兄愈發服帖,起身小跑起來。
看著數百艘黃龍船壯觀地排開,一眼望不到頭,郭元振悠然道:“黃龍船是戰船,只能在熟悉的水域里行駛,并不適合遠航,此次要去倭國,讓你見識一下我大唐能遠航的船只,江南造的海鶻船。”
“是!是!”
蘇我赤兄連聲應著,想到這位昨日召見自己時,提出那個讓他魂飛魄散的說法,面色變得蒼白。
這位大唐人居然要派隨從去倭國一行,仔細考察一下國家的情況,再決定是不是將其納入大唐的蕃屬國中。
據說出使他國本來就是內衛的職責,他的頂頭上司曾經也出使過另一個大國吐蕃,給那里帶來了欣欣向榮的變化。
平心而論,蘇我赤兄是很不愿意的,但又不敢拒絕,只能一早屁顛顛地跟來,查看遠行東瀛的船只,越看越是心驚。
這樣的艦隊如果真的去往倭國,誰人能擋?剛剛弄死侄子登基沒幾年的大王,恐怕又要被逼死了……
關鍵是根據對方所言,這些船只根本不是大唐中最好的,江南造的船更厲害。
關于這點,郭元振確實沒有吹噓。
目前所見的這些黃龍船,都是登州制造的,也就是后世的山東煙臺蓬萊縣,從那里造船,上了船往東就是遼東半島,圖的是方便快捷。
而大唐最具技術含量的造船中心,還是在江南。
比如位于長江口的揚州,水運發達,是著名的造船重鎮,當年李世民征伐高麗之前,就令江南十二州工匠,在揚州造大海船數百艘。
不僅是沿海,內陸也有不少,又如如今的江南道吉州,后世的江西吉安,曾創下年產1300多艘船的記錄,其次的明州和溫州,也是年產各類船只600余艘的造船中心。
相對于這個時代的普遍水平,大唐由于兼顧南北兩朝的戰爭紅利,造船業真的特別發達,根據介紹,唐時曾在關中舉辦過一次全國性的舟船博覽活動,“每舟署其郡,以所產暴陳其上”,“皆尾相銜進,數十里不絕,關中人不識連檣挾櫓,觀者駭異”。
關中人都感到驚駭,就別提這些周邊小國了,蘇我赤兄一路哆哆嗦嗦地跟著,很快來到碼頭的另一側,內衛已經開始往一艘大船上運送貨物了。
郭元振停下,欣賞著這艘造型奇特的船:“這就是江南造的海鶻船,最醒目的特點,就是舷上左右的浮板,如同鶻之翅,以助船之風,到時候哪怕遇到了怒浪狂風,也能減少側傾。”
這種海鶻船確實是這個時代的最高科技,類似舷側防浪板的設計,可以有效改善船舶抗風浪的搖擺性,不過郭元振也是個外行,其實相較于外國船只,這里最有優勢的不是海鶻,而是下面的水密隔艙技術。
海鶻船下面就有九個水密隔艙,這種從南朝時就開始出現的技術,到了如今完全應用于船體上,原理其實也很簡單,就是由底部、兩舷肋骨以及甲板下面的橫梁環圍構成,當船舶遭遇撞擊,部分船艙破損進水時,其他尚未波及的水密隔艙,可以繼續為船舶提供浮力,減緩船只立即下沉的風險。
不夸張地說,水密艙室的安全結構技術,是中國古代對人類造船文明的巨大貢獻,與指南針一起,開辟了世界遠洋航海的新紀元,然后都被學走了。
李彥對此也不能完全確定,是在詢問工匠,了解到這種結構確實有了實際應用后,才同意讓內衛帶上指南針,乘坐有水密艙室的海鶻船,去往倭國。
實際上,從新羅出發去倭國是很近的,順利的話,水路一天就能到。
李彥這種種準備,主要是為了盡可能降低海難的風險,畢竟內衛要去,如果單單是這倭人回國,隨便派一艘船就完事了。
此時郭元振叮囑好了心腹,對著臉色發白的蘇我赤兄道:“你回到倭國后,先辦正事,帶著他們找到新羅移居過去的樸氏一族,尤其是一位樸正恩的親屬,全部帶回來,讓當地人先與之接觸,降低警惕心后再實施抓捕,明白嗎?”
雖然見倭國天皇被定在了抓捕犯人之后,但蘇我赤兄依舊連連點頭:“是!是!”
郭元振笑道:“不用緊張,反正以后你我兩國就是近鄰了,如果此行順利,等到六郎所說的航道定下,我過不久也會去你們倭國轉轉。”
蘇我赤兄聽得血壓飆升,一時間就沒來得及回話,郭元振的目光頓時冷了下來:“怎么?不歡迎我們內衛坐著海鶻船去倭國?那我大唐天軍坐著黃龍船去怎樣?”
蘇我赤兄條件反射,噗通一聲叩首在地:“紅豆泥私密馬賽!請郭上臣恕罪!恕罪啊!”
郭元振哼了一聲,擺擺手:“去吧!”
眼見蘇我赤兄在地上恭敬地叩首,一路小跑著上了甲板,對著上船的內衛點頭哈腰,安忠敬明白了:“蠻夷之輩畏威而不懷德,你不給他好臉色,他反倒特別老實。”
郭元振撇撇嘴:“其實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畏威而不懷德的一面,但據我觀察,這島國野民尤其嚴重,對待這等倭奴不能有半分客氣!”
說到這里,他又笑道:“不過那東瀛之島,如果真的盛產金銀,可是一個大大的好消息,希望內衛一帆順風!”
兩人從碼頭返回,來到都督府內,直往李彥所在的屋內走去。
這幾日李彥又準時上下班了,這不奇怪,古怪的是,這位沒有去練武場練功。
此時兩人走入,就見李彥端坐在席上,正在慢條斯理地咀嚼著人參。
這個年代還沒有高麗參,要到王氏高麗時代,開始廣泛種植人參,傳入中原后受到天子推崇,才名聲暴漲。
不過遼東半島的氣候、土壤、溫度確實很適合種植人參,王室內也儲存著不少天然野參,此時就獻了上來,被李彥嚼下。
郭元振和安忠敬跟看稀奇似的。
他們練武時也曾涂抹藥膏,活血生勁,亦或是滋補食材,補充氣血……
但這位何時需要過那些花里胡哨的?
之前殺上周留城時,那一騎當千的絕世風采,再對比現在,吃人參滋補,反差感太大了吧!
安忠敬打量著李彥的臉色,更是從中看出虛弱,頓時露出擔憂,輕聲問道:“六郎,你身體沒事吧?”
李彥沉浸在基礎內功的雕琢中,等了片刻后才回過神來,點頭道:“沒事的。”
短短三個字的時間,他雙目精芒暴漲,氣血奔騰,體質回升,凝如實質的壓迫感勃發。
兩人呼吸都滯了滯,卻是不驚反喜,放下心來。
簡直不像是個人,這才是熟悉的六郎啊!
而李彥總結著剛剛的體悟,微微一笑:“你們來得正好,我這些天總結了心得,再對基礎內功加以改良,總算有所小成,這篇煉精化氣,你們也可以練一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