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院內。
武后漫步于芬芳的花園中,烏黑的發髻高聳,明明是在賞花,卻有種顧盼生威的凜然姿態。
至少入內請安的新任周國公武三思看到這一幕,是作此感想的,定了定神后,才上前拜倒在地:“拜見太后!太后萬福!”
武后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詢問道:“府上可好啊?”
武三思臉色微僵,聲音低了下來:“回稟太后,我是想讓其他武氏子弟離開,各安其業,但他們并不愿意,至今還在商量中。”
武后聲音嚴厲起來:“你們聚在一起,只會互相影響,愈發壞事,讓他們去往各地,若得上天垂青,或許還有一番作為,本宮那時說得還不夠明白么?”
“你現在是周國公,繼承我武氏的香火,你主持分家,他們有什么理由與你抗衡?”
“本宮不是賞賜你財物了么,統統賜予他們便是!”
武三思眼珠滴溜溜轉動起來,聲音愈發低沉:“可他們貪得無厭,并不滿足于這點財物,臣又念及同族情分,這才耽擱了,請太后放心,臣回去后一定速速分家!速速分家!”
然而這幾句話的功夫,武后已經走遠了,都懶得聽他狡辯。
經過武氏子弟的磨練,武后覺得她最后的短板,對于情緒的控制,也得到了顯著的提升。
至少在發現周國公一個不如一個的時候,不僅沒有失望,反倒有點想笑。
武承嗣不如武敏之,武三思又不如武承嗣。
武承嗣哪怕天資愚笨,不堪造就,但至少還知道上進,如果武后掌權,可東奔西走,為其造勢,武三思則是膽小怯懦,一味貪享富貴。
偏偏一肚子壞心眼并不比武承嗣少,武后賜予他分家的財物,被貪墨了大半,不愿意分給其他武氏子弟,那些人本來就沒有一技之長,自然不愿意離開京城,去外州討生活,全在周國公府內吵吵嚷嚷。
武后稍加嘗試,既然對方把握不住,那就任由他們去死,心中很快就沒了武三思的存在,轉而專注于繁華競艷,園景美態之上。
走著走著,到了長生院的邊緣,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孩童嬉戲的聲音。
武后目光微動,不僅沒有回避,反倒是特意繞了一圈,走出長生院。
果不其然,就見不遠處,皇后裴氏正在陪皇子李瑞玩耍。
紫微宮終究不像大明宮那么大,李弘上臺后又沒有擴建,還是有可能撞上的,而首先是皇后身邊的命婦看到,趕忙齊聲道:“拜見太后!”
皇后裴氏這才發現,武后立于不遠處似笑非笑地看著,驚了一驚:“母后萬福!”
皇子李瑞也似模似樣地行禮:“祖母好!”
武后張開雙臂:“真乖,祖母來抱!”
皇子李瑞先看看皇后,然后看看位于命婦群里面的上官婉兒,這才朝著陌生的祖母走去。
武后抱起這位嫡長孫,眉宇間滿是慈愛,還特意指了指飛舞的蝴蝶,與其有說有笑起來。
另一邊的氣氛卻很沉凝,甚至皇后裴氏臉上都難以掩飾內心的緊張,生怕武后一個失手,將孩子掉下來。
婉兒倒是不擔心這個,她修煉千秋訣之后,身姿愈發輕盈,哪怕距離數丈開外,也有把握接住這位小師弟,不過看著武后精神煥發,容顏不老的模樣,想到不久前見到的圣人模樣,心頭卻是沉下。
過程并未發生什么,武后抱著皇子好一會兒,將小家伙放了下來:“真是乖孩子!”
李瑞完全不害怕,漆黑的眼珠跟著飛舞的蝴蝶移動,然后一路小跑著撲回母親懷中。
眼見兒子回到自己的懷抱,皇后這才松了口氣,卻見武后搖曳身姿,來到面前:“這孩子活潑好動,比起陛下小時候的身體強壯許多,你照顧他辛苦了,很有母儀天下之態!”
皇后低聲道:“這是我應該做的,不敢受母后夸贊!”
武后擺擺手:“不必叫得這么生疏,這又不是詔書,還稱母后,叫娘娘便是……以后多帶著孩子,來我宮內走動走動,滿足我這個老人含飴弄孫的心愿,皇后能否依我啊?”
皇后其實不想去,但孝道當先,終究不能說不行,只得應下:“是!”
武后滿意地點點頭,眼神一轉,又看向命婦群里的上官婉兒:“上官小娘子出落得愈發楚楚動人了,你母親可有為你做媒,許配人家?”
婉兒淡淡地道:“我除了娘娘外,還有師父,這就不勞太后操心了!”
武后鳳目凌厲起來:“真是夠伶牙俐齒的!”
婉兒小嘴一抿,兇巴巴的。
她可不是良善之輩,有了唯識勁和千秋訣打底,練起尚宮曾經教給她的無影針,愈發得心應手,真要斗不過武后,找個機會給對方來一針,看她還橫什么!
當然,那是下下之策,畢竟武后的身體太好,太后突然猝死,又是潑天大事,怎么看都有問題,難以收場,如果已經纏綿病榻,才能順理成章。
想到真正將要纏綿病榻的,反倒是當今圣人,皇子這么小,真要發生那種事,本已穩定的朝局又要風云突變,婉兒暗嘆一口氣:“師父你快些回來吧,為陛下多分擔些政務,別再那么閑散了……”
同樣想到即將班師回朝的李元芳,武后收斂厲色,恢復云淡風輕,又勉勵了眾命婦幾句,在眾女畏懼的注視下,躊躇滿志地返回長生院。
婉兒眼珠轉了轉,還是準備出宮后,和狄伯伯好好商量商量,如何穩定接下來的朝局,其他命婦也各懷心思地離去。
皇后裴氏回到自己的宮中,看著活潑的李瑞,忍不住心頭的擔憂,帶著兒子,往貞觀殿內而去。
等到內侍通報,她牽著兒子的手走入殿內,首先聞到的就是一股濃濃的藥味,混雜著西域安神香,形成了一股熟悉的古怪味道,令她仿佛回到了先帝在世之時,紫宸殿也是這般模樣。
好在昨日沒有完全重現。
李治喜歡端坐在御幄內,用一層帷幕遮住,不僅遮掩住病容,還可以觀察到外臣,臣子卻只能看到圣人隱隱綽綽的身影,用以營造出一種高高在上的皇權神圣。
而李弘沒有選擇那么做,就是倚在龍椅上,臉色蒼白地聆聽著群臣的稟告。
眼見妻兒出現,李弘面色一喜,想要站起身來,卻身軀晃了晃,一時間未能起身。
看著夫郎虛弱的模樣,皇后眼眶微紅,趕忙松開兒子的手,輕輕碰了碰他:“去你阿耶那邊!”
李瑞一溜煙地跑過去,咚咚咚跨上臺階:“阿耶!阿耶!”
李弘臉上露出發自內心的歡喜笑容,張開雙臂,擁著兒子:“慢點跑!乖孩子!”
李瑞用清脆的聲音說著今天的趣事,末了還道:“……剛才見到祖母,她要帶我去捉蝴蝶呢!”
李弘前面聽著很高興,直到這里,臉色頓時沉了一沉。
階下向皇后和皇子行禮的眾臣聽了,目光也波動起來。
李弘稍稍沉默,開口道:“獻俘之事不必勞民傷財,大肆操辦,你們退下吧,去政事堂商議后,拿出章程給朕過目!”
群臣領命:“是!臣等告退!”
出了貞觀殿,郝處俊、裴思簡、李義琰、鄭仁通四位宰相神情各異,彼此間對視一眼,很快移開。
其中裴思簡步履匆匆,隱隱被孤立起來,郝處俊看了看長生院的方向,滿是擔憂,鄭仁通想著來恒去后的江南勢力,李義琰則暗暗嘆息。
實際上,他們對于皇后參與政事并不排斥,且不說隋文帝楊堅與獨孤伽羅并稱二圣,即便是太宗,也是常常征詢文德皇后的意見,只要那皇后不像武后那般手段狠厲,又有喧賓奪主的可能,群臣是不會反對的。
可惜并不是每一位皇后都是獨孤伽羅、長孫氏和武后,正如李治的第一任王皇后是個怠惰之人,連親蠶禮都懶得做,如今的裴氏性情開朗,與李弘夫妻情深,腦子卻不太好使,還被命婦糊弄過。
也幸虧李弘根本無力納妃,否則連后宮的勾心斗角,她都不見得能擺平,更別提處理國家大事了。
如此一來,就完全可以預見,倘若當今圣上真的英年早逝,皇子李瑞年幼,即便登基為帝,那正常情況下也該由太后聽政,這位是個好糊弄的,就不得不考慮身為外戚的河東裴氏,會不會壯大到難以遏制,操持神器的地步……
新的政治風暴已經開始醞釀,最關鍵的是,后宮還有一個從不安分,偏偏又極有能耐的武后,時刻等待著重新掌權的機會。
而貞觀殿內,裴氏看著李弘,伸手輕輕撫摸他削瘦的臉頰:“陛下!你不能再如此下去了!”
曾經的太子,雖然病弱,但神情平和。
此時的圣人,滿臉病態虛弱,眉宇間卻又帶著亢奮,其實更加危險。
李弘一手摸著兒子的頭,一手輕輕撫摸妻子的手,柔聲道:“之前政務處理,我就已經到了極限,你也屢次勸說我不能再操勞,可許多政務我必須處理,最后還是病倒……當圣人不是容易的事情啊,更別提我還想當明君,想要開創盛世大唐!”
裴氏聽出他語氣里的無奈與不甘,內心大慟,趕忙道:“陛下會好起來的!一定會的!”
李弘微微搖頭:“我從小病到大,對于自己的身體其實最清楚,幸得孫真人調養,否則早就倒下,而這一病,就又回到最差的時候……”
他說著說著,悲從中來:“我只是不甘心啊,僅僅是一個新羅,我的身體就撐不住了,本以為至少能撐到滅掉吐蕃,我大唐沒了外患,可終究是天不假年!天不假年!”
裴氏淚水終于抑制不住,涌出眼眶。
李瑞懵懵懂懂,看著落下淚水的父母:“阿耶!娘娘!你們不要哭好么?”
“不哭!阿耶不哭!”
李弘緊緊擁著妻兒,淚眼模糊的看著空闊的殿宇,依稀間仿佛看到那道端坐著,也依舊英武的身影。
想到那位在外征戰,最有能耐的臣子,也是最好的朋友,他喃喃低語:
“元芳,我恐怕時日無多了,你快些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