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論府。
走進府邸的瞬間,武攸寧就縮了縮脖子,換了副模樣。
等到了贊悉若修養的屋內,更是從趾高氣昂的武太后使者,變成了規規矩矩的隨從。
一切只因為倚在病榻上的那個人。
武攸寧是被勃倫贊刃挾持逃出的,但既然偷了魚符,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準備投靠吐蕃。
按照他的想法,自己畢竟是大唐的外戚,是太后的親侄子,單憑這層身份,對于吐蕃來說應該就是很寶貴的,在大唐過不上好日子,到了這苦寒高原之國還不能享受享受?
一路上勃倫贊刃確實被他忽悠住了,結果到了吐蕃王城,跟病重的贊悉若對話了沒幾句,就被拖下去行刑。
連半個時辰都沒撐到,武攸寧就熬不住了,把如今武氏子弟乃至太后的窘迫處境,交代得干干凈凈。
令苦心護送他們兩年回家的內衛慶幸的是,這個家伙對于大唐的情況也確實不了解,噶爾家族并沒有從他身上看出什么破綻來,只是清楚了太后的真實處境。
令武攸寧自己慶幸的是,贊悉若沒有為難他,反倒給他好吃好喝的住著,并且教他吐蕃話,努力扮成一個使者的模樣。
連續幾個教他儀態禮數的吐蕃官員都折壽了好幾年后,才勉強有了今日的效果。
武攸寧十分緊張,組織著語言,準備應付接下來的詢問,但贊悉若根本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只是與贊婆對視一眼,就知道過程順利,微微點了點下巴,有氣無力地道:“好!”
勃倫贊刃來到榻前,卻是眼眶大紅:“大兄!”
贊悉若整個人已經瘦得形銷骨立,再也看不出曾經的威儀姿態,眼窩深陷,使得眼珠愈發凸起,幽幽的目光好似燃燒著兩簇鬼火,說不出陰沉。
但面對親弟弟,贊悉若還是露出難得的溫情:“五弟……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咳咳……無論如何,我們一家人都可以團聚……”
勃倫贊刃小心翼翼地抓住兄長枯瘦的手掌,終究還是落下淚來。
贊悉若也有些傷心,但很快收斂情緒,看向贊婆。
贊婆道:“大兄,孫波茹本并沒有反對,但之前確實是她提議去攻擊南蠻,這倒也無可厚非,畢竟南蠻好欺,藏茹也與之早有摩擦……”
“不過這老婦近來十分謹慎,用茶餅和其他三茹交好,那些收買的蘇毗人,也傳不出更多的消息,我們找不到發難的借口。”
贊悉若臉皮微微皺起,更似厲鬼,吐出一
個字:“殺!”
贊婆皺眉:“大兄,我不是婦人之仁,但蘇毗舊地是產糧重地,現在突然對孫波茹高層痛下殺手,勢必引發國內動蕩,畢竟我們并無實證,證明她勾結唐人,意圖復國。”
贊悉若看向欽陵,欽陵立刻道:“大兄的意思我明白,我們此戰是賭上國運,如果敗了,那大唐除非立刻爆發內亂,否則我吐蕃必會亡于其手!”
“在這個時候,必須要清除一切變數,別說這老婦上次出使過唐國,跟唐人鬼鬼祟祟,就算沒有這件事,我也早就想把昔日的蘇毗王族給清理干凈!”
贊悉若欣慰地點頭。
勃倫贊刃聽到這里,止住了淚水:“二哥,那王妃不也是蘇毗王族,為什么你們要與她聯手?還有贊普,唐人膽大包天,居然敢用一個小將換我吐蕃贊普,期間肯定有王妃的支持,最該殺的是她啊!”
贊悉若嘆了口氣,贊婆代他說話:“五弟,其實你就算不回來說,我們也早就懷疑了,此人表現出來的行徑,矛盾重重,難以解釋。”
“我們原本以為他放任茹本奪權,是以退為進,先緊握兵權,等到臣子們內訌后,再出面收拾殘局,結果才發現,他是真的坐視吐蕃王權旁落,群臣相爭!”
“這就與他之前一直的隱忍產生了沖突,試想一個能裝作病弱二十多年,又當了二十多年傀儡的人,既然是身體如此強壯的贊普,趁著遭到刺殺的大好時機掌握主動,豈會如此無為,坐視被人侵奪權勢?”
“再結合唐人使節團的到來,和至今還在贊普左右的唐人親信,我們就懷疑是不是真正的贊普早已過世,此人是唐人所扮,還尋找過尸體,雖然沒有找到,但也通過蛛絲馬跡,基本驗證了猜測……”
勃倫贊刃咬牙切齒:“唐人恨不得我吐蕃內斗亡國,他們不費吹灰之力,除了外敵,簡直太陰險了!”
贊婆搖頭:“談不上陰險,那唐人內衛本就是做這些事情的,神衛也是父親模仿他們,只可惜國力終究不及,若是神衛能夠深入唐人皇庭,有了替換唐皇的機會,難道我們會放棄?”
勃倫贊刃恨聲道:“便是如此,也要將假贊普和王妃速速拿下!”
贊婆嘆了口氣:“不行,我們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這個唐人不好好當贊普,當將領卻很稱職,現在東城禁軍和西城禁衛,被他訓練成親衛死忠,連二哥都無法快速拿下,一旦兩軍對峙,以我吐蕃目前內部動蕩,是絕對經受不住這等沖擊的!”
眾人沉默。
其實最關鍵的問題,是噶爾家族本來就是架空了贊普的權臣,現在贊普將你們壓制下去了,結果你們掉頭來說他是假的?
真話也成了謠言!
勃倫贊刃則有些驚愕,他印象中當年的王孝杰只是個小小兵將,身份低微,如今卻有這般高的評價,大唐就這般人才濟濟?
迎著他質疑的目光,欽陵冷硬的臉上也露出認可:“此人不可等閑視之,三弟所言沒錯。”
贊婆此時也露出殺意:“所以大兄考慮的是,不可再瞻前顧后,必須要除去蘇毗舊民!如果兩者聯合,假贊普麾下的精銳有了蘇毗的糧草輜重補給,就成大患了,趁著那孫波茹本還在偽裝,我們先下手為強,殺光她們!”
整個過程中,贊悉若一直默默聆聽,最后點了點下巴,示意沒有問題,然后才將目光投注在武攸寧身上,寒光閃爍。
武攸寧被那目光刺得渾身發抖,顫聲道:“我還有用的,如果前線有武氏子弟,我可以說服他們倒戈過來,讓你們的謊言更像是真的!”
贊悉若努了努嘴,贊婆溫和地問道:“你有把握嗎?”
武攸寧突然變得有自信起來:“別人沒把握,武氏族人我最了解,他們倒戈起來沒有負擔,什么壞事都會做的!”
與此同時。
王妃回到了宮內,遠遠就聽到邊上的練武場傳來震天喝彩,緊接著又響起熟悉的大笑聲。
牽著的兒子用勁一掙,一路高喊著沖了過去:“爹爹!爹爹!”
不多時,就見一個滿臉虬髯,膚色略帶酒紅的男子,龍行虎步地走了過來,肩膀上坐著拍手叫好的王子。
王妃神色莫測地看著,終究還是迎上行禮:“王上!”
吐蕃王贊普笑了笑,用字正腔圓的吐蕃話道:“愛妃免禮,我們回宮吧!”
等回了布達拉宮,女將珠丹上來將王子不情不愿地拉了下去,也帶著宮婢全部退出。
王孝杰隨意地來到贊普的位置,熟練地坐下,用大唐話道:“你們是不是開始豁出一切,聯合五茹,賭吐蕃國運了?”
王妃定定地看著他,開口也是大唐話,只是難免帶著略顯古怪的口音:“看到自己的國家即將分崩離析,你很得意嗎?”
王孝杰搖頭:“你不用再說這種話了,你知道我從來沒將吐蕃當成自己的國家,現在不會,以后更不會。”
王妃坐在他身邊,輕聲道:“但它現在就是,無論你愿不愿意,你都已經當了這么多
年的吐蕃贊普,唐皇還能容得下你嗎?”
王孝杰失笑:“你雖然跟我學了大唐話,但對大唐還是不了解,羈縻府州體系的存在,就是容納異族之人,連那些戰敗之國的君王,唐皇都會讓他們繼續當羈縻府州的都督,繼續管理以前的國家,我這樣的又算什么呢?”
王妃道:“或許唐國有這樣的氣度,可你到時候以什么身份自處?是吐蕃贊普?還是內衛小官?”
王孝杰并不答,反倒是道:“我的目標是統領三軍,馳騁疆場,哪個身份能讓我最快達到這個目標,我就是哪個身份,到時候六郎會幫我參考的,我十分珍惜這段經歷。”
王妃靠過去,將臉頰貼在他的,在耳邊幽幽地道:“我也很珍惜,只是你為何要自甘卑賤,去做唐人的小官呢?”
“我們借唐軍之手徹底除了噶爾家族,雄踞高原,大權在握,該有多好!”
“嘗過一國君王的滋味后,你還回得到從前嗎?”
王孝杰嘴角揚起:“所以我從始至終,都沒有碰贊普的權勢,而是為成為一位將軍做努力,說實話吧,我還真的還害怕把持不住誘惑,真以為自己是吐蕃的贊普了!”
王妃臉色變了,腰緩緩直起。
王孝杰反倒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臉頰,大笑道:“哈哈!不過我倒也享受到了當贊普的滋味,待我滅了此國,立下封妻蔭子之功,你和孩子就隨我回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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