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懸。
李彥和啞叔沐浴在月色下,沉浸在難得的安寧中。
好似回到涼州的院子里,李彥在杏樹下練功,啞叔偶爾在地上寫字指出不足,大多數時間就是靜靜看著,表情溫和。
而靜默了片刻后,啞叔從袖中取出一根剛剛摘下的樹枝,在地上久違地寫道:“元芳,我為你感到自豪。”
李彥笑著,將昔日分別時的話重復了一遍:“師父,終有一日,無論你走到何方,都將聽到李元芳的威名,可以自豪的說,那是我教出來的徒弟!”
說到這里,他免不了有些遺憾。
只可惜啞叔的身份終究特殊,無法光明正大地出現,而長孫氏全族被害的兇手,至今還沒有查出。
似乎是感受到了李彥的情緒,啞叔手掌輕拂,勁力將地上的字跡輕易抹去,繼續寫道:“生人諸事,豈能隨心,造化修短,早存定數,逝者已矣,不必計較。”
李彥以前不知道啞叔修煉的是哪門勁法,光是知道他不會百勝勁,現在自己修煉了唯識勁,再看師父舉手投足之間,已經能瞧出深深的佛門勁法痕跡。
不僅是練勁,這位實際年齡遠比外貌大的老者,或許比起那些在寺院中整日吃齋念佛的僧人,更能領悟佛法的真諦。
所以才能放下。
按照李彥的性格,是不太喜歡冤冤相報何時了那一套的,但他并不將自己的觀念強加給別人身上,解釋道:“徒兒追查當年的事情,也有防止兇手繼續作案的考慮。”
啞叔微微點頭,寫道:“圣人的身體如何?”
李彥沒有隱瞞:“我出征前確定過,圣人應該可以跟普通侍衛過招了。”
啞叔:“???”
李彥探手送出一股真氣。
不用過多解釋,啞叔略加感悟后,頓時明白這股比起勁力柔和了許多的力量,確實有機會挽回圣人病弱的身體。
李彥又將煉精化氣的思路和圣人坐擁四海的條件對比,啞叔看著這個徒弟,不禁滿懷感嘆地寫道:“元芳,你真是天縱奇才!”
啞叔從小傳授武功,都是循序漸進,內圣外王,這位徒弟的練功天賦已是萬里無一,將來必定是天下最頂尖的人物,但后來成長,依舊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沒辦法,后來這徒弟開始努力加點了,就讓師父看不懂。
相較于武學上的創新,啞叔還是更在意朝堂上的局勢,如今從朝堂到民間商戶,都認為當今圣人年少體弱,又勤政勞累,必然撐不過這幾年,可圣人練了真氣的話……
不用他詢問,李彥就主動道:“師父放心,高門士族固然有種種不足,他們仍然是政局的主流,一味打壓只會令天下動蕩不安,我們不會走前隋煬帝老路的,只是進一步的壓制。”
啞叔眼神中擔憂卻是不減:“但伱回京后,官品壓不住了。”
李彥點頭:“我將升冠軍大將軍,封爵開國侯,封地還未定,聽京中傳來的消息,還有人提議要升我為內衛大閣領……”
啞叔目光一凝,趕忙寫道:“內衛大閣領之位,千萬不能應下,這個職位的權勢太大,宰相不可制,與皇權必有沖突。”
李彥笑道:“那是想要捧殺我,我今年二十歲,正好及冠,就服三品紫袍,還升為內衛大閣領,以后升無可升,賞無可賞,就是那些人發難的時候了。”
升官太快的反例,李彥曾經想到狄青,所以堅定地拒絕狄仁杰現在升為宰相,寧可多等四年,讓狄胖胖有了足夠治理地方的功績,再順理成章地入閣。
但就算資歷夠,如果升的太快,也很危險。
李彥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
李治和武后在位時,不吝封賞,后來更將他升到四品,并非大度,而是不顧他死活。
直到李治臨駕崩前,握住他的手說道:“年少高位并未好事,朕最后還要對不住你……”
或許依舊是帝王心術,或許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有幾分真情實意了。
李弘登基后,開始有意壓著李彥的官職,為的就是徐徐圖之,來日方長。
可這回滅了吐蕃,連帶著之前滅新羅的功績,回去后是不得不升了。
否則中下層不明所以的人,會覺得特意打壓有功之臣,所以朝堂中又涌現出一批瘋狂捧他的人。
官場歷來都是如此,說你好話的人,不見得是幫你,說你壞話的人,也不見得是害你。
李彥悠然道:“徒兒曾經聽說,權臣篡位,總有一套流程。”
“第一步,都督中外諸軍事,大將軍大司馬錄尚書事、相國總百揆。”
“第二步,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
“第三步,封王、加九錫。”
“這三步多少帶點調侃,但事實也確實是,一旦到了賞無可賞,進無可進的地步,再往看就剩下九五之尊的寶座了,到時候哪怕臣子自己沒有那個念頭,身邊人也會推波助瀾。”
“當然,絕大部分情況下,臣子自己就會忍不住,貪婪是一回事,還要處于猜忌中,臣子會想我如果不提前動手,皇帝肯定會對我下手,那還不如先下手為強!”
“這種種患得患失,都是臣子的權力膨脹到威脅皇權的地步后,必然引發的事情,接下來就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啞叔對此再有發言權不過,緩緩寫道:“你既然這么清楚,為什么要親自滅了吐蕃呢?”
李彥想了想道:“圣人視我為友,而我也盡一份臣子之責。”
實際上,他對待皇帝,無論是李弘和李治,表面的態度是一致的。
對李弘有真心,創造真氣后不斷降低基礎內功的門檻,正是為了給李弘續命。
對刻薄寡恩的李治,就是純粹揣摩心理,對癥下藥了。
這是李彥自己對于君臣之道的理解,不僅是君與臣,任何上下級之間的關系都適合。
并不因為李弘拿他當朋友,他就真以為自己與皇帝能以朋友的身份相處,私交關系再好,也不要帶入到工作中來,那樣反倒利于維持友誼。
長孫無忌就是真的把自己當舅舅了,逾越了界限,最終進也進不了,退也退不了。
當然,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多少人不到那個位置之前,道理都說得頭頭是道,真正身居其位后,很快迷失在權力的快感中,忘乎所以。
李彥終究有幾分超然的心態,繼續道:“當然,我如果常年大權在握,圣人的脾氣再好,終有深恩幾于仇,相看兩生厭的時候,所以滅了吐蕃后,我心愿已了,也可以遠行了。”
啞叔看著二十歲的徒弟,說著六十歲乞骸骨的話,也不禁怔了怔,才斟酌著話語寫道:“你若能主動放下權勢,急流勇退,那是最好,只是權勢的滋味確實令人迷醉,你可要仔細想好。”
李彥道:“請師父信我,我如果準備在這里過一輩子,肯定也會自己壓著些功勞,將滅新羅和吐蕃的功勛給予他人,直到有了遠行的計劃,才顯得激進起來,這也符合了那些心懷不軌的臣子,對于圣人身體健康的猜測。”
啞叔:“……”
可不是么,連李元芳這位圣人親信,都迫不及待地滅國賺取功勛,臣子們自然是深信皇陵又要開啟了。
只是為了給世家挖一個大坑,也不至于自己真的棄官不做,及冠的年紀就退休吧?
李彥微微一笑,并不準備現在就揭曉離去的方式,而聊了這么多,多年不見的隔閡也散去,他正好問道:“師父,你當年收留我時,我只有兩歲是么?”
啞叔輕輕嘆了口氣,點頭寫道:“當年先帝有意要滅長孫氏全族,關中各族想要阻止,才會抱你過來,為師身份敏感,卻是讓你從小與父母分離,于涼州長大……”
李彥道:“師父當年在我父牽扯到太子謀逆一案時,也予以搭救,能保長孫氏上下性命,這也是我父所愿,只是他也沒想到那群人言而無信,后來甚至都不愿意去看望他一下,那一位帶頭提議之人,不知是哪一位?”
啞叔遲疑了一下,寫道:“那人本是文壇大儒,德高望重,后來親人出事,也早已病逝了,還望元芳不要再怪他。”
帶頭大哥果然不在人世了,李彥先是有些遺憾,但看著這行字,目光閃了閃,問道:“師父,你所說的這人,是不是出自弘農楊氏觀王房?”
啞叔愕然地看過來。
迎著師父的眼神,李彥就知道猜對了,神情陡然凌厲起來:“師父,那個當年把我帶走,設計營救長孫氏的人,是不是大儒楊思儉?”
啞叔點了點頭。
李彥吸了一口冷氣,電光火石之間,無數過往的細節從腦海中浮現,問出了第三個問題:“師父,你為內衛大閣領時,暗中監察百官的梅花閣領,是不是你的親家楊思儉?”
啞叔瞳孔收縮,終于意識到了什么,緩緩點了點頭。
李彥閉了閉眼睛,說出一句冰寒徹骨的話來:“我終于明白,冒充‘佐命’的楊家大娘子,為什么始終抓不住那個把她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兇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