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教頭!”
燕京的歲安書院中,楊興和楊雄聯袂走了進來。
李彥放下書卷,眼神恢復靈動:“坐!”
“多謝總教頭!”
楊雄抱了抱拳,已經成為燕州知府的楊興則更加恭謹,內心尤其興奮。
實際上,如果是剛剛開始占據燕云的時候,讓漢民官員知道鄉軍的后臺不是大宋朝廷,那肯定要大為恐慌,因為沒有一個強大的朝廷作為支撐,人心就不定,后勤問題更是老大難。
但他們發現的時候卻已晚了,同時也意識到,鄉軍雖然與大宋朝廷并非一條心,卻不是孤立無援,恰恰相反,近在后方的河北和山東,正是鄉軍的后盾。
而即便有大宋朝廷支持,實際上的后勤主要還是出自這兩塊地方,說不定各地衙門還會推三阻四,諸多掣肘……
如此一來,鄉軍沒了指手畫腳的愚蠢中樞指揮,鎮守檀州的盧俊義更是勇勐絕倫,不等遼軍殺過來,就主動帶兵出擊中京道,數度大破奚族部落,將眾多被擄掠的漢民百姓帶回燕云,人心越來越穩定。
到了如今,鄉軍占據燕云近一年,倘若這個時候他們忽然宣布,聽命于趙宋朝廷,反倒要引發當地的大恐慌……
千萬不要!千萬不能啊!
老百姓的想法很簡單,林義勇說話算話,將他們當成人看,他們終于有了好日子過,換個趙宋官員來,誰知道會變成怎樣?
而燕云官員的想法也很實際,他們現在也得到提拔和重用,在時局已經穩定,鄉軍上下更是展現出文治武功的情況,怎可能去選擇那個南逃遷都的朝廷中樞?
無論軍民,無論是為了安寧的生活,還是錦繡的前程,都愿意緊緊跟隨在鄉軍身后!
在這樣的情況下,能進來這個書房,聆聽總教頭的教誨,楊興心中豈能不狂喜?
李彥對于這位率先投靠的漢民官員,倒也滿意。
他如今麾下就是文治型人才太少,教導也需要時間,不可能一蹴而就,倒是這群燕云漢民官員,在契丹人的壓迫下,既有一定的治理能力,又十分乖順,用起來挺順手。
而且時間越長,這群人越不敢背叛,無論是北面還是南面,他們都難有好下場了,只能與鄉軍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引為心腹還要逐步考察,但樹立起幾個平步青云的典型,作為激勵表率,還是有必要的,楊興就是其中之一,才有這次會面:“遼夏兩國使臣如何了?”
如今加入總探機密營的楊雄道:“一切盡如總教頭所料,兩國使臣在途中互相殘殺,都要置對方于死地,我們及時派人保護,才救了下來。”
楊興道:“自從遼軍主力借道西夏,卻翻臉攻打,最后逼得西夏國君不得不割地于遼后,兩國就反目了,如今兩國使臣居然直接派刺客暗殺對方,更是徹底撕破臉皮。”
李彥對此再清楚不過,因為這就是他另一個身份促成的,發問道:“在雙方刺殺的過程中,是不是西夏占了上風?”
楊雄立刻點頭:“正是,西夏派出的使臣名為仁多保忠,是一位統兵的將帥,身邊護衛也都是親衛,不是遼國使臣可比,總教頭真是明察秋毫!”
李彥考校道:“由此之中,你看出了什么?”
楊雄作為歲安五期的預備役成員之一,略加沉吟,開口道:“是不是西夏窮途末路了,將寶都押在外交上面?”
李彥微笑:“話粗理不粗,確實如此。”
“西夏的國君李乾順年幼登基,一直被母族掌權,直到那位小梁太后被遼國派使者毒殺,才得以親政,至今也不過三年時間。”
“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壓服國內反對力量,挑唆遼帝出兵,再盡起國內三十萬之軍,兵壓陜西,此人的英明決斷相當了得。”
“但他并不能改變西夏在三國里最弱的國力,更不能挽回此前幾場大戰里,小梁太后折損的西夏精銳,所以此戰其實沒有什么容錯的機會,如果單單是被西軍擊敗倒也罷了,損失不會太大,結果這次被遼軍在背后捅上一刀,就太傷了!”
“如今西夏真正的危機,不在于割地給遼,而是由此所引發的一系列連鎖反應,御駕親征遭到慘敗,之前的按壓自然會反彈,若我所料不差,西夏國內的情況肯定大亂,黨項人所轄的各羌族,肯定又開始見風使舵,各尋出路……”
楊雄聽得連連點頭,楊興則隱隱明白了,這位是在教他們談判時的技巧,目光動了動,略微大膽地道:“多謝總教頭指點,我們會好好應付這兩批使臣……倘若他們想見總教頭,我們也會加以回絕!”
李彥贊許地道:“兩國使臣在大名府等待金陵傳召才是正途,卻徘回數月,最終北上燕云,自是圖謀不軌,然我大國氣度,也不會跟蠻夷腥膻斤斤計較,你們見了也是盡到禮數。”
楊興心領神會,楊雄則請教道:“總教頭,那遼國的情況如何?”
李彥微笑:“有天祚帝耶律延禧,遼國就好不了。”
“天祚帝打完西夏后,終于帶著遼軍主力回了國,但至今還停留在西京道,一方面是為了逼迫西夏履行條約,割讓土地,他好回去向各部交差,另一方面則是中京道被耶律得重所占,東京道則有女真族異軍突起,大敗耶律得重討伐的軍隊后,雙方又罷手言和,眉來眼去。”
“原本天祚帝身邊還有一位蘭陵王蕭兀納,此次在宋境內轉危為安,外交逼迫朝廷簽訂寶右之盟,全靠這位老臣出謀劃策,偏偏又功高震主,天祚帝容之不下,他遲遲不回上京,也是生怕蕭兀納擁護耶律得重為新帝,但想要殺這位老臣,現在又下不了手,就這般僵持著……”
“總結一下,遼國五京道,遼帝占著西京道,御弟大王耶律得重占著中京道,女真占著東京道,南京道也即是燕云被光復,如此國內局勢,雖然還沒到真正四分五裂的地步,但維持的平衡也極度脆弱了。”
“在這個內憂重重的時刻,遼國派出使臣來燕云,定是蕭兀納的謀劃,就是害怕我燕云再出兵北上,為此都不見得有遼帝的圣旨與手諭。”
“因為剛愎自用的耶律延禧,在奪取西夏的地盤后,就愈發接受不了向燕云低頭,你們可以由此進攻,能讓遼使疲于應對。”
楊雄作為總探機密營的一員,許多情報是有獲取的,卻沒有這般俯瞰全局的清晰,聽得可謂醍醐灌頂:“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楊興的心則更加安了。
作為從小仰契丹人鼻息生存的燕云漢民,若說在短短一年的時間里,就把恐懼感完全逝去了,顯然是不可能的,但如今的現實卻告訴他們,契丹人不僅可以戰勝,并且在一步步地滑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至此楊雄已經胸有成竹,但有個問題不太敢問,卻又不得不問:“如何應付兩國使臣,我等已經盡知,只是萬一他們提出些非分之想,比如之前在大名府時,遼國使臣就四處宣揚,要將遼帝的妹妹與總教頭結親……”
李彥澹澹地道:“蕭兀納此人老謀深算,外交手段用得十分純熟,所以我才讓使臣在大名府待了三個月,現在這件事差不多也該淪為笑柄,你不僅要嚴厲回絕,在合適的時機,我們更會派出使者質問耶律延禧,讓他徹底下不了臺,到那時蕭兀納的死期就真的到了……”
楊雄暗暗心驚,外交相比起戰爭,真的是殺人不見血。
而李彥站起身來,還從書架取了本書遞了過來:“將這本《前唐秘史》給遼國使臣,編著者很有才情,遼國不是以前唐正統自居么?也讓他們多看看!”
楊雄雙手接過書,有些為難:“總教頭的好意我很明白,但這群契丹狗,恐怕不會對話本小說感興趣……”
李彥微微一笑:“作為使臣,他們會感興趣的,第一篇《滴血雄鷹》所講的,就是太平公主為了奪權,欲加害女帝武則天的故事……”
楊雄怔了怔,手指下意識翻了一頁,他自己都想看了。
弒母奪權,堪稱天理不容,但安排到太平公主和武則天這對權欲母女上,頓時多出幾分合理性。
關鍵是這妥妥的借古諷今啊,怪不得編著者能得到總教頭稱贊,確實有才!
李彥最后總結:“我燕云雖無廣袤疆域,但后有河北山東的同胞支持,面對的又是兩個內憂外患,危機重重的病弱國家,你們謹記一點,弱國無外交,自然能合理地應付這兩國的使臣!”
兩人精神大振,領命道:“是!”
等到出了書房,楊雄贊道:“居于燕云,穩定上下軍民之心,又能足不出戶,對天下大局了如指掌,這就是我們的總教頭啊!”
楊興搓了搓手掌,更直接了:“古往今來,欲成大事者,都是偏居一隅,默默發展,能在燕云這種兩大國家必爭之地崛起,已是聞所未聞,還能視兩個大國為弱國,偏偏還有理有據,真是神了!”
楊雄大笑:“走!去見使臣去!”
還想用外交來跟我們耍心眼?
燕云現在就放出話,遼夏是弱國無外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