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西軍萬萬動不得啊!!”
金陵皇城,垂拱殿內,何執中苦苦相勸,恨不得伏倒在地。
趙佶坐在龍椅上,冷冷地道:“朕什么時候說過要動西軍了,折可適和種師道就能代表西軍么?”
何執中暗暗叫苦,他便是再不知兵,也知道這兩位將領哪怕無法代表整個西軍,但他們自身的功績、威望乃至背后家族在軍中的人脈,都有著舉足輕重乃至無可替代的影響力。
然而趙佶最為忌憚的也正是這點:“種家將、折家將,好大的威風,這些武將世家,世代居于邊境,視軍隊為私曲,公然抗旨不遵!”
“水土不服……簡直可笑,朕又不是讓他們去廣西、去嶺南、去福建,連江南都來不了,那我大宋是不是要南北分隔,北人不得南下,南人不得北上,各自招軍啊!!”
這話過于誅心,何執中不敢應聲。
趙佶繼續怒吼:“蔡京不忠,他們不思擒賊,還為蔡京美言,更與高俅的兄弟勾結在一起,為其請功,簡直荒謬!”
何執中心頭嘆息:“你身為九五之尊,卻一點責任都不愿擔,又如何能苛責二將?”
和之前讓王黼提出莫須有,一意要處死高俅一樣,趙佶認為蔡京不忠,將會背叛朝廷,卻讓何執中寫秘信,命兩將奪取大名府,押蔡京回金陵。
結果折可適和種師道佯裝不知圣命,還在奏章里面言明蔡京保境安民之功,在剿滅田虎的功績里面,更有一個刺眼的名字高廉,深深扎進趙佶的心里。
在折可適和種師道看來,真正殺敗田虎軍隊,守護大名府的,其實是星夜馳援的八千鄉軍,他們領了此功已是心中有愧,救出高廉后,自然也將他加入到剿滅田虎的功勞簿內,為了害怕官家忌諱,已經是放到了不起眼的后面,結果還是被發現了。
這就讓趙佶跳腳了,最憤怒的還是接下來的作為:“不肯領軍渡江,卻將田虎押送京師,美其名曰,獻賊示眾,以儆效尤,這到底是向誰示威?是向那群反賊,還是向朕?是不是現在,誰都能威逼朕了??”
何執中頭垂得更低。
眼見宰相理屈詞窮,趙佶咬牙切齒地做出最后總結:“別以為朕不知道,他們這是看北軍爛了,京營禁軍全是廢物,只有西軍是大宋的精銳,就自恃地位,反倒向朝廷恩威并施來了!”
“我大宋立國已經百年,這軍中的五代遺風還未根除,難怪太祖有感,文臣縱皆貪濁,都未及武臣一人也!”
“現在折種敢率軍入京師,朕都不敢放他們回來,否則重現漢末董卓故事,朕如何對得起祖宗的江山社稷啊?”
何執中聽不下去了:“陛下,折可適和種師道,絕無謀逆之心啊!”
趙佶冷哼一聲:“你又如何保證他們心中所想?他們如今敢效仿高俅公然抗旨,假以時日為何不敢造反?那西北堡寨又能屯田,足以自給自足,早知這般,當年就不該給予這些邊軍如此大的支持,讓他們多多吃了敗陣,也不至于生出如此驕橫不臣之心來!”
這就不是人話了,何執中腦袋一暈,險些栽倒,唯有再度苦勸道:“陛下三思,無論如何,西軍都是平復各地動亂的最后人選,倘若西軍再亂,那后果……后果不堪設想啊!”
趙佶深吸一口氣,突然懷念起了童貫。
如果童貫還在,那個孔武有力,聲如洪鐘,完全看不出沒了根的太監,完全可以交托西軍,替自己掌控住最關鍵的兵權,那他現在豈會如此被動?
可惜童貫早已死了,宮內原本老資格的太監也被高俅清洗,新一批太監忠誠度堪憂,比如見勢不妙就溜之大吉的梁師成,至今沒有找到。
這個時候重用其他太監,一來是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二者也無法確保忠誠度,趙佶退而求其次,只能繼續在軍中搜尋人才:“關勝和呼延灼如何?”
何執中一怔。
趙佶道:“此二人不是號稱萬夫不當之勇,精通兵法么,他們雖出身名門,在軍中的根基卻遠遠不及折種兩家,他們領軍,朕才能放心!”
“何況這幾人之前都守衛皇城有失,是朕寬宏大量,饒恕他們的罪責,他們也確實感恩戴德,如今楊志守住了應天府,可見使功不如使過,是顛簸不破的道理啊!”
何執中滿嘴發苦。
現在這個時候就別玩權術了啊,讓關勝和呼延灼取代折可適和種師道,掌控西軍,這看似可行,但實在是想當然的作法……
在軍中,論戰績、比威望,關勝和呼延灼都是小字輩,別說跟折可適和種師道相比,就算是西軍中層將領,都有大把戰績輝煌,強過兩人的。
何況退一步說,就算關勝和呼延灼的能力和威望足夠,只要不是在西軍成長起來的,都會被排斥,邊境將士往往就是聽命于帶領他們的主帥,否則極易嘩變,這也是種家、折家代代在邊境參軍立功的緣故,父親打仗,將兒子帶在身邊,死后也能交托部下,軍心才能穩固。
難道朝廷就不知道,這些武將世家在軍中根基太深么,不是真的完全信任,聽之任之,而是無可奈何,必須要用這些忠誠度尚可的世家子弟,來支撐邊境的戰局!
但偏偏這個道理,何執中現在不敢說,否則更加坐實了種家折家以軍為私曲的事實,只能道:“陛下,折種二將對陣西賊多年,素有邊功,近擒田虎,平復叛亂,更應該大大褒獎,若反罪責,恐天下不服啊!”
趙佶冷笑起來:“放心,不會再有王黼的莫須有之事了,將這些所謂忠臣良將的罪狀,拿給何相看!”
內侍將一沓厚厚的案錄拿了過去,何執中取來一看,眼睛不禁瞪大:“這是……”
趙佶胸有成竹地道:“這是折家和種家的貪污罪證,他們在邊境大使錢財,中飽私囊,上面條條項項,都清楚地列著呢!”
這些罪證是李憲收集的,交予童貫,童貫死后,被其干兒子所得,后獻給賈詳,最終到了趙佶手中。
趙佶如獲至寶,現在果然派上了用場。
何執中看著罪狀,手輕輕顫抖起來。
趙匡有言,“文臣縱皆貪濁,都未及武臣一人也”,大宋歷朝的貪污大案,往往都是以武人為主,其中仁宗朝牽扯眾多的公使錢案,更是將西軍諸多將領牽扯進去,包括狄青和種世衡。
這其實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因為武將要和邊境的那些羌民部落打交道,而那些羌人很實在,就是看好處,這些將領往往就需要大撒錢幣,用來收買人心。
所以文臣不貪污很簡單,只拿俸祿,不收賄賂,秉公辦事就是,但武將想要打勝仗,就必須用錢,而這個錢往往是說不清楚的。
后來明朝有位著名的臣子,在面對類似的彈劾時,也有過這么一番話“臣為國除賊,用間用餌,非小惠不成大謀”,不能以此定他的貪污之罪。
說這個話的人叫胡宗憲,對應的皇帝是嘉靖,嘉靖對此的反應是“帝以為然,更慰諭之”。
當然,只要有這類把柄,處置不處置,如何處置,就要看上位者的一念之間,后來胡宗憲還是被嘉靖下獄了,現在趙佶也要用這種罪狀,將折可適和種師道名正言順地拿下。
何執中大急:“陛下,今時不同往日……”
然而他未能說完,趙佶就拂袖而起,極為不悅地道:“不必多言,令御史臺審理這場貪濁大案,再著關勝、呼延灼速速入西軍,接管軍權,渡江平叛!”
眼見趙佶轉身離去,何執中顫顫巍巍地起身,一路恍惚地出了宮城,抬頭看向天上明晃晃的太陽,突然后悔起來,自己不該接任宰相的。
但這也是事后之言,除非辭官不做,否則上命下達,也由不得他……
“唉!史書之上,會如何記老夫啊!”
何執中深深嘆了口氣,剛剛回到府邸,卻見一支車隊將要外出,前呼后擁的正是自己的妻子:“夫人這是要往何處去?”
夫人見這位夫郎疲憊不堪的模樣,關切地道:“妾身去天禧寺敬香,相公何不一起,聽愿成大師頌揚佛法,平靜心靈?”
何執中想起來了,這天禧寺是如今金陵數一數二的寺院,香客極多,未來或可取代大相國寺,成為大宋的皇家寺院。
而其方丈愿成大師,佛法高深,不僅高官重臣的親眷喜歡去,就連他與之交談過一次,都感到身心慰藉,可解胸中郁結之氣。
何執中確實被趙佶逼得快要受不了了,點頭道:“好!老夫一同前往吧!”
宰相駕臨,待遇自不一般,入了天禧寺,僧人通報,很快何執中就被請進了禪房。
相比起外面金碧輝煌的寶殿佛像,這位方丈久居的禪房內,只有一個蒲團,一座香爐鼎,更顯出大德高僧的風范。
“阿彌陀佛!何施主又來了!”
鼎內升騰起裊裊的輕煙,使得空蕩蕩的禪房內生出一股安寧祥和的氣氛,當老僧走到面前,何執中的心也出奇地靜了下來,趕忙還禮:“見過愿成大師,還望大師為我解惑!”
老僧慈眉善目,并不詢問緣由,柔和的聲音已經響起:“不與菩提會,不與煩惱俱,不居正位,豈落邪途?不蹈大方,哪趨小徑?施主請講,老衲洗耳恭聽!”
何執中被安慰得頗為高興,但真正開口時,還是遲疑了一下。
雖然從汴京開始,朝堂上的事情對于民間就沒有什么保密性可言,往往一日之間就傳得沸沸揚揚,但他為人謹小慎微,以往都不會胡亂透露,此時聽著那抑揚頓挫的聲音,嗅著淡雅的香氣,傾述的念頭才濃重起來,緩緩開口道:“老夫所言,請大師千萬不要告知旁人……”
老僧雙手合十:“道不傳非人,法不傳六耳!”
何執中放下心來,緩緩開口,他依舊不敢涉及官家,卻將自己的委屈和無奈述說出來,還有西軍所要面臨的巨大風險……
大半個時辰后,何執中終于傾述完畢,在佛法的開導下,步伐相對輕快許多地離開,而老僧回到另一間布置豪奢的禪房內,立刻開始寫信。
將何執中所言一字不落地寫在上面后,老僧交予心腹弟子:“速速將此信傳于明尊,昏君無道,自毀城墻,圣公大業可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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