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中。
朱四雙腿邁動,足底生云,普通人只覺得如一陣風刮過,唯有習武之輩,才能勉強看到一道身影奔行過去。
往日里這位神行太保,不會如此張揚,可蘇州那邊晴天霹靂般的消息,讓他連抽過去的功夫都沒有,即刻飛奔過來。
都督被妖怪抓走了,還得了可怕的怪病,三哥和近百名錦衣衛至今昏迷不醒,十三弟下落不明……
錦衣衛就沒吃過這么大的虧!
雖然清楚神道有復蘇的跡象后,世間可能會改變,但真正發生在自己頭上,仍然讓朱四無法接受,更害怕陸炳這位頂梁柱倒下!
“呼!”
眼見東壁院遙遙在望,朱四鼓足勁,一口氣沖到門前,趕緊敲了敲。
門吱呀一聲開啟,他先以為沒人,然后才發現地上趴著一只小龜,昂著腦袋,看著自己。
朱四不敢怠慢,抱了抱拳:“錦衣衛朱四,拜見李神醫!”
小龜的頭往里面努了努,轉過身子,朝院中爬去。
朱四跟在后面,著實讓自己飛奔過來的雙腿得到了休息,終于到了丹房前,輕喚道:“先生!先生!”
丹房內。
兩道身影位于丹爐前,默默等待。
眼見爐蓋開啟,李彥修長的五指一拉,一粒粒圓潤飽滿的丹藥飛出,落入晶瑩剔透的玉瓶中,陸炳頓時發出由衷的贊嘆:“李神醫的煉丹術,真是名不虛傳!”
李彥平和地道:“丹藥丹藥,本該為藥,我為道醫,自當鉆研此道。”
陸炳嘆服:“話雖如此,但即便是道門之中,苦修煉丹法門的真人,都無此等造詣!”
這位并非外行,不僅常常旁觀嘉靖煉丹,更見識過正一、全真的煉丹法門。
按照道門的金丹大道,內丹修為圓潤無暇,奪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機,可以得道成仙,同樣煉出外丹,服用下去,也能舉霞飛升,壽與天齊。
嘉靖自忖聰明絕頂,自是內外兼修,但漸漸的還是不自覺地偏向外丹。
不僅是天師陶仲文,正一各派乃至全真教,都為其煉過外丹,其中不乏靈丹妙藥,卻沒有那種大道金丹的誕生。
原因很簡單,大道金丹以前多為神仙所煉,在天地污穢后,按照古老的丹方煉制,容易將天地元力里的污濁煉入丹藥中,形成丹毒,害死了一批修行者和世俗權貴后,不得不加以改變。
漸漸的,丹藥外泄的丹氣越來越好聞,藥效也在不知不覺中降低,再加上器具的限制,別說那些著名的仙丹,一轉金丹都很久沒有現世了。
李彥煉丹,能夠遵循古法,高明之處,在于對力量的把控和運用。
大唐世界的真勁,使得他對細節有了完美的把控,水滸世界的元力,令他對天地有了深入的探索,基于這份境界,哪怕他的分魂目前還不具備本體那樣的實力,在接觸到此世的煉丹法后,也很快上手,并且突飛勐進。
但并不是每個領域都能如此。
比如煉器,就需要對當世各種材料如數家珍,各種搭配磨合信手拈來,各種設計思路大膽又穩健。
李彥也向擅于煉器的玉璇子請教過,發現前兩個世界的積累能用上的不多,馬上做出取舍,將煉器外包給朝天宮和神樂觀,并沒有追求樣樣全能。
即便如此,他專心于煉丹一道,又從西海龍宮得了仙家丹爐,一轉金丹的煉制仍舊處于摸索階段。
所以此時煉制的,是一轉金丹的半成品,專門為了此時的怪病對癥下藥。
李彥取出兩枚遞了過去:“這是‘瓊香丹’,一枚內服,一枚在身上滾動。”
陸炳接過丹藥,吃下一粒,另一粒在皮膚上滑動,很快聞到一股沁人心脾,好聞到極致的香氣,眉宇間涌出希望來:“這‘瓊香丹’的香氣,能覆蓋那股味道么?”
李彥道:“服用三日后,至少可以加以遏制,讓旁人聞了后不再那般瘋魔。”
陸炳趕忙問道:“依李神醫之見,那香氣到底是怎么來的呢?”
李彥反問:“陸都督考慮過一個問題沒有,為什么你自己嗅不到氣味呢?”
陸炳這一路上確實思考過,立刻回答道:“是賊人為了放大我內心的恐懼,令我疑神疑鬼,自暴自棄!”
他至今接受的情況,都是別人述說的,自己根本嗅不到那股可令旁人瘋狂的“唐僧肉”氣味,若是一個難以冷靜,心存僥幸之人,指不定以為旁人是合謀演戲,欺騙于他。
陸炳其實也難免有類似的猜想,但他選擇相信自己親自帶出來的十三太保,也認為能令神道復蘇的李神醫沒必要玩這樣的把戲,全程配合治療。
“這確實是一點。”
李彥點了點頭,又問道:“但如果你也聞到了那種香氣,你會做什么?”
陸炳眼睛瞪大,嘴唇顫了顫:“我……我會……吃了我自己?”
李彥道:“不至于那般夸張,但難免發生撕咬皮肉的事情,這或許是兇手不愿意看到的。”
陸炳反應過來,抬起手臂,看著之前割肉的部位:“如此說來,那氣味的源頭就藏在皮肉之中?”
李彥道:“制造香氣的存在,很可能是一種潛藏于血肉中的靈性物種,它會根據外界環境的變化調整隱蔽,類似于極為高明的蠱術、降頭之法。”
《神霄法箓》里面記錄的巫術邪法、旁門左道里面,就有養鬼、煉蠱、驅尸、降頭、活祭等等,其中煉蠱和降頭,用后世的觀念,都是培養微生物,用來遠程謀害控制目標。
他目前的醫學和針法,還有局限性,如果真是那種傳說中的蠱蟲,細微至極的生物,在潛伏狀態下,還真不見得能察覺出來,當然對方如果敢在面前釋放香氣,針法一測是肯定能找到蹤跡的。
但上次異香出現,恰恰是他離開陸炳身邊時,而自從帶著陸炳來到丹房,這位都督就沒香過。
所以李彥才判斷,香氣的制造者具有靈性,說好聽些叫趨吉避兇,說直白些就是欺軟怕硬。
“原來如此!那我總算能松一口氣了!”
陸炳聞言趕緊將“瓊香丹”在身上滾動,把自己弄得香噴噴的,然后苦中作樂地道:“多虧了李神醫明察秋毫,這丹藥若是賣出,京中權貴怕是趨之若鶩,把什么香料都比下去了!”
李彥笑笑。
陸炳立刻明白,自己這話說得蠢了:“這本就是靈丹,用料也比任何香料都要貴,更是由李神醫煉制,恐怕沒人能買得起……”
聊著這些,氣氛緩和下來,眼見陸炳相較于昨日心力交瘁的狀態,變得好上許多,李彥詢問道:“陸都督之前想到了什么?”
陸炳腦海中再度閃過那個恐怖的畫面,深吸一口氣道:“不是我有意隱瞞,實在是太過荒謬,我感覺自己倒在地上,一人騎在身上,張大嘴巴,對準我的脖子咬了下來……”
李彥問:“那是什么人?”
陸炳抿了抿嘴:“臉上一片漆黑,根本看不清面龐,但腰間佩著繡春刀,像是……像是……”
李彥目光微凝:“朱十三?”
陸炳斷然搖頭:“小十三忠心耿耿,絕不會做這等事,而且我身上完好無缺,根本沒有被吃,那個人的嘴里,已經有了明顯的血肉!”
李彥想了想道:“陸都督說過,朱十三是習武奇才,對于危機的察覺最是敏銳,自從在身邊保護,數度化險為夷……既有此言,說明發生過危險,是哪些兇徒襲擊過陸都督?”
陸炳冷聲:“還能有誰?自是白蓮妖人,這些賊子自從韃子入關劫掠后,一日比一日囂狂,已經不滿足于塞外傳教了!”
李彥眉頭微揚。
提到白蓮教,讓他立刻想到了老對頭明尊教,實際上相比起明尊教,白蓮教的傳播時間更長,影響更加廣泛,唐宋元明清,都有它們出沒的痕跡。
甚至摩尼教從西方傳入中土,演變成明尊教的過程中,就受了白蓮教的諸多啟發,兩者關系密切,所以很長一段時間,外人把白蓮教也稱為明教,尤其是在明朝...
在明朝,兩者密不可分,幾乎可以看成一體。
作為與明教曾經有過一段美好回憶的人,李彥稍稍感慨,詢問道:“白蓮教如今在塞外勢力大么?”
陸炳嘆了口氣:“很大,其首領蕭芹,被俺答汗尊為國師,執禮甚恭,百姓多有信仰!而這一切都是邊防廢弛,風氣敗壞,才會讓這群賊子趁虛而入……李神醫可知道仇鸞?”
李彥微微點頭:“此人乃是奸臣。”
陸炳露出濃濃的憎恨之色:“何止是奸臣,簡直就是我大明的賊子!”
“此人的祖父乃是正德朝的名將,年少不凡,得陛下信任,卻辜負圣恩,冒功畏敵,常常放任軍隊劫掠百姓,更賄賂俺答汗,期望韃子軍隊能繞開他鎮守的大同,不要進攻……”
“結果反被韃子看出了我軍虛實,直接向東,破開古北口,長驅直入,擄掠京畿,實在罪大惡極!”
涉及到嘉靖,這位有些話,還沒有說透。
比如仇鸞在大禮儀中支持嘉靖而得寵,庚戌之變時發現不對勁,又第一個進京勤王,哪怕根本沒跟蒙古人交鋒,也讓嘉靖龍顏大悅,后來提督京營,主持開放馬市,一時風頭無二。
只不過此人得勢后,驕傲自滿,連義父嚴嵩都不放在眼中了,被陸炳收集罪證,挑唆其手下投奔蒙古,坐實罪名,仇鸞本就生病,被這么一整,基本是驚懼而亡,死后三天就被暴怒的嘉靖下令開棺戮尸。
顯然作為嘉靖的奶兄弟,陸炳耳濡目染,斗起人來毫不含湖,更因為仇鸞罪大惡極,上下多有痛恨,陸炳將之整死,民間還流傳著“智除仇鸞”的美名,大加贊揚。
陸炳對于除去仇鸞,語氣里也有自豪,但提到白蓮教在塞外的勢力,又有嘆息:“這等惡賊把持邊關,上行下效,軍中將領只知盤剝士兵百姓,不知保家衛國,許多人飽受摧殘,不堪其苦,跨越長城,投了韃子……”
李彥默然。
每逢亂世,都有百姓為了求生存,寧愿逃去蠻夷之地,也不愿待在中原。
比如隋末之時,就有大量漢人逃去突厥,后來貞觀年間,李世民還特意將漢民從突厥人手中遷移回來,增加人口。
但明朝如今還不算王朝末年,大量邊民外逃向蒙古,就實在觸目驚心,一方面是官吏腐敗,明軍在噶人頭的軍功政策下,特別喜歡殺良冒功,倒霉的自然是邊境的百姓。
另一方面則是有宗教扇動挑撥了。
陸炳也道:“這些逃民在邊境,開辟了‘板升’,此為蒙古語中村莊之意,但他們并沒有如蒙古人那般生活,還是如漢人一般農耕求存,之間多有聯合,白蓮教就是其共同信仰,越來越多的板升之民投入蕭芹麾下,勢力不斷龐大。”
李彥微微點頭:“那就難怪會封為國師……”
俺答汗會封蕭芹為國師,顯然不單單是白蓮教,還因為對方確實有了不小的地盤,手下精銳親兵近萬,還有全體板升教民的狂熱擁護,可以拉出數萬大軍,成為邊境地區不容小覷的一股勢力。
這蕭芹還和汪直一樣,屬于標準的明奸,汪直是領倭寇侵略大明南方,蕭芹是領蒙古人侵略大明北方,俺答汗幾次入寇,都是蕭芹這群白蓮教徒為向導。
關鍵是每次趁著蒙古軍入侵,蕭芹就通過白蓮弟子,在邊境軍民中散布言論,將板升描述成“有良田萬頃,去了后就分土地,耕牛、農具、種子一應俱全,不必向大明官府納糧,不怕被蒙古人劫掠,也不會再被明軍殺良冒功”,簡直是世外桃源……
不了解的百姓自然狂喜,等真正逃過去了,才發現搖身一變,成了為蕭芹做牛做馬,開荒土地,關鍵是還被大明和蒙古夾在中間,朝不保夕,處境并未得到改善。
遠香近臭,人們遭遇了眼前的不平事,往往寄希望于遠方能有所改變,結果真正去了,才發現各有各的難處,完全不像想象中的那般美好。
陸炳將北方的局勢解釋一遍,也往動機上面考慮:“李神醫以為,此次是白蓮教的邪法?可他們在東南之地,似乎沒有如此大的勢力……”
“難說!”
李彥正在沉吟,丹房外傳來朱四的呼喚聲:“先生!先生!”
陸炳精神一振,期待地道:“我能出去見他么?”
李彥點了點頭:“可以的。”
丹房大門開啟,陸炳邁出,一股香氣撲面而至。
朱四見到氣色不錯的陸炳,先是一喜,聞到香氣,又勃然變色,嚇得閃電般后退。
“無妨無妨!”
陸炳哈哈大笑:“這是李神醫所煉的金丹,過來聞聞,是不是沒有那股瘋魔般的怪味?”
朱四聞言如釋重負,走了過來,咧嘴笑道:“都督無事,實在太好了!”
李彥走了出來:“只是壓制,并未根治,蘇州那邊可有消息了?”
朱四趕忙取出信件:“有的,這是陶公子托我交給先生的。”
李彥展開一看,就見上面寫道:“五絕洞內三十七名蛇妖的內丹,不是被外敵奪取的,具體原因還在調查中……”
后面又補了一句:“此次主要是我娘親查出的,功勞全在她!”
眼見李彥看了信件后目露沉吟,陸炳極度好奇,卻沒有失禮,直到信件遞了過來,才趕忙查看后,不解地道:“內丹是蛇妖修行精華所聚,不是被外敵奪取,那又是怎么回事?”
李彥伸手一招,丹房內的架子上,一個玉瓶飛了出來,就見瓶面上貼著標簽,上書三個字,“凈息丹”。
陸炳動容:“這不是治療疫病的靈丹么,李神醫也練成了?”
錦衣衛是最強的情報部門,對于“凈息丹”這種號稱能平息疫病的丹藥,自然有所關注,但后來陶道人只是咋咋呼呼,又沒有多少實際進展,才沒有跟進。
李彥搖頭:“這是半成品,我之前開了一爐,煉制失敗,但由此也剖析了原理,發現這個丹藥的思路,其實是在祭‘瘟神’。”
朱四恍然:“五瘟么?難怪以先生的丹道造詣,都未能成功……”
西游世界的瘟神,正是五瘟,在托塔天王和哪吒三太子下界擒拿悟空時,十萬天兵天將里面就有“五瘟五岳東西擺,六丁六甲左右行”,這五瘟分別是春瘟張元伯、夏瘟劉元達、秋瘟趙公明、冬瘟鐘仁貴、總管中瘟史文業。
五位神祇里面,后人最熟悉的自然是趙公明了,并且詫異他為什么是瘟神。
實際上,趙公明最早的形象是厲鬼,到了隋朝演變為瘟神,“驅雷役電,呼風喚雨,除瘟剪瘧,保病避災”,從隋唐到元代一直被作為瘟神被人民祭祀,等到了明初,趙公明成為了財神,最后到《封神演義》的傳播,趙公明為財神的設定固定下來,后世就是一位黑面濃須,一手執銀鞭,一手托元寶,喜氣洋洋的財神爺了。
回歸西游的五瘟,李彥并不能確定“凈息丹”祭祀的是哪位瘟神,或者五位都祭祀,但根據失敗后深層次的研究,得出的古方就是這個目的。
在神佛消隱之前,此法肯定是管用的,但現在就屬于版本落后的方子了。
問題是,之前“鎖靈環”狀態下的陶隱,還是孜孜不倦地尋找煉丹成功的方式。
李彥結合如今這起桉子,有了新的思路:“陶道人一直對五絕洞的蛇妖有著覬覦,希望奪取蛇膽和內丹,原以為是用這些作為煉丹的材料,但如果他也發現了‘凈息丹’的本質,就有可能選擇另一條道路,將這些作為祭祀的貢品!”
朱四明白了:“三十七名蛇妖,內丹被奪,卻非外力,是進行了一場獻祭儀式?”
陸炳微微搖頭:“在一群蛇妖中傳播信仰,更瘋狂到以自己的內丹獻祭,白蓮教幾經圍剿后,在南方應該沒有這么大的能耐……”
李彥道:“南方之地,除道教、佛門、白蓮教之外,還有什么廣泛祭祀的信仰?”
朱四有些茫然:“這好像沒了吧?”
陸炳思索片刻,緩緩地道:“如此說來,確實有一個在南方民間傳播廣泛的祭祀信仰,正德朝曾經引起了官府的重視,本朝倒是安分了許多,我一時間竟忽略了……”
李彥問:“信仰的是哪尊神祇?”
陸炳道:“信仰一位新興的神祇,名無生老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