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臚寺。
作為主掌外賓、朝會儀節的九寺之一,在近些年來各國使者入唐覲見的次數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的情況下,職權變更后,這個機構已然完全用于迎接外賓,主持接待儀式。
而距離鴻臚寺不遠的一片居舍,更是專門作為禮賓院,前來參加千秋節,為圣人獻技的使節團都居住在其中。
這里的守衛還是很嚴的,因為常常有對立的兩國使節,都是來尋求大唐的支持,在禮賓院就恨不得干起來,將對方全殺光,每當那個時刻,還是要象征性的攔一攔。
不過衛國公府的事情一出,此地的禁軍也被調得七七八八,剩下的都翹首以盼,朝著遠處張望看熱鬧,根本沒有發現,楊再威帶著阿布將軍,幾乎是大搖大擺地走入院內。
過了守衛那關,兩人的行動愈發快了起來,阿布將軍幾乎是撲到了大食所在的院落,一腳踢出,踹開院門,闖了進去。
既然要把罪責栽到大食頭上,挑起兩國全面開戰,這個使節團當然要做到以假亂真,因此使節團的普通成員,確實是貨真價實的大食人。
而這些人原本也在探頭探腦,詢問外面到底發生了何事,就見一個鐵塔般的壯漢到了面前,伸出大手,一把將其提了起來。
“你可認得我?”
“不……”
“啪嘰!”
簡短的對話后,阿布將軍雙手往下,直接將一人摜殺在地。
楊再威面無表情地看著。
所謂的與假冒使節團的對峙,當然不是單純的打嘴仗,互相指責,那么對方只要放聲尖叫,將外面的守衛喚來,擅闖禮賓院的他們就得陷入不必要的沖突中。
必須掀桌子!
殺人,在這個時刻,是最有效的方式。
使節團出現流血事件,舞姬蘭瑪珊蒂的獻舞就有極大可能被迫中止,至少先讓此女無法見到圣人,再讓上面展開調查……
琴酒殺起自己人來,往往都是又狠又準,阿布將軍同樣如此,一路擰脖摜殺,不多時就留下七八具尸體,直達正堂。
此時外面的動靜也驚動了里面的人,有鴻臚寺的大唐官員在,已經對外面隱約傳來的慘叫滿臉驚訝,也有一群穿著華麗的大食人聚在一起,更是覺得不可思議。
這里是大唐京師的腹地啊,在這個強大的帝國中,居然有人敢行此惡舉?
然后他們看著那道魁梧的身影踏了進來,雙手滴血,煞氣騰騰。
大唐官員臉上也有驚懼,卻依舊放聲呵斥:“護衛!護衛!惡賊,還不速速退下!”
有楊再威盯著,阿布將軍當然不可能對唐人下手,理都不理,看向大食人,目露猙獰:“可認得我?”
“將軍……將軍!!”
“很好!果然有人認得!”
在尖叫聲中,阿布將軍嘴巴咧開,問道:“舞姬蘭瑪珊蒂,誰和她最熟悉?”
眾人驚懼之余,眼神下意識望向中間一位衣著華貴的老者。
那老者面色居然十分冷靜,腳步朝后退去。
“想跑?”
阿布將軍心頭一喜,剛要抓人,身側輕風拂過,原本閑庭信步的楊再威閃電般掠出,捏住對方的下巴,一顆毒囊被硬生生地擠了出來。
“你……”
老者終于勃然變色,但想要再有動作,卻已經被楊再威的勁力入體,全身上下再也無法動彈。
“如此果斷的自殺,看來是真的知情者了!”
凝視著面容扭曲的老者,阿布將軍不驚反喜,將其挾持住,再對剩下的使節團成員道:“告訴蘭瑪珊蒂,她與賊人勾結,想要刺殺唐皇的陰謀已經告破,現在連證人都有了,不必再垂死掙扎了!”
楊再威在后面補充了一句:“至于你們,速速逃命去吧!”
使節團成員面面相覷,一時間都懵了。
真正的大事,不可能每個人都知曉,這些普通成員甚至都不知道他們所在的使節團是假冒的,畢竟各種文書一應俱全,又有久負盛名的第一舞姬獻舞,真的不能再真。
鴻臚寺官員則徹底變色,這些人能在這里接觸使節,都是通曉阿拉伯語的,自然聽清了阿布將軍說的是什么,大食舞姬要行刺圣人,一旦發生了,負責接待的鴻臚寺難辭其咎,那可是潑天的禍事!
當外面的侍衛趕來時,他們第一時間指著準備四散逃開的大食使節,厲聲道:“統統拿下!”
就在禮賓院里一片混亂之際,楊再威和阿布將軍帶著老者,已然出了皇城范圍。
整個過程如行云流水,蒲押陀黎等在外面,還想著要不要放火制造混亂,就見到他們帶人走出,驚訝不已:“這就成了?”
阿布將軍剛要開口,楊再威低聲道:“先離開這里!”
說罷,他微微轉頭,眼角瞥了眼后方。
兩人立刻明白,再不多言,腳下加速,齊齊朝外沖去。
“來得好快!”
“我們的突襲講究一個出其不意,對方不可能早有預料,顯然是大食使節團外,有人手盯住……”
“如此正好,就怕敵人不知道,來不及阻止呢!”
果不其然,三人一動,后面原本盯梢的人也被迫現出身形,先是一人追擊,剛出皇城,又出現四五人,齊齊包抄過來。
“呵!”
楊再威淡然一笑,轉入永興坊中。
追蹤者立刻沖去,然后便是急促的慘叫聲。
“這些只是小卒子,不用帶上,我們繼續誘敵!”
很快,三人又從坊市的另一頭出來,繼續大搖大擺地行走在街上,哪怕挾持的老者用攙扶掩飾,落在有心人眼里,也十分醒目。
長安是敵人的地盤,包括楊再威在內,其實都是人生地不熟,在這種情況下帶著一個可能知道關鍵秘密的人質,無疑是兇險至極。
但必須這么做。
唯有趁著官方的護衛,都在圍著衛國公府團團轉,敵人就算身居高位,一時半會也調不出尋常人手的時刻,才能刺激出真正的心腹。
如果對方沉得住氣,巋然不動,那在百萬級人口的大唐京都,他們想要尋找到敵人的蛛絲馬跡,那當真是大海撈針,完全不現實。
不過楊再威并不擔心。
事關行宮謀刺,兩國大戰,稍有變故,便是功虧一簣,何況他們剛剛又拿了一位人質,任誰都難以視若無睹。
“來了!”
果不其然,剛剛疾行過兩個坊區,楊再威眉頭一揚,停下腳步:“你們先往南邊的大業坊走,我稍候來!”
阿布將軍和蒲押陀黎知道,是又有人追上來了,對視一眼,有些擔心。
敵人同樣意識到了危機,這次膽敢追上來,實力肯定不會弱,這位唐人確實強得可怕,但畢竟是單槍匹馬,很難說不會出意外。
楊再威沒有解釋什么,簡短的拋下一句話,身形一轉,就消失不見。
而短短兩刻鐘的時間,他真的追了上來。
身上一塵不染,沒有半點傷勢,臉色并不好看。
阿布將軍心頭又是一沉:“人沒有抓到?”
楊再威道:“這次來的全是高手,明里四人,擅長合擊,暗中四人,弓弩壓制,我也無法活捉,只能殺之!”
阿布將軍道:“那有什么特征?”
楊再威道:“練的是丹元勁。”
阿布將軍并不知道各家勁力的特點,大食的武力是走類似于氣血鍛煉的路子,蒲押陀黎卻更熟悉大唐這邊的武學:“是道教的人?袁天罡手下的道士?”
楊再威凝眉道:“這些人作俗家打扮,但舉手投足之間,確實有出家修行的痕跡……”
“可丹元勁是道教武學,但并非獨門絕學,會的人可不在少數,如今道教如此興盛,強者數目必然更多,彼此間也有分歧,比如那涼州的明崇儼,就深恨袁天罡……”
“倘若幕后指使者早有禍水東引的計劃,確實可以安排一些這樣的好手,將我們的懷疑引向袁天罡!”
阿布將軍想了想,卻緩緩地道:“袁天罡會不會故意這樣安排?”
楊再威輕輕嘆了口氣:“這正是我最擔心的,太明顯的證據,有時候反倒容易洗刷嫌疑,正常情況下,袁天罡要做此等大事,心腹必然與道士無關,他偏偏反其道而行,卻是相當高明……”
蒲押陀黎不解:“他怎么敢?”
楊再威道:“因為那道士深受寵信,圣眷在身,別說沒有擒下那些道士,就算有了人證,袁天罡完全可以說這是道教里反對者的攀咬,將自己撇得一干二凈……”
蒲押陀黎慘然道:“如此說來,我們的計劃失敗了!”
得益于小黑那邊的動向,突襲行動很順利,敵人不得不出面阻攔,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對方這手真真假假的手段,簡直像是預判了己方的行徑,實在可怕。
“還沒有敗!”
蒲押陀黎喪氣之際,阿布將軍提起挾持的老者晃了晃:“從這個人口中,得到蘭瑪珊蒂的罪證,依舊能破壞對方的陰謀!”
然而老者毫不避讓,雖然身體不能動彈,卻冷冷地望過來,眼神里就是六個字——打死我也不說!
阿布將軍不禁頭疼起來。
一個視死如歸,隨時準備咬破口中毒囊自殺的人,可以說是最難審問的犯人了。
對于這點,楊再威倒是有解決之法,彈指一點,將老者弄暈:“隨我來!”
三人的路線并沒有發生改變,一路向南,避開人群,抵達大業坊,來到一座醒目的府邸之前。
“譚國公府……國公府怎么在如此偏僻的坊區?”
蒲押陀黎大為驚訝。
長安人家的條件如何,從所住的地段上,基本就能判斷。
越往北的坊市越繁華,所住的人非富即貴,而二十年前,最靠南的幾個坊市,幾乎是無人居住,跟鬼宅一樣,最后干脆發展成墓葬區。
經過這些年的發展,尤其是狄仁杰拜相后,這些不均衡的現象得到了緩解,現在南方的坊市也熱鬧繁華起來。
當然越靠近大明宮和皇城的地段,越受權貴喜愛,這點是改變不了的。
而現在的譚國公府,就在十分偏南的大業坊,讓蒲押陀黎難以理解。
阿布將軍倒是神色鄭重起來:“這是內衛二統領丘神績的府邸,我們來這里做什么?”
楊再威道:“要讓犯人開口,天底下沒有比這位國公更合適的,只是此人已經功成身退,府邸選在此處,想要請他出手,不容易啊……”
實際上,原本丘氏的家宅就在大業坊,并非特意選擇,但因功受封為國公后,丘神績依舊不搬至更繁華的北邊坊區,僅僅擴建了宅邸,確是一種明哲保身的智慧。
楊再威對于丘神績最初的了解,還要追溯到他的師弟師妹,被抓入內衛時的經歷,那時兩人僅僅是認識,后來李彥登天成神,他收攏了“佐命”的殘部,與內衛交接時,才與丘神績有了往來。
時隔二十年,一旦需要審問犯人,第一時間想到的,仍然是這位。
還未入府邸,楊再威微微側頭,過人的聽覺就將仆從的議論盡收耳中:“阿郎久不理朝政,這是發生了何事,匆匆出門?”“定是大事,休要多言!”“怕甚?阿郎對我等一向寬和,從不動怒……”
楊再威眉頭微揚。
丘神績匆匆出門,定是聽到了衛國公府的風波,趕了過去,這點不奇怪。
但這位在下人口中竟是待人寬和的好脾性,以致于仆從并不怎么害怕,就實在出乎意料。
無論如何,楊再威帶著阿布將軍和蒲押陀黎,翻墻入后院,默默等待起來。
足足等了兩個多時辰,府外才傳來馬蹄聲,待得仆從迎上,一道溫和的中年聲音響起:“有人偷入衛國公府,雖不知是何意圖,所幸沒有傷到衛國公一家……”
楊再威嘴唇輕顫,將一束聲音送了過去。
不多時,伴隨著沉穩的腳步聲,這座國公府的主人走入后院。
丘神績已然年逾半百,但絲毫不見蒼老,臉上只有幾道淡淡的皺紋,頭發也是烏黑,體型富態,滿臉和善。
阿布將軍和蒲押陀黎面面相覷,乍一眼看上去,這位就像是長安城中富貴閑人,實在難以想象,居然是內衛二統領,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閣領之下,最有權勢的人。
而丘神績看著從暗處走出來的熟人,臉上露出驚喜,拱手行禮笑道:“楊兄,別來無恙!”
楊再威言簡意賅地道:“我此番回長安,是在大食國得知一個巨大的陰謀,事關圣人的安危與使節團,需要丘兄相助!”
丘神績收起笑意,卻是溫吞吞地道:“我已久不理政事,每日過著清閑日子,這等要案,還是交給安統領吧!”
楊再威直接地道:“我信不過那些人!內衛眾統領里,恰恰是你得封國公,功成名就,最無嫌疑,而我所求,亦是速速審問一位要犯,獲得證據,扭轉局勢!”
丘神績露出歉然:“大唐人才濟濟,楊兄可另請高明……”
楊再威并不意外,使出殺手锏:“此次的陰謀,或許與真武觀主袁天罡有關,這位道人曾有言,能與真武溝通,籍此獲得圣人的寵信,倘若包藏禍心,影響的是他的聲譽!”
丘神績的神色終于有了變化,溫和的表情徹底收斂,冷冷地道:“犯人在哪里?”
大食使節團的老者緩緩醒來,發現自己被鏈條吊了起來。
令他暗松一口氣的是,那個兇惡的阿布將軍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錦袍富態的男子,湊到面前,慈眉善目地笑了笑:“你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