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六獄。
于肅扎著馬步,正在打拳。
輕重隨心,剛柔并濟,已深得太極拳三昧。
許久之后。
于肅緩緩收功,對欄桿外站著的周易說道。
“老周,你這拳法不簡單,不止修身養性,更是蘊含天地至理!”
“怎么個天地至理?”
周易心中一驚,自己這個修仙者都感應不出玄妙,難道于肅天縱奇才,如話本小說中那般悟道太極白日飛升。
“世事如這太極,不爭而無不爭,無為而無不為!”
于肅嘆息道:“以前老夫做事太過急切,革新朝政,非一朝一夕能成,方才有兩次敗落。”
“……”
周易心緒平緩,許久才硬生生的回應了句:“說得有理!”
于肅莊重正經的表情一變,腆著臉說:“立哥兒,快將豬蹄拿出來,這些日子你不在,嘴里能淡出個鳥來!”
于肅是真正的窮鬼,周易不在時候,獄卒或許不敢欺辱他,也別想著自掏腰包送來酒肉。
周易將豬蹄美酒遞進去:“老于,當官的都似你這般面皮嗎?有豬蹄就是立哥兒,沒豬蹄就是老周?”
“我面皮稍稍薄些,早死了不知多少次了!”
于肅從來不說革新吏治有多危險,景隆帝都間接死了,他能活到現在著實不易:“老周,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啃豬蹄?”
周易撇了撇嘴:“大抵是你曾經挨過餓?這般記憶深刻,至親死之前將豬蹄留給你了?”
于肅哼哼道:“無趣!無趣!與聰明人說話,太無趣!”
“我可算不上聰明人。”
周易搖頭說道:“只是在牢里聽多了,見多了,剛開始還能可憐一二,現在就像看話本,頂多傷心一陣就過去了。”
“就是太多了,所以老夫才要變法!”
于肅嘆息道:“幼時老夫家中尚且富裕,后遭了劇變,體會過平民百姓的日子,才知曉讀書究竟是為了什么。”
周易看著雙目放光的于肅,忍不住提醒道。
“老于,我覺得你贏不了!”
“你這廝都能看出來的,老夫難道不知?”
于肅喝了口酒,或是嗆到了或是酒太烈,眼淚直流。
“然而有些事,即使明知會失敗,甚至會死,也一定要去做!朝廷稍稍有一絲改變,就能惠及成千上萬百姓,怎么能只談輸贏呢?”
“老于,你是真的猛士!”
周易豎了豎大拇指,忽然問道:“你有兒女嗎?”
于肅疑惑道:“問這做什么?”
周易笑道:“經常有人托付我,幫他們照看子孫,老于你這般人,無論是香火還是意志,都不該斷絕!”
“老夫所做之事太過危險,未免害了人家,連親都未結過。”
于肅瞥了周易一眼,低聲道:“老周,你是個奇人,不過有些事還是小心些。”
周易饒有興趣道:“老于這話什么意思?”
“老夫巡視北疆時,發現軍頭林立,有藩鎮之勢。”
于肅說道:“這等國朝大禍,豈能置之不理,便試著合縱連橫,至少讓軍頭不是一條心,日后得機會了再徹底鏟除。”
周易眉頭微皺,隱隱猜到于肅所說。
“其他軍頭還好,都是些驕橫蠻子,稍加算計便乖乖就范。”
于肅繼續說道:“唯有一支凝聚力極強,威逼利誘都難瓦解,老夫就仔細查了這幾個將軍,竟然是鎮國公舊部!”
“這能與我有什么關系?”
周易聳聳肩,李鴻在北疆立足,定然是召集鎮國公舊部,此事有心人輕易能查出來。
“原先也覺著沒什么關系,畢竟鎮國公已經死了,舊部互相關照也是正常。”
于肅幽幽說道:“直到老周你剛剛說,托付子嗣,老夫才恍然大悟……”
周易眉頭微皺,一縷法力出在袖袍中,凝成劍氣隨時斬出去。
“老于,你竟然調查我?”
“老周莫生氣,習慣,習慣而已!”
于肅感覺到周易真的生氣,連連拱手致歉,解釋道:“老夫經歷的陷阱太多,習慣調查周圍每一個人,況且,你這般奇人又不是第一個。”
“嗯?你還見過其他?”
周易沒有否認,“周立”身份本就不值得推敲,畢竟宣州沒有活動蹤跡,只是之前沒人費力氣調查區區小獄卒。
當然,承認身份的真正原因,周易現在才七十二歲。
若是一百七十二,于肅現在已經死了!
周易會為他辦一場隆重葬禮,墓碑上刻一行字:好奇心害死貓。
于肅點頭道:“曾與我算命的老道,姓楊。”
周易詫異道:“江南楊家?”
“嗯,楊家老太公!”
于肅說道:“新來的楊崢,就是楊老太公的重庶孫。”
周易將楊家記在心底,說道:“這位楊校尉可不簡單!”
“梟雄之姿!”
于肅語氣頗為凝重:“剛來第一天,就來尋老夫說話,目的是得老夫兵部故舊支持。”
于肅在任兵部尚書期間,徹查京營,巡視北疆,整頓州府軍卒,即使現在入獄,兵部仍有許多故舊在位。
張太后及其黨羽關押于肅,只是想著把持朝政,卻不會將做事的人全部扳倒。
朝中得有人尸位素餐,也得有真正做事的人。
周易疑惑道:“如今兵部尚書就是楊家人,為何還來尋你?”
“弘州楊氏人太多了,他一個旁支庶子,哪能占了嫡脈的勢力。”
于肅說道:“得到老夫支持就不一樣了,楊家見他爭氣,同樣會大力支持,兩相合力之下,用不幾年就能在軍中位高權重!”
“好算計!”
周易贊嘆道:“外面值守禁軍屬于天牢管轄,理論上楊校尉可調任都統,等于一步跨入禁軍體系,再過幾年執掌皇城禁軍,等于天子近臣了。”
“老于,你既然看出他的目的,為何還要答應?”
“第一,楊崢確實有能力本事,其二,梟雄做事不擇手段,專克小人。”
于肅說道:“楊崢想利用老夫,老夫何嘗不是在利用他?”
“那老于可得快點。”
周易提醒道:“前些日子,京營副都統姜晁,涉嫌貪墨軍餉入了詔獄。”
姜晁是于肅的學生,曾一力支持老師整頓軍備,算得上“于黨”的中堅力量。
“姜晁性子多變,沒有老夫在上面鎮著,貪墨軍餉之罪十之八九是真,去詔獄走一遭也不冤枉!”
于肅眼中閃過冷芒:“快了!快了!最多再等三年,老夫失去的一切都會回來!”
周易收拾碗筷離開,走了幾步忽然回頭問道。
“老于,你怎么看北疆?”
“老夫忠于的不是鳳陽!”
周易微微頷首,這老頭又僥幸活了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