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寧到家,果然是嫁妝之事。
她隨口提及了楊二娘,“此人想羞辱我,被我抽了一鞭子。”
周勤淡淡旳道:“抽得好!”
周遵冷笑道:“楊氏還是這等跋扈。”
周勤看著孫女,“楊玄去了東宮,那是楊氏的地盤,你是如何想的?”
周遵點頭,“嫁過去之后,要想得到男人的尊重,管著家中一應事務只是一面,還得要學會做賢內助。”
周寧說道:“子泰不喜楊氏,若非我,他也不喜一家五姓。”
周勤自嘲道:“倒是被小子嘲笑了。”
周寧看了他一眼,“東宮是個爛泥潭,若是傳出子泰成為太子心腹之類的話,就算是此刻無事,以后太子倒臺,子泰也會跟著倒霉。所以,抽她一鞭子,子泰好做事。”
周勤撫須。
周遵含笑。
楊玄有假期,但也僅僅是三日。
三日轉瞬即逝。
大清早,楊玄躺在床上嘆道:“何時才能睡到自然醒?”
吃早飯時,怡娘說道:“郎君,家中該采買些伺候的人。”
眾人面面相覷。
采買的人可能放心?
若是被聽到些什么,傳出去一家子就等著鏡臺的人上門來滅門吧!
老賊說道:“這日子也太艱難了!以后謹慎些吧!”
“也只能如此了。”怡娘起身,“回頭奴就去市場看看。”
東西市都有販賣人口的地方,買賣之后得去登記方能生效。
“先看看吧!”楊玄不喜歡麻煩,想到此后家中后院鶯鶯燕燕一群人就頭痛。
“郎君總得要一步步的試試才好。”老賊饒有深意的道。
怡娘點頭,“是該試試。”
此刻只是一群奴仆,以后成了帝王,后宮之中烏壓壓一片人,那時候怎么過?
楊玄更頭痛了。
“走。”
老賊和王老二跟著他到了前院,
“屠公,屠公。”
王老二先去看望屠裳。
屠裳走出屋子,行禮,“見過郎君。”
老頭禮數不缺,可楊玄總覺得他看自己的眼神不對,就像是看著……逆旅的老板。
“去哪?”屠裳問道。
王老二說道:“我跟著郎君去東宮,你在家有事就去尋怡娘。”
屠裳的眸色微暖,“嗯!”
老賊忍不住問道:“屠公一身好修為,為何不從軍?”
屠裳淡淡的道:“老夫不想身上多個刺青,去做賊配軍。”
南周武人地位低下,以至于逃亡者眾。后來有人想到了個法子:南周為了標明人犯的身份,往往會在他身體顯眼的地方刺青,如此,就算是人犯逃亡,依舊逃不過追捕。
那么軍士逃亡怎么辦?
一樣啊!
刺青弄上,他們能逃到哪去?
于是,人犯和軍隊掛上鉤了,以至于武人成了世人口中的賊配軍。
王老二指著他的額頭,“可你還是有了刺青。”
楊玄:“……”
老賊:“……”
這娃說話越發的有靈性了。看看屠裳,雖說愕然,卻不見一分怒氣。
換做是老賊說這話,晚上擔心被屠裳一槍給挑了。
一路出去,幾個坊卒蹲在坊門那里,見到楊玄來了,趕緊起身。
“見過楊中允。”
楊玄頷首,一個坊卒和他相熟,有些怯怯的過來。
坊卒就是坊中的管理者,可以理解為一個大型小區的保安,帶執法權的那種。
“何事?”楊玄微笑。
坊卒撓撓頭,“楊中允,最近有人說……”,他回頭看看同伴,同伴們一臉期待之色,“有人說要取消坊卒,不知是真是假?”
沒這回事吧?
楊玄一怔,坊卒以為他不耐煩,趕緊賠笑,“小人也是慌了。楊中允知曉的,咱們干了多年坊卒,若是不用了,以后咱們還不得餓死?”
“街市上的活計這么多,為何會餓死?”
“可咱們……咱們干了一輩子這個,不會干別的啊!”
“不是不會干,而是覺得丟人,可對”
坊卒一怔。
楊玄牽著馬韁,“其一,此事我并未聽聞。其二,老天爺餓不死好手好腳的人。”
坊卒只覺得一股勇氣涌上心頭,感激的道:“還請楊中允賜教。”
“只要努力,不怕丟人,那么,車到山前必有路!”
坊卒束手而立,“謹受教。”
一個事兒干的太久了,太平穩了,少了競爭和壓力,時日一長,這個人也就差不多廢掉了。
太子中允這個活兒就是如此。
“東宮是個爛泥潭,那些人能歇著就不干活。加之太子不管事,唯一一個管事的太子詹事鐘遂忙不過來,所以郎君,這是個輕省的活。”
老賊打探到了不少消息,讓楊玄不至于一去兩眼摸黑。
“左春坊左庶子陳卓,此人油滑,不知曉是哪邊的人。”
楊玄幽幽的道:“能在東宮任職的,要么是一家四姓為太子準備的人手,要么是皇帝安插的人手,要么……”
“要么是倒霉蛋。”烏達都聽懂了。
“沒錯。”老賊說道:“另一個左庶子史貴是一家四姓的人。”
太子處境艱難,楊松成為外孫準備些人手也是情理之中。
“另一個太子中允陳虎就是個倒霉蛋。他原先本已準備去地方任職,卻得罪了上官。上官尋了他一個錯處,隨即被丟到了東宮。”
左春坊兩個左庶子,兩個太子中允,就這了。
一個立場不明,一個是一家四姓的人。至于另一個同僚陳虎,卻是個倒霉蛋。
“真是……有趣啊!”楊玄不禁感慨著。
哪怕是在被稱為蠻荒之地的北疆,官員來歷也沒那么復雜。
可見長安處處都是坑,不小心就會坑死自己。
到了宮中,先驗證身份,混個臉熟,隨即去右側的少陽院。
少陽院便是太子的地方,也就是俗稱的東宮。但和以往的東宮相比,地盤小了許多。
兩個小吏在大門外等候。
笑嘻嘻的小吏上前,“小人高越,見過中允。”
另一個先觀察了楊玄一眼,謹慎的壓低聲音,“小人馮時堂,見過中允。”
邊上的官員笑道:“這二人便跟著中允辦事,若是不妥,中允只管說,換了了事。”
楊玄頷首,“好好干。”
沒有訓話,沒有冷漠,就這么淡淡一句好好干。
高越和馮時堂躬身,“是。”
二人在前面引路。
高越笑道:“好教中允得知,昨日陳庶子便說今日等著中允。”
這是示好之意?
楊玄不覺得。
另一個庶子史貴呢?
楊玄壓下心中的疑惑,跟著兩個小吏到了一間值房外。
“還請稟告,楊中允求見。”高越看來很熟絡。
少頃,一個小吏出來,“楊中允請進。”
這里和北疆的氣氛截然不同,更多了些等級森嚴和呆板的氣息。
楊玄進去,就見兩個男子坐在上首,左側的面色白皙,臉頰有些瘦削,微笑頷首,“可是楊中允?”
右側一個神色淡然,“老夫史貴。”
按理該是楊玄先自我介紹,可二人竟然搶先。
這個東宮,真特么的古怪。
楊玄拱手,“下官楊玄,見過陳庶子,見過史庶子。”
史貴頷首,眼神有些不耐煩。
陳卓笑道:“此次你出使南周之事東宮都知曉了,得知正使將會來東宮為太子中允,上下振奮啊!可見陛下對殿下的重視。”
是啊!重視的把他老婆都搶了……楊玄微笑,“楊庶子謬贊了。”
史貴突然說道:“聽聞你最近忙著成親?”
這話什么意思?
除非是相熟和親切的上官,否則不會過問下屬的私事。
史貴是一家四姓的人,此刻拋出這個問題有什么目的?
試探我的立場?
還是想敲打我。
這里是東宮,太子的地方,一家四姓滲透的厲害。若是立場站不穩,以后的日子怕是會水深火熱。
但這里也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
我要不要含糊立場?
不妥!
騎墻派最容易遭受兩邊打擊。
什么騎墻派能收獲最大的好處,那是癡心妄想。唯一能獲取好處的是漁翁,但漁翁收獲好處的前提條件是他的實力能碾壓其他人。
楊玄無意間看到陳卓似笑非笑的模樣,心中一冷。
我怎地忘記了此人。
楊玄仔細回想著自己剛進來時二人的模樣。
陳卓本是冷漠,但見到他的那一刻卻變成了微笑。
他對誰冷漠?
幾個小吏不配。
唯有史貴。
而史貴是一家四姓的人,陳卓對他冷漠……
要么是皇帝的人,要么就是史貴的對頭。
這些想法只是一瞬而過,楊玄頷首,“是。史庶子竟然知曉下官的私事,惶恐。”
——婚姻是我的私事,不是我站隊的態度。
史貴的眼中多了一抹嘲諷,旋即默然。
“楊中允新來,本該接風洗塵,只是最近殿下每日要為大唐與陛下祈福,忙的不可開交……”
陳卓的態度親切了些,楊玄心中知曉,自己賭對了。
娘的!
還是北疆好啊!
一番不見刀光劍影的暗斗后,楊玄覺得有些累。
接下來該是分配工作。
左春坊掌侍從贊相,駁正啟奏,總領司經、典膳、藥藏、內直、典設、宮門六局,對應的是門下省。
陳卓就類同與門下省掌門人侍中,而楊玄這個太子中允便是門下侍郎。
陳卓說道:“你剛到,先四處轉轉,等熟悉了再說。”
楊玄笑道:“是。”
高越二人帶著楊玄到了值房,一進去就看到窗明幾亮。
“不錯。”
高越笑嘻嘻的道:“從昨日小人就與老馮在灑掃。”
“辛苦了。”
楊玄坐下,馮時堂欠身問道:“中允可要飲茶?”
楊玄搖頭,二人告退。
今日沒見到另一位太子中允陳虎,倒是有些奇怪。另外陳卓和史貴二人之間的矛盾看來不小,竟然當著新人的面都不顧大局。
左春坊如此,整個東宮如何?
晚些,楊玄把高越叫進來。
“中允。”
楊玄看著他,“我的前任去了何處?”
這是個值得推敲的細節,是被炮灰了,還是高升了……
高越一怔,竟然有些遲疑。
“不好說?”楊玄蹙眉。
高越強笑道:“也不是不好說,只是東宮當初發話,不許外傳。”
楊玄默然拿起一份文書來看。
無聲的壓力讓高越額頭發熱。
眼前這位剛在南周立下大功,據聞還指揮南周軍隊平息了一起叛亂,堪稱是傳奇般的人物。
“外面說是積勞成疾。”
“嗯!”
“實則……是和婦人偷情,被婦人的男人幾刀給捅死了。”
“知道了。”
能有空和精力和婦人偷情,可見這個職位清閑的讓人無聊。
馮時堂進來,“中允,史庶子有吩咐。”
楊玄起身,“說。”
“史庶子令中允去協助殿下祈福。”
草擬嗎,這不是我的活!
才將拒絕站隊一家四姓,轉過頭就被弄了一把。
楊玄不禁想起了大腿。
右武衛大將軍這條大腿不錯,但更粗壯的是貴妃的那條腿。
可世事不完美,抱貴妃的大腿代價太高,所以他只能忍痛割愛。
主辱臣死,不,主辱臣倒霉,高越和馮時堂憂郁的看著自己的上官。
到了祈福的地方,還沒進去,一股子香火味熏的楊玄打了幾個噴嚏。
“肅穆些!”
兩個道人喝道。
楊玄笑了笑,隨即進去。
巨大的鼎讓楊玄想到了那個世界的文物,弄過去能值多少錢?
別人燒香用香爐,皇家燒香用大鼎,這便是逼格。
太子被煙火圍繞著,看著分外神秘。
楊玄無聲行禮。
太子在煙霧中看了他一眼。
“太子中允,楊玄,見過殿下!”
太子頷首,落淚了。
臥槽!
這……
這個侄子難道知曉我?
楊玄瞬間就傻眼了。
“殿下的孝心感天動地。”
一個僧人高聲贊美著,楊玄發現其他人都是一臉歡喜之色。
什么意思?
有道人遞過一捆香,“給殿下。”
楊玄拿著香繞到太子身側,煙霧也籠罩住了他。
頓時楊玄的雙眼就睜不開了,淚水肆意流淌。
“殿下!”
太子的雙目已經紅腫的像是兩個桃子,見他落淚,嘆道:“楊中允忠心耿耿。”
僧人高呼,“神靈賜福,我等感激零涕。”
一群方外人相互遞眼色,隨后用袖子遮住眼睛,再拿開袖子時,已經是淚水汪汪。
楊玄看的目瞪口呆。
這……
是了,太子為大唐和皇帝祈福,若是不落淚,如何能體現出孝心來?太子沒孝心,這些主持儀式的方外人也逃不過處置。
這是一榮俱榮,一辱俱辱啊!
這狗皇帝,逼得方外人都開始學會演戲了。
他退了回去,看著太子重新跪倒在那片煙霧之中,不禁倍感同情。
路過一個道人的身側時,楊玄嗅到了些熟悉的味道,一時間沒想起來。
高越迎過來,歡喜的道:“中允初戰告捷啊!”
楊玄嘆息,抹了一把淚,覺得眼睛依舊難受。
馮勝堂也難掩歡喜,“這幾日殿下祈福,孝心感天動地。東宮官員們也跟著來祈福,可風向不對,再無人淚流滿面。今日中允一至,這風向就轉了,吹的中允淚流滿面,這便是福氣啊!”
楊玄:“……”
高越笑道:“可見中允也是個有福的。”
可整日煙熏火燎的福氣,還是讓給侄子吧!
楊玄身體一震。
他想到了先前道人身上那熟悉的味道是什么了。
晚些,今日的祈福活動結束。
太子看著楊玄的眼神中多了些笑意。
少頃,馬奇過來,“殿下吩咐。”
侄子這是想給我些好處?楊玄站好。
“從明日起,請楊中允陪同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