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為人性本惡,小孩子踩死蟲子會覺著理所當然,因為他覺著自己強大,踩死就踩死了。”
楊玄站在夕陽下,老賊跟著耶律書去城中查探,他在等。
韓紀說道:“可方外或是慈悲人,卻會憐憫。”
“人為何要去方外?”
楊玄問道。
“紅塵煩惱不可消除。”韓紀說道。
“為何憐憫?”
“許是規矩……”韓紀捂額,“老夫輸了。”
楊玄負手看著夕陽,“人在紅塵中歷劫,焦慮,抑郁,各等煩惱讓人痛苦不堪,于是便想求得解脫。慈悲心,愛萬物,是解脫的法子之一。”
姜鶴兒在邊上聽的出神,“郎君,那就沒人是完人了?”
“完人有。”
“誰?”
“不會說話,沒有欲望的人偶。”
姜鶴兒嘆息,“那要如何避免成為那樣的人呢?”
“給自己一個目標,正面的目標。”
“郎君的目標是什么?”姜鶴兒的臉兒被夕陽映照的微紅,臉上的細細絨毛都清晰可見。一雙大眼睛撲閃著,好奇的看著楊玄。
“養活一家人!”
“嘁!”姜鶴兒嘟囔,“本以為郎君會說些豪言壯語,哎!”
“這話,也沒說錯。”韓紀微笑,一臉莫測高深。
“韓先生什么意思?”姜鶴兒問道。
“家,有大有小。”韓紀輕聲道:“天下,何嘗不是一個家呢!”
林飛豹聽到了這話,對張栩說道:“韓紀,可以再拉攏一步!”
“要看郎君的意思吧!”
“咱們鋪陳,郎君捅開最后一步。”
張栩撓頭,“怎地像是洞房花燭夜啊!”
林飛豹滿頭黑線。
他去尋到了楊玄,“郎君如今掌控了北疆,何時揭開身份?”
“我也想,大概就楊略不想那么早。”楊玄開了個玩笑,然后說道:“現在揭開身份,不說北疆文武,北疆軍民會如何想?他們會想著這是不是個騙子。天下人會如何想?這人定然是個騙子……”
“那么……”
“要一步步造勢!”
楊玄也想恢復身份,可這個天下啊!太紛雜。
“孝敬皇帝的兒子,那些勢力會如何?多少人會把咱們視為死仇……”
當年孝敬皇帝可得罪了不少人。
“何時造勢?”林飛豹問道。
“回去就開始。”楊玄有些頭痛,“我在想,是此刻告訴包冬,還是等以后。”
在此之前,他和北疆,得先度過冬天。
一個沒有長安支持的冬天。
老賊回來了。
“錢庫中大多是銅錢和綢緞。”
赫連燕說道:“這些東西太麻煩,一旦被追,走不了。”
糧庫你可以用失火來掩飾,錢庫呢?
就算是失火,那些銅錢也會被燒成一大坨,總不會燒沒了吧!
楊玄呵呵一笑,“換!”
老賊贊道,“郎君所言正是,那耶律書說了,愿意用金銀來換了這些銅錢布匹。”
“這條狗……不錯!”
楊玄興致不錯,叫人弄了烤肉。
第二日,他帶著人混進了城中。
耶律書看到他時,微微搖頭。
和這位副使比起來,桑元星的膽略差了不止一點半點。
“錢庫就在城中西南方向……看守錢庫的小吏沒法買通。”
“無需買通。”
無需買通?
耶律書不知他要如何做。
到了錢庫的外圍,楊玄看著老賊,“從哪邊動手?”
老賊仔細勘察,回來說道:“錢庫西面本來不錯,可有個茅廁,沒法過去。如此,走北面,那里小人踩過,妥當。”
這是說什么呢?
耶律書滿頭霧水。
“副使,這是……”
楊玄矜持的道:“聽說過大劫案嗎?”
耳畔,朱雀說道:“小玄子,你這是要當大盜啊!”
隨后,眾人進了北面的一戶人家,把主人一家子全數綁了。
“開始!”楊玄點頭。
“小潘!”老賊紅光滿面。
“師父。”
“動手!”
這一切,都沒有向耶律書公開。
他要做的是掩護。
“準備大車。”
楊玄的人傳達了指令。
一輛輛大車從邊上經過,一箱箱錢財或是綢緞布匹,飛快的放在車上。
第三日,楊玄等人撤了。
帶著耶律書給的金銀,走的格外灑脫。
耶律書很好奇他們是如何做到的,特地喬裝去看了一眼錢庫。
距離下次發放錢糧還早,所以錢庫大門緊閉著。
你要說每日檢查,那是大遼剛立國的時候,官員才如此勤勉。
天下承平已久,加之坤州算是個太平地方,管錢庫的官員小吏早就疲了,什么查驗……查了,沒問題!
就如同是狼來了的故事,年年都喊要看好錢庫,可年年錢庫屁事沒有。
誰特么有耐心去時常查驗?
有那功夫,打個盹不香嗎?
就算是你不想打盹,弄本寧興新出的看看不好嗎?
看看才子是如何勾搭佳人的。
若是里面能有車,那就更好了。
錢庫依舊,那戶人家被楊玄帶走了,估摸著會成為北疆修路大軍中的一員。
耶律書進了那個宅子,四處尋摸。
當進了臥室時,他嗅到了泥腥味,低頭看看,很干凈,干凈的令人不敢相信這是普通人家。
他趴在地上,往床榻下看。
所謂床榻,便是幾根長凳搭著一排木板罷了。
他趴在地上,身體突然一僵,然后開始笑。
“嗬嗬嗬!”
他笑的涕淚橫流。
“嗬嗬嗬!”
他喘息著,看著那個黑黝黝的洞口,“真是厲害啊!”
楊玄回歸。
糧食一路拉回來,劉擎大喜,帶著人檢點。
“這是……”
一個小吏蹲著看看麻袋上的字,“司馬。”
劉擎低頭,“坤州。”
“這是官糧!”
副使把坤州的官糧都買來了!
一群官吏愕然。
“副使回來了。”
副使大人回來了。
還帶來了不少金銀。
仔細點檢,竟然發現和賣糧食的花銷差不多。
也就是說,副使是去空手套白狼了。
“哪來的?”老劉哆嗦著,就差問他是不是賣身得的糧食。
“路過,看到坤州錢庫沒人看守,就進去拿了些。”楊玄笑瞇瞇的。
“呯!”
劉擎重重的拍了一下案幾,眾人不禁心中一凜。
“你在冒險!”
劉擎怒了,“但凡那人想著擒獲你的利益大過他掙的錢,你就成了北遼的俘虜!”
楊玄笑了笑,“我派人跟著他,但凡……”
老劉臉都氣紅了,楊玄趕緊安撫,“我這不是沒事回來了。”
“為這些錢冒險,值當嗎?”
“值的吧!”楊玄輕飄飄的道,接著起身,“還得回家看看孩子,走了啊!”
眾人看著他的背影,再看看劉擎,心想司馬呵斥副使,副使灰溜溜的遁了,這誰大?
隨后眾人散去,韓紀留下。
“郎君,不易。”韓紀坐下,不客氣的給自己弄了一杯茶水。
秋季干燥,劉擎事多容易上火,就令人準備了一大壺茶水冷著,隨時喝。
他自己也喝了一口冷茶,嘆道:“老夫知曉他不易。說實話,誰愿意去冒險?老夫不愿,他也不愿。可北疆,窮啊!老夫為此絞盡腦汁,到處省錢,為此……你看看。”
劉擎指指鬢角,“不過數月,頭發白了許多。他,這是在心疼老夫呢!老夫知曉。”
韓紀笑道:“劉公與郎君相知,也是一段佳話。”
劉擎默然良久,摩挲著茶壺,感受著冷意,“老夫本有致仕之意。”
韓紀心中一緊,“郎君時常說,北疆缺了誰都行,就是缺不得司馬。”
劉擎搖頭,“這話,假!老夫不是耍什么脾氣,而是……惱火他不肯和老夫說實話!”
韓紀苦笑,“您這話說的……”
“接不上來了?”劉擎指指他,“他來北疆時只是一介少年,是老夫看著他長大的。
他什么心思,老夫不說了如指掌,也能猜到些許。
這話,罷了,老夫尋你說也自尋煩惱。”
韓紀干笑,“可不是。其實……老夫也頗為好奇啊!”
劉擎何等老辣,就算是有疑惑也不會和韓紀說,唯一的可能就是……
他想試探老夫!
韓紀故作不經意的看了劉擎一眼,劉擎神色平靜。
果然,是個老狐貍。
“北疆如今的局面,看似平緩,可你我都知曉,底下暗流涌動。
長安會用各等手段來壓制北疆,文攻武斗。這是外界的壓制。
北疆內部,豪強們會蠢蠢欲動,成為長安的內應。
北遼在側,若是尋到一絲破綻,赫連春會毫不猶豫的起大軍南下。
只要擊敗北疆,他就能在北遼建立無上威望……
內憂,外患,你覺著未來如何?”
劉擎一邊問,一邊看著手中的文書。
韓紀深信,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視線內。
田曉等人滾了,北疆的局勢至少在表面上暫時穩定了下來。
但也只是暫時。
未來會如何,說句實話,韓紀也難以猜測。
劉擎問的是態度!
韓紀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而是斟酌了一番。
“皇帝好權衡,老夫隱隱覺著郎君對皇帝頗為不屑,興許是錯覺……”
“不是錯覺!”劉擎很篤定的道:“繼續!”
眼前的男人,說一聲楊玄是他看著長大的,沒誰敢質疑。
沒有這個男人,楊玄的仕途不會這般順暢。
這是知遇之恩。
而楊玄的回報是當了甩手掌柜,把節度使府里的事兒都丟給了他。
這份信任!
令人動容。
當然,老劉不時叫罵幾句楊玄,就被大伙兒華麗的無視了。
韓紀笑道:“皇帝如此,必然不會停止打壓,斷掉錢糧兵器只是第一步,后續,老夫以為皇帝還會從各方面壓制北疆,讓北疆軍民喘不過氣來。逼迫北疆內部生亂……”
“老夫問你的問題不是這個。”劉擎瞇著眼,“說重點!”
咳咳!
韓紀說道:“皇帝老邁,如夕陽,郎君如朝陽。”
劉擎頷首,“繼續。”
這還得繼續?
韓紀看著他,“再繼續……犯忌諱。”
“老夫都替他當家了,還怕什么忌諱?”劉擎說的淡然,聽在別人的耳中,卻格外豪橫。
韓紀苦笑,“是啊!后續,老夫看好郎君能擋住長安的壓制。一旦扛住了長安的壓制,北疆軍民必然會萬眾一心。
到了那時,除非是衛王繼位,否則老夫擔心……郎君會被北疆軍民裹挾,脫離大唐。
名義上興許屬于大唐,但實則成了國中之國!”
劉擎不置可否的道:“繼續。”
還繼續……
韓紀瞇眼看著他,知曉這位老人是做出了某些決斷。
“到了那時,郎君會身不由己,只能與長安形同陌路。要么自己立國,要么……”
“要么什么?”
“一旦不立國,郎君老去,小郎君壓不住那些驕兵悍將,加之少了大義名分,郎君一去,小郎君就有成為傀儡的危險。”
他說出了自己一直以來的擔憂。
他是希望楊玄造反,在北疆自立,但他又知曉大唐國祚延綿,在天下人的眼中是正朔。
楊玄漸漸積累威望,他在時能壓住北疆,他走后,阿梁絕對壓不住!
楊氏霸業一世而亡,這算是什么?
給兒孫招禍!
“你能看到這些,還算不錯。”劉擎瞇著眼,“子泰說過,此生不負大唐,所以,你少蠱惑他謀反!”
韓紀沒想到劉擎還知曉此事,說明自己小覷了這個老人。
他誠懇的道:“郎君如今的處境很危險,恕老夫直言,郎君如今已是騎虎難下之勢。
還是那句話,除非是衛王繼位,否則郎君此生不可能與長安和解。”
“此后謹言慎行。”劉擎眸色深沉,“去吧!”
韓紀告退。
走出大堂時,他回頭看了一眼。
時值下午,夕陽斜照。
黃昏的光,照的老人斑白的頭發發黃。
那雙眼,呆呆的看著案幾上的文書。
這是,累了。
心累!
韓紀心中嘆息,聽到腳步聲,回頭,卻是楊玄。他低聲道:“劉公怕是知曉了什么。”
楊玄輕輕擺手,“去吧!”
韓紀一步步往外走,看到楊玄一步步走了進去。
腳步很輕,仿佛是擔心吵到劉擎。
韓紀心癢難耐,恨不能進去聽聽二人之間的對話。
想來,收獲會很大。
“劉公。”
“嗯?”
“許多事,無需擔憂。”
劉擎抬頭。
“你舍得和老夫說了?”
“您想知曉什么?”
楊玄坐下,和他隔著一個案幾,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
劉擎問道:“你,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