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晚,楊玄都是一人獨睡。
半夜,外面傳來了輕微的聲音,“郎君,時辰到了。”
楊玄睜開眼睛,“知道了。”
起床,洗漱,然后吃了一個什么都沒加的干餅子。
這便是他的早飯。
隨后他換了全套官服。
“家中也要祭祀。”他交代下去。
“放心。”周寧說道:“香燭都準備好了。”
“阿耶!”
楊玄回頭,阿梁也換了一身嚴肅的小長袍,看著很是拘束。
直至走出家門,楊玄依舊還記著阿梁的模樣。
可愛,好笑。
“郎君!”
韓紀等人在門外等候。
“都準備好了?”楊玄站在臺階上,看著自己的麾下。
這是他期待已久的一天。
韓紀躬身,“好了。”
楊玄并未乘馬,而是步行。
劉擎等人跟在后面。
曹穎也在,此次他會等祭祀完畢后再回去。
“老曹!”
劉擎招手,曹穎上前,和他并肩而行。
“可想來桃縣?”
曹穎搖頭,“任憑郎君吩咐。”
他就是討逆一塊磚,這點覺悟還是有的。
劉擎笑了笑,“也好。”
老頭這是在試探老夫?
曹穎覺得活見鬼。
“覺著自己是元老,突然被一個新人給教訓了,不自在?”老賊上來,不露神色的補刀。
曹穎不擅長謀畫,而擅長處理事務,所以韓紀到來后,他就徹底和謀士這個職業分手了。
如今在陳州,上面有盧強,下面有甄斯文,曹穎的日子不算好過。
“都是為了大業!”曹穎淡淡的道。
“心中發酸了吧!”以往老賊被曹穎譏諷過無數次,此刻逮到機會,哪有不報復的道理。
若是以前的曹穎,聽到這話,馬上就會反唇相譏,但今日他卻默然了。
晚些,老賊尋機過去,把曹穎的反應告訴了楊玄。
“知道了。”
曹穎是元老,對他忠心耿耿,堪稱是他大業的一塊基石。
但曹穎的缺點同樣突出,心性有些狹隘,自視太高。
劉擎問道:“你故意把他丟在陳州?”
“嗯!”楊玄點頭,“上有盧強壓著,下有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甄斯文頂著,他的日子不大好過。”
“磨礪?”
楊玄點頭,劉擎回頭看了沉默的曹穎一眼,心想這人倒也算是運氣不錯,遇到了寬厚的子泰。
磨礪過后就是彩虹!
走出巷子,街道兩側,各家各戶都出來了,門前一張案幾,上面擺放著各種香爐。
一個家,什么都可以沒有,就是不能沒有香爐。
香爐,就像是祖宗吃飯的家伙。
寧可自己餓死,也不能讓祖宗沒飯吃。
這是中原根深蒂固的文化。
“見過副使!”
百姓們行禮。
楊玄頷首,心中突然一動。
在小河村時,楊定和王氏平日里動輒把神靈放在嘴邊,看似虔誠,可一年到頭來,真正供奉的卻是祖宗。
耶娘的忌日,中元節,大的節氣,新年……都在供奉祖宗。
中原人骨子里信奉的,不是神靈,而是祖宗。
也就是說,中原人的信仰便是祖宗。
祖宗在哪?
祖宗在山上,在墓穴中,在墓碑上,在祠堂里,在牌位上……
只要那座山還在,只要那座墓還在,只要祠堂還在,只要牌位還在……那么,即便是關山萬里,神魂依舊在牽掛著家鄉。
這才是中原的根啊!
根在,這個民族的凝聚力就在。
根沒了,心也就散了。
“一國大事,在戎與祀。”楊玄從未如此深刻的理解過這句話。
重視戰爭能確保家園安全。
重視祭祀能把整個民族的心,都系在這片土地上。走到哪,他們都忘不了這塊土地,忘不了祖宗。
凝聚力!
楊玄明白了。
“這話,精辟!”劉擎目露異彩,“在戎與祀,誠哉斯言。”
身后傳來了整齊的腳步聲。
噗噗噗!
大地仿佛在顫栗。
一排排軍士陣列整齊,腳步穩健,跟在了楊玄等人的身后。
陣列很長,前面跟在楊玄的身后,后面的還在校場里等著出發。
玄學新山門外,寧雅韻帶著一干子弟在等候。
“副使已經在路上了。”
“副使快到了。”
不斷有弟子傳遞消息。
鐘會有些恍惚,“那小子,老夫還記得當初他進國子監的模樣,就是個傻乎乎的少年。沒想到啊!一晃眼,就成了北疆之主。”
誰能想到呢!
當看到楊玄時,寧雅韻說道:“都站好了。”
楊玄走來,“可好了?”
寧雅韻點頭,“一切就緒。”
教授們站在兩側,楊玄率先走了進去,隨后是寧雅韻等人。
就如同是眾星拱月。
無數將士排著整齊的陣列,緩緩走到了山門前。
“列陣!”
江存中喝道。
所有人用力跺腳,山門外的門子驚駭的道:“就像是地動山搖。”
陣列沉默著。
那些跟隨來祭祀的百姓站在兩側,手中拿著香,就等著祭祀開始。
楊玄已經到了忠烈祠的外面。
宣州刺史韋棠抱著一個牌位站在左前方,對面是奉州刺史孫營,再下面是陳州司馬甄斯文。
本來是各州司馬來供奉,但韋棠當初得罪過楊玄,一直擔心被穿小鞋,就親自來了。
而孫營是想來了解一下當下的局勢,順帶,也和楊玄表個態。上次曹穎去,他決定支持楊玄,但官場許多時候,口頭支持不夠,人,得到。
人到了才顯得鄭重其事。
所以接到命令后,他也來了。
唯有陳州老老實實地派來了甄斯文,至于曹穎,他是因故滯留桃縣。
楊玄站好,問道:“時辰可到了?”
寧雅韻閉眼掐指,“還差些。”
天色依舊朦朦朧朧的。
是太早了些。
楊玄站直了身體,靜靜等候著。
身后,是桃縣文武。
兩側,是玄學教授和弟子們,今日,他們將操持祭祀典禮。
山門外,無數將士按照戰時的陣型,站的整整齊齊。
兩側的百姓沉默著,偶爾聽到咳嗽聲。
連風都停住了,行道樹的枝葉靜悄悄的伸展開來。
趙永就在陣列中,攻破南歸城的一戰中,他立功不少,上官說了,再積累些功勛,下一站,旅帥!
他知曉,上官對自己的關注,來源于副使對自己的關注。
他不能做什么,只能暗自發誓,此生當為副使前驅,死不旋踵!
一縷晨曦突然從東方出現。
照在了桃縣城中。
照在了陣列之上。
甲衣反射晨曦,整個陣列都在發光,看著,恍若來自于天上的神靈大軍。
岳二帶著岳三書來了,至于兒子岳大書,他們在另一側,學校組織師生也來了。
“阿耶,你看!”岳三書指著發光的陣列。
“別說話。”岳二輕喝,一抬頭,不禁呆住了。
發光的大軍!
百姓們在竊竊私語。
看向山門中的目光,多了敬畏。
那位副使,了不得啊!
第一抹晨曦出現。
寧雅韻恰在此時說道:“敬神!”
楊玄伸手,接過三炷香,上前一步,雙手握著香,靠近額頭,躬身。
朗聲道:
“一國大事,在戎與祀。多年來,無數將士衛國戍邊,戰死沙場,令后人敬仰。北疆節度副使玄,今日禱告上天……”
周圍很安靜,楊玄的聲音悠悠,一直傳到了山門外。
他再度躬身,“玄學營造忠烈祠,為北疆戰歿忠魂安魂之所……”
接下來,就該是懇請上天垂憐的一番話。
楊玄抬頭,腦海中突然浮現了過往征戰的經歷。
是什么在護衛著北疆?
神靈?
副使突然中斷了禱告,眾人驚愕不已。
寧雅韻干咳一聲,提醒楊玄抓緊時間,否則時辰對不上了。
祭祀講究的是天人感應,什么時辰是什么天象,這些都得靠寧雅韻來推算。在最好的時候行事,能震撼人心。
如此,祭祀才有價值。
可楊玄突然中斷了,后續怎么辦?
寧雅韻蹙眉,看了劉擎一眼。
劉擎搖頭,示意別打擾。
他相信楊玄必然有自己的考量。
楊玄是在考量。
是什么在主宰著這片土地?
是神靈嗎?
若是神靈主宰,那么,為何頻繁讓這片土地飽經戰亂之苦?
外面的軍民也發現了不對勁。
“副使怎地停了?”
“這會得罪神靈!”
岳二也急了,“得罪了神靈,晚些便會降下災禍!”
神靈,在無數人的心中就是一個裁判官。
誰行善,就期冀神靈降下福氣。誰作惡,會擔心神靈降下災禍。
楊玄想著,覺得這種觀念可以延伸到青天情節。百姓苦,百姓累,做了好事倒霉,做了惡事卻事事順遂……
世人覺得這個天下不公,于是便寄希望于神靈來裁判。
就如同期冀一個青天出現一樣。
可北疆今日的安穩,不是來自于神靈,而是來自于千千萬萬百姓。是他們辛苦勞作,提供了糧食,工具。
是千千萬萬將士,是他們不畏生死,保家衛國。
誰是神靈?
是他們!
楊玄的腦海中猛地一震。
旋即清醒。
開口道:
“今日北疆軍民齊聚忠烈祠之外。”
韓紀使個眼色,一個個小吏開始接力,把楊玄的話傳出去。
最終,是一個大嗓門的小吏站在山門外,喊道:“今日,北疆軍民齊聚忠烈祠之外。”
“北疆有今日,皆有賴于萬民辛勞。”
外面的百姓們愣住了。
這等祭祀大殿,歷來都是上位者來操持。百姓就是看戲,甚至連看戲的資格都沒有。所以,今日讓城中百姓也參與祭祀,就讓人驚訝不不已。此刻楊玄的話,更是令人愕然。
一個老漢說道:“這……這還有咱們的事?”
小吏喊道:“皆有賴于將士們舍身忘死!”
陣列中,無數將士猛地抬頭。
一雙雙堅毅的眸子中,盡數是驕傲。
是他們在捍衛著這片土地,捍衛著自己的家園!
“無數將士浴血奮戰,為國捐軀。”
東邊,一抹紫色出現,隨即被一片烏云擋住。
“這……”岳二看了一眼,心想,這是不吉之兆啊!
許多百姓也發現了。
竊竊私語。
寧雅韻也發現了,微微蹙眉。
楊玄渾然不顧,“今日,北疆節度副使楊玄,領北疆文武,北疆軍民于此,開忠烈祠,供奉歷代為北疆戰歿英魂。”
“是烏云!”
有人低聲道。
楊玄聽到了。
他沒動,而是看著寧雅韻。
該下一道程序了。
可神靈呢?
寧雅韻心中有些亂。
劉擎都懵了。
外面,小吏說完了。
“神靈呢?”岳二呆滯的道。
是啊!
神靈呢?
無數百姓,甚至那些將士都在等待楊玄的下一句話。
傳話的小吏已經回去了。
這就意味著,沒了。
禱告中沒有神靈,這供奉的是什么?
外面,有些嘩然。
忠烈祠前,寧雅韻無奈的道:“進靈位!”
韋棠抱著牌位進去,在教授的指引下,擺放在高大的案幾上。
隨即是孫營。
最后是甄斯文。
宣州。
奉州。
陳州。
三州戰歿將士的牌位立于案幾之上。
寧雅韻親手把一個牌位遞給楊玄,“子泰。”
楊玄接過牌位,看了一眼天色,依舊昏暗……晨光被烏云遮蔽住了。
難道,老天爺對我的那番話不滿意?
楊玄心中難免犯嘀咕。
他抱著牌位進去,擺在了最前方。
隨后,上香。
那些舍生忘死的將士們,那些往日模糊的臉,此刻無比清晰。
那一張張毅然決然的臉,或是害怕的臉,或是絕望的臉……
無一例外,都倒在了捍衛北疆的征途中。
他們的血肉,換來了今日北疆的太平。
所謂盛世,必然有無數人在為之流血犧牲。
忘卻了他們,就是忘卻了恩人。
就是忘卻了勇敢,忘卻了自己的根。
長安,梨園中,偽帝正在享樂。
長安,那些權貴們正在享樂。
天下,豪強們正在享樂。
他們忘卻了祖宗留下的忠告。
一國大事,在戎與祀!
在于,不忘忠魂!!!
楊玄緩緩走出忠烈祠。
看著東方的烏云,伸開雙臂,仰頭喊道:
劉擎等人伸開雙臂,仰頭看著蒼穹。
外面,南賀單膝跪下。
龐大的陣列單膝跪下。
仰頭看著蒼穹,仿佛是看著那些戰歿的同袍。
呼喊:
無數百姓在呼喊:
天邊的烏云突然一震。
一縷紫色刺破烏云,直射忠烈祠。
就照在了站在忠烈祠外面,雙手伸開,仰望蒼穹的楊玄身上。
寧雅韻心頭巨震,“這……”
楊玄高呼,
外面,巨大的陣列跟隨自己的統帥高呼:
巨大的聲浪震動著天地。
天地仿佛在轟然作響。
紫光就如同是洪流,輕松摧毀了那一片烏云,把光,投向了前方。
眾人看著沐浴在紫氣中的楊玄,心頭駭然。
他句句未提神靈,可天地卻步步為他響應。
玄學的人回頭,看向東方。
東方,紅日緩緩而出。
其道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