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王城位于這片永凍荒原的盡頭,其背面便是隔開北海的圣山。
青銅的尖頂刺破鉛灰天穹,北海海浪的潮聲與天穹上的雷聲一起墜進王城。
車輿搖晃,猩紅帷帳卷動,圣子點燃室內的香薰,又沏起茶來。
見茶煙騰騰,圣子說道:“王城蒼玨,北原明珠,放在整個九州也是數一數二的大城,炎國帝都不夠巍峨,道門圣地不夠宏大,世人見到蒼玨,皆言蒼玨外再無王城。”
李熄安望著車輿外,此前不過驚鴻一瞥,這時才真正地注意到這座巨城的壯麗。
聳立的白色巨門雕刻著北原萬族的圖騰,蒼狼,天狐,雪女,兇虎,萬種圖騰凝練于城門兩側,正如萬族拱衛著這座北原明珠。
羽翼覆雪的冰凰懸停在城門穹頂昂首,蟠龍口銜雷光隨著呼吸明滅閃爍,邁入城中的朝圣者的衣袍銀線在靜電中漂浮,發梢末端持續炸開細小的電花,這是獨屬于北原之主的權能,空氣中浮泛的雷光象征他從未離開目光。
蛇人商隊正蜿蜒穿過冰橋,鱗甲與青銅地磚摩擦迸濺火星,雪原白象族的祭司用長鼻卷起權杖叩擊地面,敲擊出贊頌九霄神君的詩詞,遠處還有徐徐而來的黑影,是其他族群的朝圣者。這里比李熄安想象的熱鬧得多,似乎北原將自己所有的溫度都給予了蒼玨。
“我過去也感嘆蒼玨的熱鬧非凡,好像與北原的荒涼格格不入。”圣子看出李熄安的想法。
李熄安察覺到圣子的言外之意,于是問道:“你過去不是北原生靈么?”
“我原是長白山的狐妖,父親被山火燒死了,母親被老虎叼走了,兄弟姐妹被狼吃了。”圣子說。
李熄安面無表情,心道你還挺坎坷。
一旁地毯上縮小的夢魘茫然地抬頭,毫無感覺,畢竟它天生無父無母無牽無掛,但它很八卦,抬起頭便不縮回去了,等待圣子大人的下文。
“倒聽說還有位祖父。”圣子擺手,“可惜跟隨長白君戰死了,連根狐貍毛都沒給我留。”
“可你現在已是北境儲君,九霄圣子,過去的苦難都離你遠去。九州的戰爭也結束了,前人為這個時代的生靈踏平了磨難。”李熄安難得充當一次知心大哥哥。
“風大人。”圣子突然喊道。
“何事?”李熄安敏銳地感覺這個圣子要與他說些什么。
可驟然間,王城城門上的古老銅鐘被雷暴叩響,云層撕開裂隙,龍形的雷霆實體盤旋在云層上方,它龐大而威嚴,每一片鱗甲都是凝固的閃電,雙目如同星辰明滅的光斑。
“九霄神君!”
地面上的朝圣隊列瞬間凝固為靜默的剪影,他們的影子被雷光烙刻在冰原上。
萬族的禱詞于此刻無比清晰。
北境之王,九霄神君!
與眾人不同,李熄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云層上方的巨型龍影,隱藏在體內的靈性躁動起來,他在巨型龍影的身上感應到了宙法殘片。
傳聞九霄神君本體是九天之上的雷霆,于塵世凝聚成龍形的身軀,看來這果真便是了。
圣子的臉上有些茫然,似乎沒有料到老師突然現身。
閃爍的雷光與青銅柱投下巨型陰影,仿佛將蒼玨切割成數百塊碎片。
整座王城化為活的導體,地脈中奔涌的古老能量通過王城中央的青銅柱導入天穹,李熄安聽見了吼聲,那位雷霆君王的低吼化作連綿不絕的雷鳴,在凍土與云層之間構筑起暴烈的神圣場域。
這是驚人的能量擴散,完全不輸建立一條律法圣路所需的消耗。
夢魘趕緊用蝠翼捂住自己的頭,那雷聲轟鳴,它感覺腦殼都要炸掉!
“這便是承冕儀式。”圣子說,拂過夢魘腦后,令它擺脫雷鳴威懾。
“每隔一段時間,老師便會這樣架設出雷霆場域,迅猛時其威勢可以蔓延到北冥遠海,這冰原上的生靈早已經習以為常。據老師所說,以這樣的儀式才能逐漸將他的承冕力量融入大地龍脈,以此來誕生出新的承冕生靈。”
“承冕真的能歸還大地?那為何大戰之后,再無新生承冕誕生?”夢魘說。
“因為承冕于星空外戰死,無法完成這樣復雜的儀式,現世承冕十不存一,就如狼王率鐵騎死戰大荒,換來了太行山真正的龍脈,但漠北龍脈的承冕再也不會誕生。”圣子回答,雖然看上去是解答夢魘的疑惑,可目光卻落在李熄安身上。
“進行承冕儀式,對承冕生靈而言與自殺無異。”李熄安淡淡地說道。
“風失語大人不愧是狼王的左膀右臂,對承冕生靈很是了解呢。”圣子輕笑道,丹鳳眼微微彎起,果真像只狡黠的狐貍。
“等一會恐怕要請風大人戴上九霄衛的蟠龍盔,畢竟您的眼睛很獨特,我擔心被有心人記了去。”
圣子的車駕碾過主干道,一路向北,越過數十座青銅柱。
天穹上的雷鳴逐漸停歇,夢魘也活潑起來,在車輿內左右張望。
“公子。”宮殿門前有一位妙齡少女迎接,俏生生地接過圣子遞來的寶玉,淡粉羅裙后的尾巴擺動,“謝謝公子!”
李熄安已經戴上了蟠龍盔,他人只認為是一名尋常的九霄衛。
“好了,去玩吧,記得別讓一些無關緊要的人來打擾我。”圣子摸了摸少女的腦袋,柔聲說道。
“遵命!”
走過大門,進入別院,李熄安發現宮殿中很清靜,甚至連一個侍從都沒有。院子里栽著桃樹,在這冰冷的北原,桃樹卻開的艷麗,石板路上鋪滿了桃花花瓣。
“你的同族?”李熄安想起那少女背后搖擺的蓬松尾巴。
“不是。”圣子搖頭,“她是個狼妖,一位蒼狼血裔。當初蒼狼一族經歷了大清洗,流落在外的血裔不少,我見她可憐便收養了,也有幾百年了吧,比起侍女之類的身份,可能更像我那個被狼吃掉的可憐妹妹。”
說完,圣子假惺惺地用袖子擦眼淚。
看的夢魘直呲牙。
蒼狼血裔像你那個被野狼吃掉的妹妹是么?
進入一處行宮,李熄安知道這便是這位北原儲君的居所了,這房間內的熏香與其衣服上的味道相同,是一種臘梅般的冷冽清香。
圣子突然止步,看向李熄安肩頭的夢魘,“勞煩妖皇閣下在門外等候吧。”
夢魘很聰明,它意識到接下來這兩個大人物的談話不是它能摻和的。
仿佛一處接著一處有意篩選般,最后只剩下李熄安與圣子坐在行宮內的案前。
香爐升煙,宮內靜悄悄地,李熄安摘下蟠龍頭盔,將頭盔擱置在桌面,金屬與木桌的敲擊聲如同一個開始信號。
圣子說:“斗膽一問,不知風大人為何要見九霄神君?”
李熄安隨意編撰理由,“我與朝圣隊伍一同來到冰原后發現污穢活動的痕跡,那些東西隱藏在冰層下,數量很多,如果要解決穢物的問題,自然需要求見九霄神君。”
對于污穢出現在冰原,圣子看上去并不意外,他說道:“污穢么?想來是當初舊祖作亂時的遺留,數量眾多,冰原又十分廣袤,老師會有所疏漏倒也正常,復蘇的污穢成不了氣候。”
圣子低眉,發現桌上多了一樣東西。
一顆漆黑的舍利子。
“穢物所產,這個東西不是舊祖時代的東西,它誕生在不久之前。”
圣子捏著茶盞的手指節發白,面上卻浮起更濃的笑意:“風大人有所不知,這冰原的污穢……”
話音未落,蒼狼少女踏著滿地桃瓣跑進來,發間還沾著未化的雪粒。
“怎么了?”圣子皺眉,他分明已經吩咐了不許打擾。
少女還沒來得及開口,一陣低沉磁性的笑聲憑空響起在宮殿內。
“無涯,你認識新的朋友了?”
在這句話結束后,殿外才敲響九重鐘鳴,李熄安觀察到面前云淡風輕的圣子眼中猛地閃過一絲驚色。
蒼狼少女磕磕絆絆地對圣子說道:“公子,是……是神君來了!”
珠簾無風自卷,霜霧自地磚縫隙漫出。
高大挺拔的身影立在霜霧中,似一柄半出鞘的劍。
一只覆蓋甲胄的手掌按在圣子單薄的肩膀上。
霜霧被暖意驅散,李熄安看清了來者的樣貌。
發絲半束半散,烏黑中摻著霜色。左半身著流云輕甲,右肩披著月白廣袖,垂下的衣擺上繡著雷光繞青蓮的畫卷。
男人的氣質很冷,眉宇間是撲面而來的肅殺之氣,但男人凝視圣子的目光都帶著些倦意,像一個苦惱自己學生學而不通的文士。
“老師……您怎么來了?”圣子趕忙離席下拜,額前垂落的發絲頃刻結霜。
九霄神君的目光掠過一旁瑟瑟發抖的蒼狼少女,最終停在李熄安的身上,“在蒼玨上空進行承冕回歸儀式時見到你與一個陌生男子相談甚歡,便想著結束后來看看,這般看來是我打擾了。”
男人扶起圣子,詢問道:“這是你的兄弟么?”
圣子搖頭。
九霄神君看上去很意外,輕輕撫摸圣子的面頰,“既然不是你的兄弟,他為何會擁有與你一樣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