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概還能活多久?”
正在低頭擦拭臉上淚水的張興旺忽然聽見這么個問題,而且問這個問題的語氣,就像是在問他身上有沒有打火機那么自然。
張興旺愣愣地扭頭看向身旁的陳宇。
他不認識陳宇。
一點印象都沒有。
只知道剛剛這個人坐到自己旁邊,還遞給自己一張餐巾紙。
陳宇此時澹澹笑著,靜靜地看著張興旺。
正常情況下,問一個人大概還能活多久,就不被人扁,也要挨一頓罵。
但,這里是醫院。
而且,張興旺手里拿著病歷和檢查單,神情落寞又絕望,明顯是心情很不好。
再加上張興旺此時心哀欲死,根本就沒有心氣與人爭執。
除此之外,陳宇一身名牌,目光炯炯有神,在氣勢上,也遠遠強于張興旺,就更讓張興旺生不出爭執的心思了。
也許是看在剛剛看那一張紙巾的份上,張興旺微微苦笑,收回目光,繼續擦拭臉上的淚水,輕聲道:“沒多長時間了,運氣好,也許還能活個一年半載,運氣不好的話,那就更快了。”
陳宇看著張興旺。
看著張興旺臉上的木然之色,陳宇想起幾年前,20年后的自己發來短信的時候說——得了肺癌晚期,命不久矣,讓他如果有來生,不要抽煙了。
當時他想象不出得了肺癌晚期,大概是一種什么心境。
但此時看著身旁這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那木然的表情,陳宇忽然有點感同身受。
默然片刻,陳宇忽然澹澹地問:“那你的余生,賣嗎?”
賣嗎?
這個問題要是問一個年輕姑娘,就是羞辱。
此時張興旺聽見這么個問題,則是有點懵。
他愣愣地轉臉再次看向陳宇。
懷疑自己剛才聽錯了,“什么?什么賣不賣?”
陳宇給他一抹笑容,重復一遍剛剛的問題,“我說,你的余生,賣嗎?愿意把你這條命賣給我嗎?我可以給你一百萬。”
張興旺愣愣地看著陳宇。
他做夢都沒想到自己被醫生判了“死刑”之后,竟然還能遇到這么件匪夷所思的事。
他都快死了,竟然還有人要買他的命?
買了干嘛?
買了等他張興旺死了,葬在這人家的祖墳里,冒充他家的祖宗嗎?
當然,作為一個讀過大學,又在京城工作過幾年的年青人,張興旺的思路還是開闊的,腦中閃過剛剛那個荒謬念頭的時候,又閃過另一個念頭,他皺眉低聲問:“你想讓我幫你殺人?”
他在電視上看過類似的劇情,有錢人出錢買下身患絕癥的人性命,讓活不久的絕癥病人去殺人。
身患絕癥的人,本來就活不久了,自然不怕死,更不怕坐牢。
把自己所剩不多的命賣出去,掙一筆錢給父母養老,或者給妻兒生活,對這些身患絕癥的人來說,是個不錯的選擇。
此時,張興旺就以為自己遇到了這種事。
陳宇看著他,微微笑了笑,低聲說:“有興趣的話,咱們找個地方細談,要是沒興趣就算了。”
張興旺臉色微變。
他下意識想拒絕。
他的自尊不允許自己把命賣給別人。
但,理智阻止了他說出拒絕的話。
他想到自己剩下不多的時間,想起家鄉仍然住在三間舊平房里的父母、奶奶,還想到自己活了28年,沒談過戀愛,沒嘗過女人的滋味。
眼神微微閃爍之后,他低聲問:“一百萬?”
陳宇點頭。
張興旺表情復雜地笑了笑。
他活著的時候,拼命工作都掙不到這么多,眼下快要死了,卻能賣這么多錢,賣命錢……他沒想到自己這一生,還能掙到這種錢。
他腦中莫名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古人誠不欺我,果然馬無野草不肥,人無橫財不發,我這終于能發一次橫財了。
“好,去哪里談?”他問。
陳宇起身,丟下一句:“跟我來!”
張興旺下意識起身跟上,跟了幾步才發現周圍匯聚過來兩個身高體壯的年青男子。
這兩人跟在他身后,讓張興旺頓時警覺。
走在他前面的陳宇眼角余光瞥見身后的情形,微笑解釋:“不用緊張,他們是我的保鏢。”
張興旺有點驚訝,有點懷疑陳宇的身份了,懷疑陳宇不是走正道的。
隨即,他又無聲失笑。
出錢買他命的人,不是走正道的,不是很正常?
半個多小時后。
陳宇帶張興旺來到一家酒店,要了一個包廂,點了一桌酒菜招待張興旺。
兩人邊吃邊聊,談下這筆買賣。
陳宇當場就付了一筆20萬的預付款,給的是現金。
陳宇走后,張興旺望著碼在自己面前的兩大捆百元大鈔,怔怔地看著,看了許久,他面露復雜的笑容,輕聲自語:“還是算了,女人也沒什么好玩的,還是把所有錢都留給爸媽他們養老吧!反正我這一生的遺憾那么多,也不差那一件了。
而且,如果我命不該絕,試藥不死的話,以后有的是機會。”
兩天后。
深夜。
京城一棟大樓的天臺上,張興旺孤身一人坐在空曠孤寂的天臺邊緣,一邊看著燈火輝煌、霓虹閃爍的城市夜景,一邊喝著啤酒,吃著買來的燒烤。
吃著吃著,他眼眶里就慢慢充盈了淚水。
淚水在他眼眶里閃爍,卻沒有落下來。
直到他又一次仰起臉,咕嚕咕嚕地往嘴里罐啤酒的時候,淚水才無聲溢出眼眶,爬滿他臉龐。
陳宇給的一百萬,加上他這些年自己存的所有錢,今天下午他都匯進父親的賬戶了。
遺言,他也提前寫好,存在手機里,手機的屏幕鎖,被他提前取消,如果一會兒他真的死了,誰都能看見他手機里的內容。
夜風吹拂在他身上,似乎也吹走了他心底的猶豫。
終于,他又給自己灌下幾口啤酒后,勐然將手中的啤酒瓶“啪”一聲,摔碎在自己腳邊不遠處。
“哈哈哈……”
一陣瘋狂的大笑聲中,他拿出一支紅色基因藥劑,一針扎在自己左手小臂上,咬著牙、滿眼淚水地狠狠把藥劑全部注進手臂中。
拔出針管,隨手扔出天臺,張興旺的瘋狂笑聲忽然停下,瘋狂的表情也慢慢恢復平靜。
他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左手小臂,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忽然無聲自嘲一笑,掏出自己的手機,想了想,撥通了手機通訊錄中,他已經十幾年沒有撥通過的一個號碼。
他并沒有注意到,他剛剛扔出天臺的那支空針管,被夜色中突然飛掠而過的一頭巨鷹抓走。
那巨鷹宛如《神凋俠侶》里的大凋,大得很不正常。
但夜色中,卻沒什么人注意到它的身影。
那當然是陳宇變的。
目前,這個世界上,也只有陳宇一個基因戰士。
今夜這天臺上的夜風有點大。
獵獵的夜風中,張興旺神色復雜地撥通手機通訊錄里那個十幾年未曾撥出的號碼。
片刻后,電話接通。
“喂?”
電話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那聲音挺悅耳,至少在張興旺聽來是很悅耳的。
聽見她的聲音,張興旺的表情更復雜了,臉上滿是復雜之極的笑容,他張了張嘴,才說出一句話:“李、李萍,是、是我,張興旺。”
“誰?”
女人的聲音有些疑惑。
張興旺臉上的笑容一僵,表情有點呆滯了,但還是重復說道:“張興旺,我是張興旺,你、你不記得了嗎?”
女人:“……”
數秒的沉默之后,女人的聲音再次傳來:“不好意思呀,你到底是誰?我認識你嗎?”
張興旺:“……”
李萍,是張興旺高中時候暗戀過的一個女生。
當初她坐在他前桌,那時候,他每天最大的幸福就是默默地看著她的背影、她的側臉,那時候,他和她觸手可及。
他喜歡她的笑容,那么明媚,那么開朗。
他自己不是一個開朗的人,但他喜歡開朗的女生,覺得開朗的女生那開朗的笑容,能感染他的心,讓他也跟著開心起來。
那時候,他們偶爾會聊幾句。
他一直記得她每次回頭跟他說話的時候,她的眼神都是亮晶晶的,似乎含著情意。
他一直覺得當年她看他張興旺的眼神,和看別的男生是不一樣的。
這么多年了,他一直以為當年的她是喜歡他的。
可是,現在是怎么回事?
她、她都不記得我了嗎?
“我們是同學,當初我、我就坐在你后面,我是、我是張興旺,李萍,你、你真不記得我了嗎?”
張興旺不甘心地問。
李萍:“……”
又是一陣沉默之后,李萍:“抱歉呀,我確實不記得你了,你能再提醒我一下,我們是什么時候的同學嗎?對了,你今晚打我電話,是有什么事嗎?”
張興旺:“……”
多情總被無情惱……
張興旺腦中突然閃過這句話。
他忽然想笑。
他在心底暗戀了十幾年,卻一直不敢表白的姑娘,竟然早就不記得他了。
這簡直就是一個笑話。
而他張興旺偏偏是這個笑話的角。
他沒有再回答李萍的問題,他表情落寞地掛斷通話。
隨手把手機放在自己腳邊,他靠在天臺邊緣的欄桿上,仰臉望著夜幕上的幾顆孤星,他忽然覺得挺好的。
自己生來卑微,來這個世界的時候,沒驚動幾個人,如果今天死了,也驚動不了幾個人,其實也挺好。
他沒有注意到一只黑色巨鷹悄然飛上天臺一角。
陳宇化身的巨鷹,剛剛去尋了個灌木叢,扔了那只空針管,此時又回到這棟大樓的天臺上,雙爪抓著天臺邊緣的欄桿,一雙看似冷漠的鷹眼靜靜地望著二三十米外的張興旺。
如果一會兒,張興旺能挺過基因藥劑的藥效發作,能順利變身,他陳宇會現身,去將張興旺收入自己麾下。
如果張興旺挺不過去。
那……
它(他)就會掉頭飛走,就當今夜沒來過這里。
沒多久,張興旺體內的藥效就發作了。
陳宇看見張興旺身上開始出現變化,也聽見張興旺嘴里不斷發出慘叫聲,還看見張興旺痛苦地在天臺上打滾,翻來覆去。
陳宇沒有過去,只是靜靜地看著。
天臺下面沒人上來察看這里的情況。
因為這是一棟即將拆遷爆破的廢棄大樓,樓里沒有住人。
夜色下,張興旺的慘叫聲傳得很遠。
卻一直沒引來任何人。
一直到兩個多小時后,他的慘叫聲漸漸弱了下去,也沒有任何人來這天臺察看。
陳宇雙翅一揮,騰空飛起,飛躍半個天臺的距離,落在張興旺近處的欄桿上,雙爪抓住欄桿,冷漠的鷹眼低頭看著下方已經沒了聲息的張興旺。
此時此刻,張興旺早就沒了人類的形態。
他變成了一頭一百來斤的斑斕勐虎。
體型不是很大,也許用幼虎來形容更合適?
它的胸膛微微起伏著,一雙虎目睜著,眼神虛弱,卻仍有亮光。
很明顯,它還活著。
陳宇化身的巨鷹雙爪抓著欄桿,靜靜地立在那里,幾分鐘后,地上癱著的那頭幼虎忽然一動,掙扎著勉力站起身,四腳站在地上,甩了甩猙獰的虎頭,澹金色的一雙虎目看向欄桿上的巨鷹。
“吼……”
幼虎嘴巴微張,喉間傳出一聲低吼。
巨鷹雙翅一展,騰空飛起,飛到幾米外,落在地上,一雙鷹爪剛剛落地,就迅速變大、變長,整個身軀也迅速拔高,鷹頭、鷹身、鷹腿、鷹爪,全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變大變長。
眨眼之間,它就變成陳宇的樣子。
天臺邊緣的幼虎,眼睜睜地看著這只巨鷹變成陳宇,一雙虎目中,滿是驚詫之色,它下意識往后退了兩步,整個虎軀也微微繃緊、伏低,明顯是警戒起來。
陳宇看著它,微微笑了笑,“張興旺,恭喜你!你成功了,歡迎來到基因戰士的世界!”
幼虎:“???”
虎身狀態下的張興旺,自然沒辦法口吐人言。
它只能看著陳宇,就那么看著。
陳宇輕笑一聲,“變回來吧!想象著變回你原來的樣子,你可以的!”
幼虎不答。
但它身上已經開始漸漸發生變化,漸漸往人類的形態轉變。
高考前,20年后的我發來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