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靈舫小心在水中航渡。
礁石上,一只只歇息的老龜探頭望著這艘向深處駛去的仙家靈舫。
衡華站在船頭,持續施展“天乙算術”與“靈感通神術”。
“少爺,您要不要歇歇?”
嘯魚拿起手絹,輕柔地幫他拭去汗水。
“沒事,還能堅持。”
衡華法力消耗不大,但精神疲憊卻無法避免。
吃了兩顆凝神丹藥,衡華繼續推算水路中的變化。
二龍澗,他曾聽父親提及。八百年前有仙魔在此斗法,并留下一套珍瓏棋局。
不出意外,那個魔頭便是七路之難的最后一路。
“二龍澗。”
周瀟進來之后,望著兩側嶙峋峭壁,露出深思。
他知道這里,二龍澗在玄微派典籍中有記錄。
八百年前,天乙宗七長老之一的開陽子與魔教太上長老洛神空便死在了這里。
彼時,周瀟剛剛修道,不了解其中內情。只是偶然聽師尊和宋師兄提及,兩人之死涉及某些隱秘。
“來到二龍澗,這算是巧合嗎?”
洛神空出自天魔殿,曾是天魔六欲珠的執掌者。
望著船頭推演水路的少年,周瀟暗道:“如果開陽子師伯在此留有布置,用九玄天乙算術的確是最佳策略。”
他隱隱有感,這水路激流運行暗合八卦九宮,正是天乙宗路數。
“救命——”
左壁山峭回蕩呼喊聲。
傅玄星抬起頭,左右張望一會兒,指著遠處一道朦朧人影。
“你們看,那里有個人!”
衡華沒吭聲,繼續指引恒壽前行。
伏鶴一加速揚帆,想要脫離這段水域。
見他們不搭話,傅玄星有些意外:“等等,你們看那里——”
突然,一陣風吹過,人影消失。
仔細辨認,竟是一團松枝。夜色朦朧下,讓其看起來形似人影。
“不是人?”
但不是人,為什么會喊救命?
“別在意,”伏向風解釋道,“我們伏家擅長風音,所以我們能聽出,那不是人聲,是利用‘回音符’制造的錄音。”
伏鶴一度過這段水路,稍作放心,笑道:“我們延龍危機頻繁。有些人怕沒力氣喊話救命,就提前備著‘回音符’。出事了,將回音符激活,能不斷傳出救命之聲。在水上遇險,這種法子能救命。
“二龍澗地界險惡,但靈草靈龜眾多。有修士來此探索,從而身死于此,留‘回音符’之聲在水澗徘徊,實屬常見。”
又行了一段路,四周此起彼伏響起“救命之聲”。
“我不想死啊——”
“快來救我。”
風攜著凄厲的哀嚎,回蕩在山澗。
水中礁石、山澗峭壁、一只只龜類注視著靈舫通行。
二龍澗沒有大型水獸,唯獨龜類會從這里前往葬龜礁。
夜幕下,靈龜們默默盯著靈舫。配合兩岸森郁古怪的松枝和一聲聲凄厲回蕩的喊聲,更添幾分詭異。
伏向風忽然往后看。
三艘快舟環繞神風,林源昌正帶一群人加速追來。
“這群人還不肯罷休?就算為了化嬰金丹,也不必如此吧?”
“哪里是一顆化嬰金丹?二龍澗本就兇險,天機難測。在此殺了我們,外面誰能知道?這里有兩位金丹修士的全部身家。有一座伏家的靈舫,還有我們幾個年輕俊秀。哦,對了,船上還有地烈島帶出來的戊土之精。”
衡華往回看,林源昌身邊跟著幾個左道修士。
“林家修行不拘仙魔門戶之別。你看他帶的這些人,旁門左道、散路魔修。唔……等抓住咱們。不僅會被這群妖人采補而死。死后,血肉拿去入藥煉丹。皮毛拿取制作魔器。再榨一榨,魂魄拿去作萬鬼旗。對了,骨頭磨一磨,還能做成骨粉喂食魔獸。”
衡華并非瞎說。
哪怕只是粗略遠眺,他便看出其中幾人的門道。
有一對妖異男子和艷媚女子修煉采補魔功,正死死盯著靈舫上的眾人,眼神冒出濃厚欲念。
他們旁邊站著肥胖大漢,也對眾人流口水。
還有一個鬼氣森森的古怪道人,身后插著幾面旗幡。
幾人聽衡華說笑,非但沒有笑出來,反而一個個嚴肅起來。
若落到那般田地,還不如早早自爆了事。
見三艘快船的船頭,有靈龜進行引路。衡華對伏向風道:“三哥,試著將那些靈龜殺了。”
二龍澗是通往葬龜礁的水路。
數百年來,龜類壽終時從此前往葬龜礁。代代傳承的本能,讓它們知道如何避免二龍澗的暗礁激流。林家在北域多年,便是依靠靈龜的習性穿行二龍澗。
“不行,距離有些遠。我的攻擊打不中。”
“仙姑,你呢?”
“也不行。那姓林的有些不簡單。”
衡華沉吟不語。這時,峭壁又傳來一聲聲呼喊。
起初,伏向風以為是回音符作祟。可停了一會兒,那邊突然喊話:“伏家的彩鸞?快來救人啊!”
伏家三人同時抬頭。
消瘦的灰衣小老頭坐在峭壁一塊凸起的山石,正對下面招呼。
看到那人,衡華眼皮一跳。
那人也看到伏衡華,頓時大喜:“伏——”
“在下伏桐君,見過薛開前輩。”
薛開說話前,衡華果斷打斷。
薛開?活閻王?
伏鶴一頓時一驚:竟然這么巧?周前輩有救了。
衡華甩動千綰絲,正要去撈薛開。卻在靠近時被一層陣法擋下。
“伏家小子,老夫踩入陷阱陣法,不好脫困。周邊應該有機關,快快解開。”
薛開人老成精,看到靈舫上的周瀟、傅玄星、瑾仙娥,沒有點破伏衡華名諱。
伏衡華左右望了望,破開周圍的幾處機關,將薛開拉到靈舫上。
“您老來得巧,幫忙弄些丹毒,把后面那群人攔一攔。”
薛開活動身體,看向林源昌等人。
“北域林家?你招惹他們作甚?難道這半年里,伏家和韋家打起來,林家跟著下場?”
“暫時被林家追殺罷了,跟韋家無關。”衡華不欲多言,一個勁催促薛開。
薛開隨手灑出一片粉色粉末,水面頓生毒瘴。
“行了,老夫下了百毒靈蛇瘴,他們不敢再追。”
霧氣在水面飄蕩,靈龜紛紛有感,遁入水下。
林源昌看到水面浮現毒瘴,連忙停下來,小心觀察水域。趁此機會,彩鸞靈舫乘風加速,將后面追兵甩開。
伏鶴一此時連忙行禮:“伏家白榆堂伏鶴一,見過薛前輩。我們當初在柏皇堂,有過一面之緣。”
薛開掃了他一眼,矜持的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白榆堂?除了伏北斗,沒啥人才了。
伏鶴一也知道自己面子不夠,頻頻對衡華使眼色。
衡華溫吞吞說:“前輩來得趕巧。周前輩身受重傷,需要秘法重新結丹。您老瞧瞧,能不能幫忙。”
薛開打量邊上站著的周瀟三人。
“不是延龍的人?這人的身體……哦豁,這傷,你小子動金針給他壓下的?”
周瀟看到薛開后,暗暗驚訝:這竟然是一位毒醫雙修的金丹大修士。
“等死吧,沒救了,準備后事。”
薛開只看了兩眼,便失去興趣。
“你拿金針幫他續命,頂多到明日讓他恢復一些法力。再過幾日,體內生氣散盡,神仙也沒轍。”
更讓薛開嫌棄的,是伏衡華用金針法,而不是自己教授他的毒術活命法。
“所以,您老又不能救?”
“誰說不能?只是救他成本太大,老夫跟他非親非故,干嘛花心思幫他?再說,老夫的規矩,你不懂?”
伏鶴一皺起眉頭:“前輩,我們可剛把您救出來。”
救命之恩,您總要回報一下吧?
聽到這話,薛開冷笑幾聲:“所以,老夫不毒死你們,已經是還了救命之恩。還指望老夫救人?笑話——老子是毒修!毒修,懂嗎!”
活閻王平生最煩的三件事之一,就是救人。
他研究毒術,五毒之道修成金丹,以收集天下奇毒為樂。可因為救了第一個人后,經常有人找上門求醫,弄得他煩不勝煩。
這時,伏鶴一猛然想起來。
活閻王性格古怪,翻臉下毒殺人,不是干不出來。
“十九叔,這老頭救人向來不講人情,只看有沒有‘活命帖’。碰對眼了,直接送你一道活命帖。看不上你,反手下毒殺人,再給你解毒,算是還了救命之恩。”
衡華伸手一招,玉蟹從屋內取來拜匣。抽出其中一張帖子遞給薛開。
“您老的活命帖。幫忙救一救周前輩。最好馬上就結丹,待會兒打架多個幫手。”
看到這份活命帖,薛開有些不悅,他搶過衡華手中的拜匣。
往里面一翻,除卻自己的活命帖外,還有兩支蟠龍令,一堆寫給延龍各位金丹名士的書信。
“你小子出島,我就覺得不對。你的脾氣,能好端端出島來?
“你家老頭還把這玩意給你。他這一輩子的人情啊。怎么,他真要死了?這是打算托孤?”
“三十年前,您老親自給祖父診治。他的身體,您不清楚?”
薛開吹起胡子,本想反駁,但忍住了。
沒錯,他救不來伏丹維。
同樣是將死之人,伏丹維的處境可比周瀟麻煩多了。
“縱然救不來你祖父,這活命帖放你家,可保你一命。你祖父給你,是讓你未來垂死時,來找我救命。”
這就把帖子用給旁人?還是金方水域的修士?
“指望您老活命?您老救不來祖父,未來就能救得了我?”
聽伏衡華輕蔑之言,薛開臉色頓時黑了。
“再說,這次若非我們湊巧路過,您連自己都救不了。”
衡華陰陽怪氣,惱得薛開吹胡子瞪眼。
老夫這是為了誰啊!要不是幫你祖父琢磨救命的藥,至于來二龍澗這種鬼地方嗎!
可他性情桀驁,到底要面子,哪怕被伏衡華誤會,也不肯澄清。
他冷哼道:“你確定用活命帖救這人?”
“行了,趕緊的吧,為周前輩療傷。待會兒,我怕再有變故。”
薛開看著周瀟:“你先把船緩一緩,幫老夫打下手。老夫當年教你的那些毒術,還記得吧?”
“忘了七七八八。唯獨留仙翁傳授的幾分醫術還時常練習。”
“哼,你小子就氣我吧!”
薛開招呼周瀟躺下。
周瀟搖頭道:“我的身體狀況,我自己明白。眼下已回天無力,道友不必再費心。”
“你金方出來的修士懂什么醫術?”
薛開大開嘲諷:“論修行,你們把持神州傳承,比我們延龍的確高明。但論醫毒陣卜,你們也配?
“趕緊躺好。小子,過來幫忙!”
他掏出各種毒罐。
衡華囑咐其他人:“三哥,你們先退遠點。恒壽,船速放緩,慢慢盯著水下的暗流,等我待會兒再引路。”
恒壽出來,看到薛開后遙遙一揖,然后把船速放緩,隨波逐流。
……
薛開當初為伏丹維療傷,在蟠龍島逗留過幾年。算是衡華實際上的師父之一。二人自有一番默契。衡華拂袖掃過各類毒蟲、毒草提煉毒素,再由薛開煉成丹毒,打入周瀟一個個隱竅。
“你的應急施救還可以。他丹元流失不多,都被你鎖在穴竅內。稍后我助他強催潛力,重塑金丹。不過這樣一來,丹毒融入體內。需三五年才能徹底解毒。”
衡華點頭:“您老直接下手吧。”
薛開看看衡華,再看看周瀟,默默下手救治。
暗里,他傳音伏衡華。
“你打算拜入玄微派?”
“啊?”
衡華不明所以,看向薛開。
“你不拜師,對他這么盡心,還用了一張活命帖。你有病嗎?”
“我只是按照祖父的性格用掉這張帖子。”
的確,以伏丹維的性格。哪怕只是一個素未蒙面的人,若碰見了,他也會救一救。若非他如此性格,自己又豈會把人生第一張活命帖送出去。若非他如此豪義,自己年輕時候就被人打死了。
想到伏丹維,薛開心中惆悵。
這老頭一死,未來延龍,不,整個東萊地界都再難尋這等豪義之輩。
“你小子修行,最好別去宗門。那些宗門規矩大,還有各種門戶之見。哪有你現在這般輕松,仗著你祖父的名頭,找我們學習各種秘技。”
“沒多少,這十年都忘得差不多了。”
忽然,靈舫一陣晃動。
衡華皺眉看向恒壽那邊。
恒壽一臉錯愕,看向水中迅猛的激流:“少爺,情況有些不對。”
不是這一段,而是整個二龍澗的水速突然加快。
“小子,你快看。”
薛開下意識用力,痛得周瀟差點昏過去。
但周瀟也感受到不對,死死盯著二龍澗的東南方向。
通過一絲縫隙,看到沖入云霄的氣柱。
衡華表情無比驚恐:“祖父?”
那個方向,赫然是蟠龍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