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蒼茫水域吹來陣陣涼風,為天罡島的詭譎帶來一份寂靜。
傅玄星在一群堂兄弟間靜靜坐著。
為祖父守靈時,他苦苦回憶自己丟失的那段記憶。
但這段時間過去,他依舊想不起來下午時,自己與祖父相見的經過。
進入天魁閣后,到底發生了什么。他完全記不得。
唯一能完整回憶的,是伏衡華入養心堂后,自己和方東源在外面聊天。
「到底是誰,能在不知不覺間奪走我和義兄的記憶?」
傅玄星低頭苦思,卻不知頭頂房梁緩慢爬著一只色彩斑斕的毒蛛。
綠螯金蛛。
東來神洲毒性最強的妖蛛之一。遺洲七大蛛母之一,本相便是此種。
毒蛛隱匿氣息,堂內眾人皆無察覺。它悄無聲息靠近傅玄星,毒絲一點點吐出。
「方兄,如你所言。他們果然動手了。」
方東源拉著洪昌乙,在外面盯梢。
安景成往這邊掃了一眼,繼續和其他賓客一起喝茶
賓客們聚在一起倒不是為傅家主守靈,而是島上平白無故死了一位元嬰宗師。大家人心惶惶,傅家又以事情沒有查清為由,拒絕賓客在這個時間離去。
未免自己中招,各方同道便聚在一起,以求自保。
反正大家都是修士,幾日不吃不喝不睡,也屬常事。索性聚在一起聊天,還能討論道法。
洪昌乙和傅玄星也是老交情了。聽聞傅玄星在傅家處境尷尬,他那些堂兄弟可能會暗中刁難,便應方東源之請,一起在旁護持。
窺見梁上毒蛛,洪昌乙正要作法時,方東源按住他的手腕,輕輕搖頭。
「那群人作壞,自然要給他們一個報應!」
他手指畫圈,暗施一道咒術,梁上毒蛛被紫氣裹著。下一刻,強制返還主人身邊。
那位傅家子弟肩頭一抖,連忙四下張望。旁邊幾位兄弟也發現不對,一個個擺正姿態,裝作一切沒有發生。
就在這時,毒蛛突然發狂,對主人手掌狠狠一咬。
「啊——」
那人疼得跳起來,連忙將手掌上的毒蛛甩掉。
「哥,快,快把我懷里的解毒藥幫我服下。」
毒素自手掌蔓延,大半身體已經麻木。
旁邊幾個兄弟清楚「綠螯金蛛」的兇狠,趕緊給他喂藥。
可就在手伸入衣袍取藥時,取藥的兄弟也發出一聲慘叫。布滿火紋的百足蜈蚣從懷中冒出,隨后百毒袋落在地上,密密麻麻的毒蟲往周邊幾人身上爬。
「大家小心!」
「老八,你的毒袋怎么破了?」
慘叫不斷,旁邊不明所以的傅家子弟連忙起身閃躲。
「肅靜!」
前面守靈的年長兄弟們紛紛起身,見百毒袋破掉一個小口,里面不斷往外爬毒蟲。
傅丹語目光一凝:「誰許你們將百毒袋拿到靈堂的?」
身死為陰,毒蟲亦為陰。
以風水術論,毒物不可與尸體接觸,以免引發陰氣相沖。
「我——」
那傅家子想要解釋,可毒性侵蝕五臟,他此刻連話都說不完整。
他渾身哆嗦,旁邊兄弟趕緊將丹藥喂下。
然而——
「不對,不可能,我的玉靈寶丹怎么可能無效?」
青年眼神驚恐,他感覺到毒素正一點點侵蝕心脈。
以往自己不慎被毒蟲咬傷,可都是
借助這寶丹治療啊!
傅丹語和旁邊幾個兄弟吩咐后,諸人合力出手催動狂風將毒蟲收攏。
再拿起破開的百毒袋一看,傅丹語重重一哼:「你們天暗閣就是這么為祖父守靈的?」
「大哥,且看在他是初犯的份上。」
「初犯?怎么,他還打算來第二次?祖父撫靈入葬,難不成還能來第二次?」
靈堂上的動靜惹來外面賓客注意。
傅丹語不欲張揚,打發天暗閣諸人收起百毒袋,把青年扛回去解毒。
洪昌乙和方東源隱在暗處,看到傅玄星往天暗閣那群人身上掃了一眼,然后繼續安靜跪坐。
「這小子,還真是沒心沒肺。難為我們暗中為他保駕——不過方兄下手都狠的,那幾人沒事吧?」
「不是的。」
方東源盯著琉璃罩。
在眾人慌亂處理毒蟲時,一只晶蝶無聲無息飛入琉璃罩,檢查傅家主尸身。
「那丫頭,就算為傅玄星出氣,也不用這么狠啊。」
伏桐君擅蠱,在天暗閣打算以毒蛛暗算傅玄星時,搶先一步奪走毒蛛控制權,反噬主人。
此外,她趁那人慌亂時將自己的蠱蟲送入懷中,咬破百毒袋,引百毒騷亂。
眾人關注毒蟲作亂時,伏桐君順利從琉璃罩內,取得傅家主的一點皮脂。
方東源囑咐洪昌乙繼續盯梢,自己追著晶蝶來到流云臺。
夜幕下的流云臺比起白晝,更添三分幽魅。
螢蟲在霧中舞動,宛如一盞盞朦朧燈火。
高臺上,「男子」收起晶蝶,小心用薄如蟬翼的晶片托起「皮脂」。然后有一只獨眼蟾蜍跳到肩頭,將視野與伏桐君相連。
獨目陰蟾的視野中,皮脂一點點放大,出現密密麻麻的天罡符文。
這就是修士體內的秘密。
也是伏桐君多年研究人體,所總結出來的。
凡人皮脂中,能看到一些規律性排列的結構,但他們的身體不存在「大道符文」。
唯有修行之人隨著一步步煉體,法力洗禮肉身,身體出現「道的痕跡」,才會在人體細小的結構中,浮現一枚枚「符箓」。
通過大道符文,即可了解修士自身的道。
「從道韻多寡和皮脂的強度看……」
晶蝶觸角已折斷,顯然從一位宗師身上截取皮脂,并非易事。
「你查的如何了?」
方東源迎著晚風走上流云臺,看著「伏向風」道:「你扮演你三哥,查出什么了?」
見到方東源,伏桐君也不意外:「我可以確信,琉璃罩里的人的確是傅家主。」
「所以,排除假死可能?」
「從這點皮脂觀察,他身上的‘道韻,正逐漸走向死亡。說明他的確已經死了。」
「只是逐漸死亡?他不是白天就死了?」
「修士肉身充斥生命力,除非是壽命終盡。否則在橫死狀態下,肉身蘊含的道韻會一點點消散。這個過程會持續一段時間——你知道魚蝦剛死就下鍋烹飪,身體仍會跳動吧?類似的原理。」
魂魄離體,心臟停止,大腦不再活動。
但肉身殘存的生命力仍維系「大道符文」的活性。唯有生命力盡數消失,大道符文才會沉寂。而這時的肉身依舊不會腐敗。
這也是諸多修士死后百年、千年,肉身依舊不腐的緣由——體內大道尚存。
唯有大道符文進一步崩壞,破滅,最終成為無,修士身體才會徹底消失。這個過程需要百年、千年。
「衡華以‘還陽印,確保道韻
不滅,生命力仍在維系大道運行。」
伏桐君一邊解釋,一邊思索。
傅家主身上的生命力流失,比她預想中要慢很多。
除伏衡華特意締結的還陽印外,或許那道「血魔斬」誤打誤撞之下,也幫助傅家主減緩生命力流失?
在這種情況下,只要七日內妥善封棺,肉身還能保存很大一部分法力與生命力。
「那家伙瞎出手——哎,平白給自己惹了一身嫌疑。」
方東源想起還陽印的事,一陣搖頭。
把第一現場破壞,是個人都要往他身上懷疑啊。
也虧得「靈劫洞」的身份護著,傅家眾人才不敢過分逼迫。
「你說,他破壞現場到底是偶然,還是故意?」
「無所謂,總之我會找到真相。正好,你來了——」
伏桐君轉而提及一事。
「我要尋找四象四方陣的四個支柱。你若無事,就幫我一把。」
「四象四方——果然被禁制了?難怪我無法施展回朔之術,范圍呢?」
「整個天魁閣,」伏桐君跺腳道,「我劃出一個圈,在這個圈子里搜索。發現流云臺恰好是其中一處。」
方東源閉上眼,額頭印堂穴處升起一抹金色印記。
宛如靈目,金光掃視整座流云臺。
「沒有東西。我看不到這里的異常——等等!」
方東源又仔細觀察一會兒,對伏桐君道:「你手頭有吞噬靈力的蠱蟲嗎?把流云臺附著的云氣和靈力吃掉。這地下可能有東西。」
二人經過一番鼓搗,從流云臺底座找到三個用于隱藏、遮掩的陣盤,以及一個套在三重陣盤中央的白玉琥。
見這虎形玉器,方東源神情微妙。
「這玩意不是當今的東西啊。」他在父親的遺物中,看到過類似的東西。
伏桐君下意識道:「龍居之禮。」
東方蕓琪這些年收集神脈文明資料,發現那個文明有一種特殊的祭祀規矩。
青圭立在東方,白琥立在西方,赤章立在南方,玄璜立在北方。再配合黃色的玉琮,暗合五方五行之禮。
「既然流云臺有這個,那么其他三個地方應該也有。我們去找找。如果將陣法解除,至少我們可以施展回朔之術,探查白天發生的事。」
二人展開行動。
很快在南方一片亂石堆中,挖出一塊赤章。
但剩下兩件東西,卻遲遲沒有找到。
待天色亮起,方東源回去與傅玄星匯合,伏桐君繼續在天魁閣四周漫步。
「暗中布局的人藏得未免太嚴謹了。」
伏桐君想過依循「正角矩相」,畫出另外兩個點的位置。可計算后發現,另外兩個點根本對不上。
突然,一只蠱蟲從遠處飛過來。
她迅速抬頭望去,晨光灑在山徑,林間傳出此起彼伏的啼鳴。
三道身影正順著天罡星道,往觀天崖而去。
「他們怎么出來了?」
伏桐君立刻變回本來模樣。
雖然不方便,但總比鬧出「真假伏向風」強。
天罡閣的玉階上,伏衡華、伏向風、伏瑤軫漫步前行。
玉階星路刻畫各式各樣的星宿斗辰,伏瑤軫看得頗為投入。
突然——
衡華停下來,頓足望向山下。
「怎么了?」
前面開道的伏向風轉過身。
「看到一個熟人登島。」
「這時候,還有人來?傅家也
肯放人進來?」
伏向風往渡口望去,當看到一艘商船時,也愣了愣。
「這不是——玉雷商行?他們和傅家有關?」
「熟人都湊一起了。」
伏衡華滴咕一句,拉著哥哥姐姐來到天罡閣后面的「觀天崖」。
此乃天罡島名景之一,也是祝玉梅二人登島后的第一站拍攝點。
日光東起,站在觀天崖上恰好看到水上航行的點點漁舟。
傳聞,上一代傅家家主正是在這里觀望星辰,演化一座三十六天罡陣法。
觀賞這里的日出之景,伏向風有些失望。
比起自家蟠龍島,這里距離東海到底是遠了些。
吹著冷風,他問身邊弟弟:「小六兒,你非拉我們出來,到底想做什么?」
「我今天一大早,有感自己有一場機緣在天罡島上,可能關乎我未來成道。」
騙子。
伏向風、伏瑤軫滿臉不屑一顧。
起初,二人并不相信。
可看著伏衡華無比嚴肅的目光,施展神洛天書推算天罡島眾人命理,二人漸漸動搖。
伏瑤軫凝眉問:「道途?哪個道途?」
「自然是造化大道。我能感覺到,這里有東西,對我有幫助。」
造化嗎?
伏瑤軫內心稍安。
「不然呢,對我而言,成道只有這一條路吧?」
那可未必。
伏瑤軫默默想著。
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哪一條路沒走通?
當然,造化大道的未來,伏瑤軫的確沒看到過。
因為造化天書這條路,遠比簡單速成的魔帝、兇殘恐怖的邪皇路線更為艱難。她觀望種種未來,哪怕在其他人成魔帝的未來中,伏衡華依舊存在,且走在仙家正道上,卻沒有一條路走通《造化天書》。
太玄宗主有,紫皇傳人有,自開地煞道統有,五行大道有,繼承《易天八極書》有,卻唯獨沒有造化大道。
衡華俯瞰山下,管事傅龍年親自去渡口迎接殷彥青。
他忽然問:「三哥,阿姐,你們覺得。殺害傅前輩的那人,還在島上嗎?」
伏瑤軫立刻道:「傅家封鎖水域,按理說逃不走。但既然宗師都死了,或許早就設法破開天罡星界離去。總之,跟我們無關,你安穩待著,讓伏桐君去查。查到了,自然可喜。查不到,那也是天命如此。」
衡華望向天空。
介于有形無形之間的光罩,覆蓋整座天罡島和附近水域。
得知傅家主故亡的第一時間,天閑閣主已命人張開「星界」。
「天罡星界」類比延龍東域各家的「靈界之術」。
以天罡島三十六星閣為源,在千里水域鋪展一座天罡道域。
在這個道域范圍內,伏衡華都無法輕松脫身。
因此,傅云柔才以偷送諸人出島為報答。
衡華暗道:那人縱然精通天罡之術,道行遠勝于我。可想要無聲無息脫離「天罡星界」,怕也不夠。星界單從防御力而言,不亞于一位劫仙施法。
這是天罡島千年靈力的積蓄,傅家底蘊所在。衡華估量,就算祖父親臨也打不破。
伏向風贊同伏瑤軫的話,說道:「你就別折騰了,讓桐君去查吧。我們此刻能做的,就是盡可能確保傅家能安穩過渡。畢竟,傅家人口百萬,大半都是無辜之輩。」
聽出伏向風話語隱意,衡華立刻轉向伏瑤軫。
「你瞧,你還打算攔著我。我覺得,你更應該注意三哥。他的脾氣,怕是非要攪和進去,
管一管傅家的家務事。怎么,你能阻止傅家內戰,還是打算扶持傅玄星當家主啊?」
看著弟弟妹妹的眼神,伏向風眺望天罡島大后方。
一座座星閣高聳,光輝璀璨。
「夜里,你們沒有聽到嗎?那邊有哭聲。」
哭聲?
弟弟妹妹對視。
幻術?
他被人坑了?
有人設計他?
臆想吧?
二人眼神交流,只聽伏向風繼續道:「我打坐入定時,忽然窺見三個元嬰宗師對戰,傅家血流成河的景象。
「最初,我認為是心魔叢生,可仔細檢查后發現,應該是有人以‘心印之術,傳訊與我。
「在那個景象中,我看到除傅家族人外,島上的仆從、島民,統統死于非命。我來島上有幾天了,沒有見到天罡島上的凡人。按理說,如此龐大的人口,他們不可能不養凡人為其服務。」
二人明白伏向風在說什么。
天罡島的凡人死絕了,而且不止一次。
所以傅家目前并不在天罡島安置凡人,避免第三次覆滅。
「三哥認為,有‘人,讓你看到傅家前番內戰的經歷,希望你出面阻止第三次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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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吧?但也可能只是我一個人異想天開。妹妹,你盯著這小子,我這幾日要去天罡島深處看看。」
二人齊齊皺眉。
伏瑤軫欲言又止,衡華倒是笑了起來:
「去啊,既然三哥想做,那就去吧。」
衡華立刻抬手畫符結印,為伏向風進行加護。
伏瑤軫見狀,也撫琴奏樂,為伏向風加持狀態。
天罡島深處有什么?
呼喚伏向風阻止內戰的,未必是人。但是,如果真是他猜測的那位,三哥反而是機緣。
伏瑤軫雖然不滿,但也默許伏向風舉動。
在她窺見的種種未來中,三哥的選擇始終如一:仗義行俠,匡扶正道。
這是他所踐行的道,莫說他二人,縱然在那種種未來中,無數魔劫魔難也未能阻止他的腳步。
縱使魔帝親臨,以性命威逼,他也只會選擇舍身衛道。
雖千萬人,吾往矣。
在弟弟妹妹的叮嚀下,伏向風化作一陣風飛入深山。
伏瑤軫幽幽一嘆:「你們幾個,沒一個省心的。」
「一個人跑去金圣宮引發天譴,有資格說我們?你看我,這么乖,從來沒有主動招惹仇家。」
伏瑤軫下意識反駁,但仔細一想。
貌似伏衡華在外頭的確沒有什么敵人。
那些窺探他性命的,要么是父母遺留的孽債,要么就是其他人牽連伏衡華。他本人,似乎的確沒有惹事。
縱然有人來尋釁,大多也被衡華化敵為友,和和氣氣起來。
「你說,那圖騰靈眼下是什么情況?」
「處境不妙,但既然能召喚三哥幫忙,應該還留有幾分力氣。」
瞧見伏瑤軫不贊同的眼神,衡華解釋道:「你攔著也沒用。三哥的道便是如祖父一般。有些事,既然看到了,強拗著他不去觸碰,反而有礙道心。
「反正你我在此,三哥出不了事。就算死了,我都能拉回來。」
望著已經消散的風,衡華感慨道:「三哥這一身正氣,有時才是招惹麻煩的焦點。」
見如此凜正之人,「某人」自然愿意去賭一把。
「不過,也正是他這種性格和作風,才能積蓄這樣的正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