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濟人的神情并不輕松。
他來到顧慎身旁坐下，問道：“接下來，就是利用‘重啟’，不斷往舊世界深處推進？”
“……是。”
可身為外來者唯一的優勢就是，他們可以不斷重啟，在哪個地方倒下，就在哪個地方站起來。
這只隊伍相當于一個無限復活的調查軍團小隊。
顧慎手指緩緩點了幾個點：“從龍骨要塞巨壁離開，需要先西行繞至正北邊陲，但由于這里曾經歷過‘源質風暴’，所以我們要提前更變路線……”
現在已經可以確定。
這個世界的本源意志，會調動一切力量，阻止外來者對本源的探索，只是它無法“憑空捏造”。
飛艇的航行便陷入了平穩狀態，這一路上并沒有遭遇“天災”，也沒有遭遇“橫禍”。
毀滅本源撐開之后，形成了一道護罩，將幾人都籠罩在內。
飛艇內緊張的氣氛緩和了許多。
但顧慎知道，這只是錯覺。
踏入舊世界之后，必然會有很多危險，現在之所以看似太平，只是因為目前的航線……在原定世界軌跡之中，并沒有發生過災難。
“這是你第一次執行出塞任務的地方？”
銹骨挪首望向顧慎。
從那個時候起他就已經注意到這個年輕人了。
牯堡迷宮任務，調查軍團足足推進了二十年，到顧慎這里才被完美解決。
“現在也沒什么好隱瞞的了。”
顧慎笑了笑，道：“這里是冥王布下的‘伏筆’之地，他當年在這里丟了一條超凡覺醒的大蛇……那次出塞任務，我馴化了它，將其納為己用。如果深海沒有動用放逐陣紋，我應該乘著大蛇完成了逃離。”
他伸出手掌，輕輕捻出那縷火。
熾火飄搖向前，將撲面而來的風雪盡數燃去，照開一條道路。
顧慎走在最前面，幾人跟隨在后，銹骨墊底。
一位本源，兩位封號……以這只隊伍的配置，幾乎可以在舊世界前半段橫行，但每個人都很小心。
舊世界真正致命的東西，是無序源質凝聚的黑洞。
他們好不容易來到這里。
一旦觸碰，就可能會導致“重啟”，前功盡棄，再來一次。
顧慎走得并不快。
雖然他已經來過一次了……這座迷宮的路線，以及路上可能會導致危險的源質黑洞，他都爛熟于心。
但這個世界充滿了惡意。
接下來的路，會發生什么，誰也說不準。
“在迷宮盡頭，我曾看見過老師你們的身影……所以我想帶你們來看看這座迷宮，找一找是否有門的存在。”
顧慎停住腳步，悠長雪谷盡頭，忽然變得昏暗陰沉下來。
兩邊陡峭山壁開始震顫。
“嘩啦啦！”
好似有烈風卷過——
但這震顫聲音在銹骨拔劍之后戛然而止，黑暗中亮起了兩縷金燦悠長的精芒，那是金穗花兇狠乖戾的眼神，只不過它在看到銹骨之后，眼神中的狠戾頓時清掃而空，那幾乎要將整座雪谷壓垮的毀滅本源，掀起比先前更恢弘更磅礴數十倍的烈風。
盤踞在山壁上的大蛇瞳孔驟然收縮，它反應速度很快，連忙收斂身子準備逃離。
在過往歲月里它已經吃掉了不少前來探索的北洲軍團調查者，冥王留下的“殺戮印記”刻在它的心頭，只要踏入此地的超凡者，它一律不會放過。
但這一次是意外！
因為眼前的超凡者實在太強大了，那是僅次于冥王的強大！
金穗花已經在第一時間做出了反應——
但還是晚了！
銹骨隨意一劍，一道劍氣釘在山壁之上，金穗花被震得飛出……
緊接著銹骨展開領域，毀滅本源瞬間收縮，一尊巍峨青銅巨人破土而起，抖擻身子，將迷宮雪谷的狹窄通道盡數擠滿，這巨人伸出手掌，一把將金穗花的脖頸攥住，后者拍打身軀，像是一條泥鰍，但打在銹骨小臂位置不疼不癢，反而發出陣陣金鐵之音。
周濟人，羅洱，鐘帷抬起頭來。
三人神情都有些復雜。
這條大蛇的戰力并不算多強……真要爆發戰斗，天瞳或者參天之樹隨意一人出手就能斬殺。
但這東西的身形實在太龐大了，想要將其困縛起來，難度比斬殺要高得多！
至于像銹骨那樣抓泥鰍般抓住大蛇。
對他們而言，就是天方夜譚。
“怎么處置？”
銹骨大將望向顧慎，淡淡開口。
如果放到以前，他根本就不會展開本源，直接一劍就將這小蛇劈了，但畢竟在現實世界中，這是顧慎的“寵物”……
“嗚嗚嗚。”
金穗花身上的乖戾氣息全無，此刻像是一條可憐的小蟲。
但顧慎知道，這只是偽裝，前任冥王留下的印記不除，這東西對人類的殺戮欲望便不會熄滅。
“讓我來吧。”
他緩緩上前，青銅巨人將金穗花的腦袋壓在地上，后者不敢有絲毫反抗，裝作“可憐”地望向顧慎，豎瞳之中滿是乞求之意。
直至顧慎將熾火引召而出。
金穗花眼神中的神情才有了變化……
那縷火光照亮了它的豎瞳。
它茫然，它困惑，它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熟悉和臣服感涌上心湖！
大量記憶灌入精神海中。
這條大蛇渾身震顫，數十秒后才從顧慎的精神世界中脫離，神情滿是不敢置信。
顧慎一只手按在大蛇顱頂位置，他以熾火作為牽引，將這條大蛇的精神海引召而出。在這次重啟的世界線中，周濟人三人組沒有等到披月城要塞出現才踏入舊世界，所以金穗花自然不可能以看客身份看到這三人的身影……但沒關系，這片精神海展示了金穗花盤踞“迷宮”接近二十年所發生的事情。
最重要的，便是這座所謂迷宮的盡頭，究竟是怎樣一副景象。
轟隆隆！
金穗花垂下頭顱，金燦的精神投影在五人面前展開——
迷宮如山崩一般，向著兩邊傾開！一片虛假綠洲，赫然浮現在眼前！
那里生機盎然，沒有遭受過源質風暴的破壞，只需看上一眼，便會讓人心生無盡向往！
就連銹骨也為之動容，險些催動青銅巨人，大跨步踏入那片綠洲之中。
但下一秒他就意識到……
想踏入這片綠洲，沒那么容易！
這座迷宮的盡頭，什么都沒有，這里不是迷宮，更像是巢穴。
“這的確是我們當年看到的景象。”
周濟人神色復雜，說道：“披月城要塞的盡頭，忽然出現了一扇門……門的后面就是這樣一片綠洲。只是我們踏入之后便發現了不對，這片綠洲其實只是‘海市蜃樓’，無論走多遠都無法抵達，于是我們開始尋找第二扇門，第三扇門。”
“舊世界的空間不連續，所以迷宮盡頭和綠洲景象……看似只是相隔數十步，但其實二者之間遙隔天塹。”
顧慎輕嘆一聲。
老師他們當年踏入的門，其實和眼前的迷宮，是一樣的存在。
與其說是陷阱，不如說是騙局。
他認真道：“不過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可以確定，那就是這片‘綠洲’的確存在。”
不管它是不是人類要追尋的綠洲。
能夠從迷宮和當年的披月城要塞中窺見真實影像，便說明舊世界中存在這樣一塊地界。
“理論上來說，是這樣的。”
周濟人怔了一秒，他意識到顧慎要做的事情了。
自從踏入披月城要塞，再也無法返回之時，他便開始擔心一件事。
不是怕死。
而是擔心千辛萬苦找到那座綠洲，卻發現這是一座精神虛構的世界。
但這里是“重啟世界”。
如果在重啟世界中，找到一塊精神虛構的世界……那么便等同于找到了這座重啟世界的破綻。
而反之。
如果綠洲是真實的，那么小隊便完成了最原始的初衷！
天瞳和鐘帷也明白了顧慎要做的事情。
“小師弟……你準備怎么找？”
顧慎深吸一口氣。
他伸手拍了拍金穗花腦袋，低聲道：“在這乖乖呆著。”
“嗚嗚嗚。”
依舊是低聲的嗚咽，只不過這次大蛇沒有絲毫偽裝，它已經被顧慎的熾火馴化，銹骨操縱青銅巨人松開手掌，它依舊乖乖趴伏在地面上，搖曳著細長的尾巴。
一行人離開迷宮，重新登上飛艇。
“旅者族群擅長開門，而接下來的地方，就是他們族群埋藏的‘希望’之地，旅者神座的真神被熄燭釘死，它們還抱著復活神座的幻想。”顧慎緩緩道：“我們想要向舊世界深處推進，就需要撬開旅者的嘴，把‘開門’的古文陣紋撬出來。”
顧慎要去往的下一處進發點，就是銀狐大將出事的那片隱蔽陸地。
“所以……接下來很可能會有一場相當慘烈的戰斗。”
顧慎認真道：“諸位請做好準備，一旦我們有人戰死，整個世界都會重啟。”
“你們待在飛艇上，我一個人即可。”
銹骨大馬金刀坐著，他雙手杵劍，語氣堅定地開口。
現實世界發生的慘劇，他無力挽回。
可在這虛擬世界中，他正好迎來了一次“拔劍”機會。
“雖然我也很想這樣……但旅者族群并不會玩單挑這種東西。”
顧慎無奈笑了笑，“一旦爆發戰爭，那個可以與本源交戰的黑雪山巨人，只有你能應付。而我們需要應付數之不清的低階旅者。在我的計劃中，我們大可以通過談判來獲得‘開門’的古文陣紋，這樣既可以避免戰斗，也可以保證不會重啟。”
銹骨緊攥長劍。
雖然他很想在旅者大陸大開殺戒，但終究還是恢復了理智……這種時刻的殺戮，除了宣泄情緒以外，的確沒有什么意義。
在這座虛擬世界中斬殺再多旅者，也不能幫助到現實！
而且坑害白蜥銀狐的，是深海，不是旅者。
“你要和旅者談判？”
銹骨皺眉問道：“這個族群會接受‘談判’這種東西么？”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這是每一個北洲邊陲戰士烙守在心的鐵律！
銹骨不相信旅者會和一個人類進行談判……尤其顧慎此次試圖索要的東西，還是這個族群最重要的“門戶”古文之術。
“試一試吧。”
顧慎瞇起雙眼，凝視著不斷覆蓋舷窗的黑暗霧氣，他輕輕道：“這世上沒有永恒的敵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一枚漆黑圓球懸浮在虛空之中，像是一枚熄滅的太陽，散發出濃郁的災厄氣息。
這里距離人類防線兩千三百里。
一艘飛艇懸停在結界之前，兩道身影緩緩離開飛艇。
銹骨撐開毀滅本源，包裹著顧慎進入這座災厄結界之中……
“這似乎是冥王的力量？”
看到這漆黑圓球之時，銹骨就意識到了不對。
這座巨大的災厄結界，應該是冥王締造的某座領域。
“是。”
對此顧慎并沒有否認。
他回頭望向飛艇，老師正站在舷窗外凝視著自己，他揮了揮手，而后聲音很輕地說道：“很久之前冥王和旅者曾經做過交易，旅者以族群子民的生命作為籌碼，換取冥王的引路。”
銹骨不敢置信地望向顧慎。
這樁交易的內容實在有些震撼。
“冥王需要一只強大的亡靈軍團，而旅者則是需要帶領子民找到一片安定的家園。”
顧慎平靜道：“這場交易最終的結局你也知道了……這就是我想要嘗試‘談判’的原因。”
這場交易的結局，是雙輸。
冥王隕落，所謂的亡靈軍團不了了之。
而旅者這邊就更別說了，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場交易，旅者神座都是純粹的受害者。
“直至此刻，旅者這邊的‘核心需求’依舊沒有被滿足。”
顧慎落在陸地之上，道：“這就是我們可以進行談判的原因。”
咔嚓。
輕微的碎裂之聲自顧慎腳底響起。
顧慎沒有低頭，但第一次來到這座結界的銹骨，卻是忍不住垂首望去，他神色發生了些許變化……災厄結界的天頂忽然涌現一大片烏云，一道雪白雷霆閃逝而過，照亮這廣袤陸地的全貌，無數旅者“尸骸”就躺在雪地之中，密密麻麻數不勝數。
“這里就是冥王亡靈軍團的埋骨地。”
顧慎面無表情道：“銹骨先生，接下來煩請你保護我的安全……一旦談判破裂，我們就只能大開殺戒了。”
“沒問題。”
銹骨的回答很讓人安心。
顧慎望向遠處的黑雪山，他引召出自己的火光，照亮這四方的黑暗，同時將自己的精神意念傳遞而出。
他只傳出了一句話。
“你們想要一座安居的家園么？”
下一刻，雷聲大作！
轟隆隆隆！
伴隨著雷鳴之聲，陸地開始起伏，猶如碧海浪潮一般翻涌，層層雪花浪潮遞進，最終一塊龐然大物破土而出，那是一枚巨大的手掌，從雪地下方抬起，這枚手掌足足有百米之巨，將顧慎和銹骨抓握在掌心，而后“緩緩”向上抬起。
只一瞬間，銹骨便做出了反應！
他瞬間握劍，緊接著就要施展“毀滅本源”，無數黑色本源氣息在頭頂斡旋，青銅巨人的輪廓已然浮現。
但顧慎按住了大將握劍的手。
“等等。”
顧慎的熾火能捕捉到危機。
目前為止，他并沒有感受到足以威脅生命的危險。
銹骨皺眉沉下氣來。
“嘩啦啦……”
黑暗世界中睜開了一雙巨大的猩紅雙眼，那正是黑雪山巨人的雙眼！
巨大掌心的積雪如流沙般飛散開來，它將踏入此地的兩人捧起，放至面前端詳。
“家園？”
旅者族群的進化有兩條路線，一個是犧牲智慧，一個是犧牲肉身，但兩條路線無論哪一條進化到極致，都不會有太致命的缺陷。換而言之這黑雪山巨人雖然“智慧程度”比不上族群里的智者，但它絕不是一個白癡，它可以聽懂顧慎的精神，也通過精神共振傳遞自己的意念。
它死死盯住顧慎。
顧慎的目光快速掃視一圈，最終落在黑雪山巨人的肩頭。
被釘死的旅者神座，就在那里！
顧慎知道，這石壁上的生靈并沒有真正死去。
為了逃避和冥王靈魂契約的懲罰，旅者將自己的“靈魂”投放到了五洲，所以這具肉身處于油盡燈枯，但還留有一線生機的狀態。
“是的……家園。”
顧慎認真道：“我可以給旅者找到一座適合生存的宜居家園。”
“家園！”
誰料，黑雪山巨人再次重復了這兩個字。
這一次它傳遞而來的精神，十分強烈，引動了天頂的雷鳴，顧慎被震得踉蹌一步。
這個大家伙似乎很憤怒？
顧慎不太確定，但心中已經有了不祥的預兆。
他試圖繼續推進這場談判：“你應該清楚‘交易’是什么意思吧，我可以帶你們去找新的家園，但是作為回報，旅者族群需要拿出‘門戶’古文之術。”
這縷精神傳遞出去之后。
整座世界都陷入了短暫的寂靜之中。
黑雪山巨人的頭顱緩緩向后揚起，它的“嘴唇”也緩緩張大。
下一刻。
轟！！！
震天的裂響在穹頂炸開，滾滾音浪從巨人的口中迸發而出，銹骨第一時間挺身而出，站在顧慎面前，將青銅劍拔出，毀滅本源撐開的半圓形護罩被這磅礴的怒吼之力瞬間沖擊了數千次！
顧慎神情蒼白。
他耳旁的雷音嗡嗡炸響。
“冥王！！！”
“這是你……欠我們的！”
另外一個則是黑雪山巨人棲身的那塊黑暗陸地。
由于是在重啟世界中，第一次成功提前出塞，飛艇行駛地很慢，兩天一夜終于降落，銹骨撐開毀滅本源護罩，將眾人籠罩在內，走下飛艇。
“轟隆隆……”
前半段航程，有兩個關鍵點。
一個是顧慎第一次執行出塞任務的“迷宮”。
顧慎展開精神地圖，凝視著那條蜿蜒迂回的行進路線。
想要抵達“終點”，必定會遭遇世界本源意志的阻攔。
“呼……似乎很順利啊？”
鐘帷緊張地站在舷窗前，他已經做好了迎接死亡的準備。
但離開龍骨要塞之后。
鋪天蓋地的風雪迎面而來。
面前是一座如同琉璃鑄造堆砌的慘白之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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