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佬給的這張圖紙....有問題！”
徐云的這句話在此時空曠安靜的操作室內顯得極其清晰，令本就有些安靜的現場再次沉寂了幾分。
諸如王淦昌、老郭、程開甲等大佬原本期待加速器開啟的表情，也都同時僵在了各自的臉上。
過了足足有十多秒鐘。
位于徐云不遠處的趙忠堯方才轉動了兩下眼珠，回過神后連忙看向了徐云，確認道：
“韓立同志，你說什么？英國人給的圖紙有問題？”
眼見另一邊的王淦昌已經停下了腳步，徐云便也松開了輪椅扶手，轉頭朝趙忠堯點了點頭：
“沒錯，趙主任，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英國人應該在圖紙上做了些手腳....或者說挖了個坑。”
趙忠堯嘴角囁嚅了幾下，原本很是和藹親切的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深色：
“可是這不太可能啊....小韓，這些設備早在香江的時候就檢查過一次了，甚至到咱們基地已經過了三輪手了，要是有問題應該早就被發現了才對。”
“過去兩天我和淦昌也都親自核驗過這些零部件，哪怕是一根螺絲釘兒都沒放過，這怎么會有問題呢......”
趙忠堯的語氣中充滿了費解，說話的時候還下意識的在搖著頭。
早先提及過。
這臺串列式靜電加速器的交易即便在共和國的歷史上都算是一筆大交易，放眼科研領域更是當之無愧的NO.1。
這年頭的兔子雖然還算不上強國，但兔子們的品行和后世還是一樣的。
物品的價格高低屬于談判技巧各憑本事，但對于已經達成一致的交易，兔子們自問不會在相關數據上下什么黑手。
不過另一方面。
自己有這品行是一回事，兔子們可不會單純到以為自己不做別人就不會做。
因此對于整個交易過程，兔子們從頭到尾都沒有絲毫放松。
要知道。
連當初毛熊支援給兔子們的氣體擴散膜的機子都被動了手腳，遑論英國這些歐洲國家了，不是自己人都有風險。
所以在收到了英國送來的這架串列式靜電加速器后，首都方面便立刻組織了一批可信賴的專家，當場對這些設備組件進行了極其仔細的檢查。
這個檢查過程花了足足兩天時間，除非是那種焊接到沒法分離的零部件，其余每個模塊兔子們都翻了個底朝天。
而這輪檢查的最終結果，則是這些零部件沒有任何異常，甚至沒怎么被更換過。
接著在串列式靜電加速器運到基地的當天夜里，趙忠堯又帶著王淦昌他們進行了一次詳細的檢驗。
當時徐云正在于敏他們的輕核組進行著一些理論協助工作，加之這種硬件檢測趙忠堯他們的經驗也極其豐富——畢竟華夏第一臺靜電加速器就是老爺子鼓搗出來的，所以他也就沒刻意去通知徐云了。
基地的這輪檢測同樣花了兩天時間，最終的結果也依舊是設備沒什么問題。
當時王淦昌還私下和趙忠堯吐過槽。
說是沒想到英國佬的這次交易還是挺君子的，自己有點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為了表示敬意他還準備兩年內不黑英國菜呢。
結果沒想到。
此時徐云的嘴里居然冒出了英國佬動過手腳的這種話，如何不會讓趙忠堯感到震驚？
某種意義上來說，徐云的這句話算是在否定老爺子的業務能力了。
好在一旁的徐云很快也意識到了這點，于是連忙在趙忠堯自我懷疑之前解釋了起來：
“咳咳....趙主任，可能是我說話有些急，沒能讓您完全理解我的想法。”
“我的意思其實是這架加速器的零部件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在一些附加的操作步驟上被人下了手腳。”
趙忠堯頓時一愣：
“操作步驟？”
徐云朝他嗯了一聲，麻煩老郭將自己的輪椅推到了掛著示意圖的墻邊，指著示意圖道：
“您看這里。”
趙忠堯跟著走到了墻邊，目光順著徐云所指的方向看去：
“這是....保護氣體？”
徐云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說道：
“沒錯，就是保護氣體被做了手腳。”
趙忠堯聞言，臉上再次露出了一絲錯愕，看得出來此時這位大佬的內心應該相當驚訝。
他想過可能是離子源出了問題、也可能是束流管被改了參數，甚至連電線是不是被加了超壓都腦補到了，唯獨沒有想過保護氣體。
早先提及過。
串列式靜電加速器的結構一共有七個模塊：
高壓發生器、離子源、加速管、分析器、電壓穩定和控制系統以及真空系統。
其中高壓發生器算是一個啟動模塊，主要作用是供給X射線管陰、陽兩極直流高壓和燈絲加熱電壓。
主要由高壓變壓器、X線管燈絲變壓器、高壓整流器、變壓變換匣以及高壓插座等元器件構成。
當然了。
這些元器件的具體功能不需要了解，光是其中的高壓二字，就不難想到另一件事——這種設備在運行中一定要配上絕緣性強的高壓氣體。
按照英國人所給的操作規范。
高壓發生器需要的高壓氣體是氬氣，這也是一種在工業上運用范圍很廣的稀有氣體。
不同于為氮氣在高溫下很活潑、容易和一些金屬發生反應的特性，氬氣是一種非常可靠的惰性保護氣，既不能燃燒也不能助燃。
這玩意兒在航空航天以及工業生產中非常常見，電弧焊接的所謂“氬弧焊”用的就是氬氣。
兔子們對于氬氣的運用和認知程度很高，所以在從英國方面得到操作規范后，無論是首都還是221基地方面的專家都沒有提出任何質疑。
不過如今看來.....
氬氣似乎有問題？
隨后在趙忠堯的注視下，徐云忍不住深吸一口氣，說道：
“趙主任，氬氣在一般條件下確實是非常理想的保護氣體——這里的李響挑揀可不僅僅是指普通工業，而是涵蓋了航空航天以及導彈之類的特殊領域。”
“但在加速器方面....尤其是高壓加速器這塊，氬氣其實存在有一個非常巨大的安全隱患。”
“隱患？”
趙忠堯微微一挑眉，下意識道：
“什么隱患？”
徐云看了他一眼，緩緩給出了答案：
“當高壓電極的梯度超過一定數字后，氬氣會讓軸向絕緣的電壓因子變小，從而失去側向的保護效應。”
說罷。
徐云亦是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
不得不承認，英國佬的這一手是真毒啊......
上輩子是高壓加速器的同學應該都知道。
高壓加速器，算是氬氣為數不多無法作為保護氣體使用的設備。
因為不同于其他場景，高壓加速器存在有兩個參數，也就是高壓電極的梯度以及絕緣柱的梯度。
在這兩個梯度的作用下，氬氣會出現一種叫做壘下熔合...或者說耦合的特性。
這種藕合會引起位壘高度的變化，并增加了位壘穿透機率，從而影響到束子流的發射。
而串列式加速器的原理早先提及過，這玩意兒是串聯的模式，離子源產生的負離子在加速管中加速后會在電荷交換室被剝離電荷變成正離子。
這種剝離過程一旦被改變了位壘穿透機率......
舉個例子吧。
路面上有A、B、C三條單向的雙車道，它們在某個位置交匯成了一條單向四車道。
原本交管局通過紅綠燈的周期可以做到平穩調度，也就是AB是綠燈的時候C是紅燈，又或者A是紅燈的時候BC是綠燈。
結果某天紅綠燈...也就是位壘穿透機率被改變了。
如果是兩紅一綠的時候那還好說，頂多就是效率慢一點，有兩條車道被浪費了。
可要是三盞燈全是綠的....那樂子可就大了。
堵車都算是小事兒，嚴重點還可能出現車禍——因為這幾條車道的通行車速很高。時速180都沒人攔著你。
如果車子越積越多，事故越來越嚴重，那么接下來會影響的自然就是.....路面設施了。
唰——
想到這里。
趙忠堯的額頭上頓時出現了一排濃密的汗珠。
串列式加速器的位置和操作間隔著一層玻璃，理論上來說設備發生事故不說會不會死人吧，至少危害上肯定要比爆轟試驗場炸藥爆炸低的多。
可不同于炸藥配方出錯還可以再次研發，串列式加速器一旦出了問題，那就是連修都沒法修了。
如今由于工業手段所限，兔子們恐怕也就能生產這架加速器十分之一的零部件。
這架兔子們付出了巨大代價的設備要是因為這種原因出故障....即便到時候組織不處罰他，趙忠堯也肯定沒法原諒自己。
而且不同于其他故障。
串列式加速器內部的這些管道都是有一定荷載強度存在的，也就是正常情況下它最少也得使用個幾次才會出問題。
有之前檢查的零部件報告在前，兔子們只會以為是自己哪些操作環節存在不規范，而不會反思到英國人身上。
兔子們最少要十多年才會擁有生產這種加速器的工業能力，可等到那時候再發現問題又有什么用呢？
這招可是真夠毒的。
想到這里。
老郭不由深吸一口氣，對趙忠堯說道：
“老趙，我記得七分廠這邊應該有類似的高壓容器吧？能不能簡單做個實驗驗證一下小韓的說法？”
趙忠堯面沉如水的點了點頭，指著某個方位說道：
“嗯，首都這次把我們原先的那臺設備一起送到了基地，雖然那臺加速器已經沒了靜電分析模塊，但檢驗高壓氣體還是不難的。”
趙忠堯所說的設備就是兔子們自己組裝的2.5MeV靜電加速器，也就是當初為了組裝氣象多普勒雷達而拆解掉的儀器。
如今隨著劍橋大學那臺加速器的到來，這臺失去了靜電分析模塊的加速器用處已經沒那么大了。
所以組織上經過討論后認為，與其把它放到倉庫里頭等著今后有靜電分析模塊的時候再組裝使用，不如把它一起運到基地、
要是劍橋這臺加速器的某些小環節出了問題——比如運輸過程中磕碰發生了形變，說不定還能用原本這臺的零部件填補填補。
不過如今事態特殊，這臺2.5MeV的加速器恐怕就得犧牲犧牲了。
當然了。
看到這里，可能有同學會有個問題：
不對啊，既然氬氣不能作為保護氣體，為啥趙忠堯他們原本沒有發現呢？
原因很簡單，氬氣出現壘下熔合的條件要求比較高，例如電極梯度必須要超過80KV每厘米才行。
原先那臺2.5MeV的加速器在正常工作的電極梯度只有14.6KV每厘米，兔子們又把它視為重寶，自然不可能沒事就用超載電極去試它的反應了——更別說如今的科技水平還認知不到壘下熔合這個層面，畢竟涉及到粒子的自旋呢。
這就好比你指望門捷列夫活著的時候能意識到氫在高壓下能變成具備導電性的非金屬單質，這顯然是沒啥可能的事兒。
視線再回歸現實。
存放有2.5MeV加速器的倉庫距離現場不是很遠，因此趙忠堯很快便讓王淦昌去做起了檢驗，眾人則留在原地等待了起來。
半個小時后。
王淦昌小跑著回到了屋內，剛一進門就朝趙忠堯揮了揮手中的文件：
“老師，出結果了！”
眼見王淦昌此時滿臉通紅，趙忠堯立馬便猜到了結果：
“怎么，小王，氬氣確實有問題？”
王淦昌聞言喘了兩口氣，小雞啄米似的點起了腦袋：
“沒錯，在我們提高了負載電壓并且形成梯度差后，氬氣確實降低了絕緣效果。”
“或許是咱們那臺設備負載能力不高的緣故，五分鐘不到束流管就爆開了，連帶整個頭部模塊全部出現了缺損。”
趙忠堯聞言沉默良久，最后重重的一揮拳頭：
“哎！這群英國佬！”
趙忠堯的動作似乎引起了現場某些人的共鳴，只見一位看起來比較年輕的學者忍不住看向了李覺，問道：
“廠長，那些英國佬這樣對咱們，咱們能反制回去嗎？比如取消交易之類的？”
話音剛落。
一旁的老郭立馬搖了搖頭，在李覺之前便解釋道：
“取消交易就別想了，咱們在收貨的時候就把氣象多普勒雷達技術一起交給對方，這是約定好的一手交資料一手交貨。”
“至于反制.....你覺得英國人會承認嗎？”
“他們大可以一攤手，一句就能糊弄過去了。”
年輕人頓時默然：
確實。
英國人這次并不是在硬件上下的手腳，保護氣體這種事兒扯皮起來非常麻煩，人家不承認你拿他也沒啥辦法。
不過就在老郭搖頭嘆息之際，他的耳邊卻悄然響起了徐云的聲音：
“那啥...郭工，如果想要讓英國佬付出些代價的話....倒也不是沒有辦法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