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軍的動向,讓沈毅甚感詫異。
因為,按照齊人原本的動靜,他們是準備大規模布兵寧陽的。
如今,寧陽戰事還沒有完全打起來。
但是在沈毅遇襲之后的第二天,按照邸報司以及內衛的情報,齊人似乎…
就已經開始后撤了。
沈毅的中軍大帳里,已經恢復過來的薛威,坐在沈毅旁邊,兩個人一起看著那份高高掛起來的地圖。
沈毅用一根樹枝,在地圖上指指點點,然后開口說道:“兩天前,寧陽北邊一百里之內的齊人,絕對超過三萬人,而且還有更多的援兵,正朝著寧陽過來。”
“但是如今。”
沈毅手里的木棍,向地圖上方移動,沉聲道:“現在,他們都已經在北撤的路上了。”
薛威聞言,也緊皺眉頭,他看著這份地圖,喃喃道:“寧陽這一仗,還沒有開始打啊…”
薛威說的沒有錯。
雖然到目前為止,雙方已經數次接觸,甚至沈毅本人,也已經被齊人襲擊,但事實上,算上沈毅遇襲這件事,雙方正經投入戰斗的兵力加在一起,也就是一萬人左右。
而事實上,這會兒寧陽附近的兵力,雙方加在一起是近十萬人的大規模兵力聚集。
這種規模的兵力聚集,卻只有萬人規模的軍事碰撞,基本上就等于還沒有開始打,齊人就已經逃了。
沈毅心里也覺得有些古怪。
因為這些齊人,態度轉變的太大了,幾乎就是兩級反轉。
要知道,僅僅是在兩年前,甚至是一年半以前,也就是在齊人丟失徐州之前,他們始終都沒有怎么把淮安軍看在眼里。
而現在,他們不僅把淮安軍看在了眼里,甚至還有些畏之如虎的感覺了。
不然,也不至于剛剛過手,就開始迅速后撤。
沈老爺琢磨了一下,輕輕搖頭:“不管齊人這么做是出于什么原因,未戰先怯,已經盡失銳氣。”
此時的沈老爺,雖然對于燕都局勢知道的很多,但是的確不太清楚,燕都城里的暗流洶涌,以及北齊國力的愈見捉襟見肘。
如果他知道,是北齊那個姓嚴的漢相,一手把圖遠這個鷹派將領,轉化成了現在的龜派,他多半會在心里懷疑那位嚴相爺,是不是內衛的臥底了。
不過朝堂斗爭就是這樣。
有些時候,個人利益超脫在國家利益之上。
這并不是因為這些官員就沒有大局意識,而是因為,官場上不能有君子。
所謂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尤其是在國勢衰頹的時候,多做多錯,而且一個人越是出力,越是以大局為重,就越是容易被旁人給拿捏住。
很顯然,圖遠并沒有那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魄。
因此,他在這個時候,很絲滑的轉變成了一個保守派,想要按照嚴禮的說法,以拖為主。
拖個幾年,南陳的攻勢自然土崩瓦解。
而他,因為有新朝的從龍之功,到時候也一定會被粉飾為保家衛國的大英雄,著實是沒有什么必要,帶著人在戰場上,去跟沈毅硬碰硬。
尤其是在體驗過淮安軍的戰斗力之后。
這邊還在軍帳里研究地圖的沈毅,一時半會自然弄不明白這些齊人的想法,不過他很快調整了戰略,指著地圖上的堽城壩,開口道:“兩天時間左右,蘇定所部就能到這里。”
他看著薛威說道:“你帶人,盡量墜住齊人,不要讓他們走的太快。”
薛威先是點頭,然后看著地圖,微微嘆息:“沈公,如果他們現在開始全力后撤回濟南府,很難全部把他們留下來,蘇將軍那里,怕也不可能統統攔住。”
“能留下一個是一個。”
沈毅伸手敲著桌子,沉聲道:“今日這里多殺一人,來日大戰,咱們就能少死一個兄弟,甚至少死好幾個兄弟。”
薛威起身,低頭抱拳:“末將這就帶人去追擊。”
沈毅最后看了他一眼,吩咐道:“追歸追,但是不可懈怠,這些齊人也不是蠢物,當心他們設伏,埋伏咱們。”
薛威咧嘴一笑,開口道:“沈公您埋伏了敵人那么多次,末將看也看會了,不會上這些齊人的當。”
他抱了抱拳之后,準備轉身離開,剛扭過頭,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又回頭看了看沈毅,低頭道:“沈公,您身邊或者是我先鋒軍里,有齊人的奸細,這件事不得不慎重小心,因為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前天晚上,還好是夜里,那些齊人又擔心咱們的援兵趕到,打的很急,才僥幸取勝。”
“要是大白天,碰到同等規模的齊人騎兵,恐怕跑都很難跑得脫。”
沈毅啞然一笑:“大白天的話,斥候也不是瞎子。”
說到這里,沈老爺臉上的笑意慢慢收斂,開口道:“從那天晚上開始,我就已經派人在查了,這幾天,應該就能出結果。”
“露了尾巴,沒有那么容易縮回去的。”
他抬頭看著薛威,面色平靜:“這些事情,我會處理的,你打好仗就好。”
沈老爺頓了頓,開口道:“碰到蘇定之后,多跟他溝通,這一仗打完之后,就可以著手兵進濟南府了。”
薛威恭敬點頭,轉身離開。
薛威離開之后,沈老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半晌沒有動彈。
等到小半個時辰之后,大帳的簾子被人緩緩掀開,駱勇站到沈毅面前,低著頭抱拳道:“司正。”
沈毅沒有睜開眼睛,只是淡淡的說道:“那天晚上在場的所有人,包括先鋒軍的三個千戶營,我都沒有讓他們離開。”
“這幾天,邸報司和內衛,都在查這件事。”
“再給你一兩天時間,盡快把這件事情查清楚,把該揪出來的人揪出來。”
之前,因為這三千先鋒軍與齊軍激戰一整個晚上的事情,沈毅吩咐他們南撤休整,不再上前線。
這么做,最重要的原因當然是為了讓他們休息。
而另外一部分原因,也是想要清查出那天晚上,到底是哪些人,給齊人通了風,報了信。
為了這件事,他直接把駱勇調回來,讓他跟在自己身邊。
駱勇低著頭,聲音低沉:“司正,屬下過來的時候,下面的兄弟已經跟屬下提了這件事。”
“目前,大致濾過一遍之后,可疑的人不少,再有兩三天時間,應該就能揪出來。”
沈毅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抬起眼皮看了看駱勇,隨即又低了下去。
“找到人之后,要順藤摸瓜,只要有這么一個諜子,背后一定有一串諜子。”
駱勇應了聲是,然后低頭道:“司正,如果找到了人,是交給您處理,還是邸報司處理?”
沈毅想了想,回答道:“看是哪里的人。”
“要是邸報司的人,你自行處理,然后跟我打個招呼就行。”
“如果是淮安軍的。”
沈毅瞇著眼睛,輕聲道:“那你們的確不好處理,直接送到我這里就是。”
駱勇恭敬低頭。
“屬下明白了。”
一轉眼,又是兩三天時間過去。
第三天傍晚,沈毅正在翻看堽城壩送來的戰報,給薛威蘇定他們回復的時候,駱勇在外面叫了一聲司正。
這個時候他來找自己,沈毅已經預想到了是什么事情,他放下毛筆,深呼吸了一口氣,緩緩開口。
“進來罷。”
“是。”
駱勇應了聲是,然后呼喝了一聲。
五個被綁的嚴嚴實實的漢子,串成了一串,跪在了沈毅面前。
沈毅打量了一眼這幾個人,直到看到最后一個人,他眼皮子才猛地跳了跳。
那是個千戶。
抗倭軍舊人。
沈毅是認得的,而且全是熟識。
見沈毅看向他,他臉色立刻通紅,低著頭不說話了。
沈毅便深深皺眉。
一旁的駱勇,指著一個小卒,低頭道:“司正,當天給齊人報信的,就是此人。”
“屬下層層往上挖,最終挖到了柳千戶。”
沈毅搖了搖頭。
“為什么啊?”
柳千戶低著頭,一言不發。
駱勇冷笑了一聲:“為了錢。”
“這廝好賭,跟著司正這幾年,從來沒有斷過賭博,軍餉根本不夠用。”
“隨軍到了淮安之后,就欠了一屁股債,然后被清凈司找上門,說替他還清一切債務,另外再給他一大筆錢財。”
這三十來歲的柳千戶跪在地上,淚流滿面。
“沈公,末將原先,絕不知那人是齊人…”
沈毅沒有理會他,而是繼續看著駱勇。
駱勇繼續說道:“清凈司供了他幾年開銷,一直沒有讓他辦任何事,甚至這一次響箭煙花,原本也跟他沒有關系。”
“機緣巧合,清凈司原本的上線沒在,齊人才讓他中轉了一次消息,否則根本查不到他。”
沈毅沉默許久。
柳千戶跪在地上,叩首垂淚:“沈公,末將該死!末將該死!看在末將這么多年對您忠心耿耿的份上,求您,給末將一個體面罷…”
所謂的體面,是指淮安軍內部處理,對外宣稱戰死。
沈毅微微搖頭,靜靜的看了看他。
“柳開。”
柳千戶身子抖了抖,垂淚道:“末將在!”
沈老爺閉上眼睛,面無表情吐出了兩個字。
“叛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