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
因為山道狹窄,皇帝寬大的龍輦不可能上的來,因此只坐了四人抬轎上山,而跟在他身后的沈毅,因為受了傷,所以也坐著四人抬轎上山。
值得一提的是,在朱鎮等人的堅持下,給沈毅抬轎子的,俱是他衛營中人,不是宮里或者內衛的人。
眾人從清晨開始出發,一直到巳時左右才到了封禪臺附近,這會兒在李穆和禮部尚書以及泰安州本地官員的安排下,各種禮儀禮節都已經準備妥當,由禮部尚書章翰主持整個祭天禮儀。
天子儀仗位列兩旁,很是威武霸氣。
除了泰安本地的官員之外,此時還有許多儒學名宿,被李穆早早的請過來觀禮,與皇帝不同的是,他們都早早的登上了泰山,已經在這里等候許久。
沈毅下了抬轎之后,因為右臂還有些疼痛,便沒有怎么參與祭天的整個過程,只是默默的看著皇帝在禮部尚書的安排下,進行一個個祭天的禮儀,復雜繁瑣。
封禪臺上,響起了威嚴的鼓樂之聲,沉悶而又雄闊。
一大堆繁瑣的禮節之后,皇帝陛下最終登上封禪臺。
他回頭看向身后,晉王李譽便上前,攙扶著沈毅,一起上了封禪臺。
兩個小皇子,也被牽上了封禪臺,一左一右跪在沈毅與李穆身后。
等五個人都到齊之后,鼓樂變得更加威嚴深邃,禮部章尚書聲音高亢:“請陛下,宣讀祭天文書。”
洪德皇帝臉色有些蒼白,他也受了傷,而且受傷不輕,被折騰了好幾個時辰,這會兒傷口估計都已經迸裂了。
不過這是他人生最光輝最耀眼的時候,容不得任何差錯,皇帝陛下對昊天老爺畢恭畢敬上了三炷香之后。從宰相陳靖手里,接過早已經擬好的祭天文書,抬頭望天,聲音里帶著難掩的激動。
“大陳自太祖皇帝蒙天命肇基以來,今百有五十余年,幸賴上天私愛,至今綿延未絕。”
“然世宗章皇帝之時,帝星晦暗,有塞外野人竊國盜鼎,致使神器崩裂,社稷滅絕,生靈涂炭,宗廟南移。”
“臣李穂,幸承祖宗基業,上仰昊天福佑,下賴臣民盡心。”
“今已復大半祖地,將全大陳江山。”
皇帝陛下,將三炷香插進香爐里,然后畢恭畢敬,跪了下來,低頭叩首。
“今禱告上天,伏請上天,念臣微薄功德。”
“護佑大陳,江山百代,國祚萬年…”
說罷,他畢恭畢敬下拜。
身后四個人,也跟著皇帝畢恭畢敬,對昊天上帝下拜。
也就是拜所謂的“老天爺”。
在這之后,又是一段漫長冗雜的禮儀,直到禮部尚書宣布禮成之后,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跪在地上,叩拜封禪臺上的皇帝陛下,聲音齊整,如同雷震一般。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洪德皇帝兩肩低垂,站在封禪臺上,他抬頭望天,閉上眼睛,似乎在享受這人生最高光的一刻。
過了不知道多久,他才睜開眼睛,看向四周,臉上露出笑容:“都平身罷。”
說完這句話,不知道是因為身體不舒服,還是因為受了傷,皇帝一個趔趄,差點跌倒,還好沈毅就在他身后,連忙用沒有受傷的左手,一把攙扶住皇帝。
沈老爺壓低了聲音,有些著急:“陛下,您沒事罷!”
皇帝只是身體晃了晃,然后搖頭道:“朕沒事。”
一旁的李穆,攙扶住了皇帝另外一邊,不過他剛碰到皇帝的肩膀,就聽到皇帝“嘶”了一聲,晉王爺如同觸電一般,連忙收回了自己的手,然后抬頭看著皇帝,一臉不可置信。
皇帝陛下的嘴唇,這會兒已經沒有什么血色。
他看向李穆,神色平靜:“王兄,朕沒有事,只是有些累了。”
晉王立刻低頭道:“是,是…”
他抬起頭,飛快的看了一眼沈毅,沈老爺面色平靜,裝作什么事都沒有發生。
“今天朕就不下山了,就在泰山上住一夜,勞煩王兄去給朕準備。”
李穆立刻會意,低頭應了聲是,扭頭帶著兩個皇子,下了封禪臺。
走下封禪臺的時候,他還有些不太放心的回頭看了看身后的兩個傷員。
等到晉王走下去之后,皇帝扭頭看了看身旁的沈毅,低聲笑道:“沈卿右臂受傷,朕左肩受傷,所幸剩下了一左一右兩條胳膊完好,正好可以互相攙扶。”
“咱們君臣,互相扶一扶罷。”
沈毅低頭應是,然后兩個人互相攙扶,緩緩走下封禪臺。
旁邊的太監以及大臣們,沒有一個人敢上前,也沒有一個人敢說話。
沈老爺落后皇帝半步,低聲道:“陛下,您龍體重要,雖然傷不重,但務必不能大意,等會就回去好好將養。”
“沒有大好之前,臣建議您就留在泰安休養,這外傷最忌路上顛簸,一個不小心,就會加重。”
皇帝陛下也在用力扶著沈毅,他聞言有些不太服氣,笑著說道:“沈卿這話說的,好像朕的身體弱不禁風一般。”
他看向沈毅,然后又說道:“咱們君臣同歲,記得嗎?朕比你只大了兩個月。”
沈毅啞然一笑,開口道:“臣這十年都在外面奔波,別的沒有,倒是鍛煉出了一副好身體,平日里連病都很少生了。”
二人一前一后,下了封禪臺,很快就有太監們圍了上來,然后抬著兩個人,到了泰山上的別院之中休息。
別院之中,君臣二人都坐了下來,皇帝斜靠在床榻上,臉色依舊不太好看。
這會兒,他身上的袞服已經褪了下來,左肩的傷口因為活動的太多,已經裂開了,正在往外滲血。
相比較來說,沈毅今天活動要少了許多,情況要好的多。
不過兩個本應該靜養的傷員,這會兒都活動了半天,前一天晚上又沒有好好歇息,這會兒身體狀態都不是很好。
但是皇帝的精神狀態十分不錯。
在太醫給他換包扎布上藥的時候,皇帝看著沈毅,忍不住道:“沈卿,你說人死后有靈嗎?”
沈毅聞言一怔。
這個問題,如果是另一個世界的他,大概率會回答不會,但是現在,他本人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于是他沉默了一會兒之后,回答道:“臣想,大概是有的。”
皇帝抬頭望著房頂,半天沒有說話。
等換藥的太醫退下之后,他才扭頭看著沈毅,笑著說道:“要是死后有靈,那父皇現在應該看到了。”
皇帝陛下斜躺在床上,眼眶有些發紅。
“他老人家要是看到了,朕有封禪泰山的這一天,應該會高興罷…”
身為皇帝,他很少會在外人面前,表現出自己的軟弱的一面,甚至絕少會在外人面前,表露自己的真實情緒。
但是現在,可能是因為高興,也可能是因為一些別的什么原因,這位大陳的皇帝陛下,在沈毅面前眼含淚花。
今年是洪德十八年,也是洪德皇帝在位的第十九年。
親政的第十三年。
十三年以來,除了最早兩年干了些荒唐事之外,整整十三年時間,這位本性貪玩的皇帝,硬生生壓抑住了自己的性格,兢兢業業的做了十三年皇帝!
這會兒,他終于有所成就!
而且幾乎是歷代帝王都在追求的成就!
哪怕是對于皇帝來說,也絕難完成的成就,他心里自然是高興的。
又高興又激動,同時又有些想哭。
皇帝陛下用袖子擦了擦淚水,對沈毅笑了笑:“父皇若是知道將來會有沈卿這么個人,當年多半不會郁郁而終,也不會留下我們孤兒寡母,留下朕在帝位上戰戰兢兢那么多年。”
沈毅連忙低頭。
“先皇若是在,臣現在恐怕連個知府也當不上。”
“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先有陛下知人善任,才有臣僥幸做成了一些事情。”
洪德帝笑了。
“沈卿說話,真是一如既往的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