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無日月,地無草木。
萬物皆有陰陽,人世亦是如此,在陽間之下的這片昏黑喑默的土地,被稱作幽冥。對于世間生靈包括絕大部分修行者來說,這里都只是一片傳說中的存在,是孤魂野鬼的匯聚之所,但絕無可能接觸到。
唯有一些特別的人,譬如領悟玄冥大道之輩,能夠以陰陽眼窺探幽冥,而執掌玄冥者,可以陽軀進入陰間,甚至能夠與幽冥界的鬼王合作,彼此提供助力。
其實玄冥大道并非什么邪道,世上大道本就不分正邪。曾經在天星神教尚存時,玄冥道主地位極高,更像是一個陰陽兩界的中間人,可以行走在兩界之間促進溝通交流。
可在天星神教分裂以后,冥王宗一脈墮入魔道,開始借助對陰魂的掌控濫殺無辜增強自身,這才使得玄冥大道走上歧途。
曾經玄冥道主與十殿鬼王相交,而如今的冥王宗主,即使以血食祭祀的方式依舊只能請動兩殿鬼王,就是因為冥王宗墮入魔道,大多數鬼王不愿再為之助力。
星辰璀璨的幽冥界,這一日降臨了兩道格格不入的身軀。
當先一位便是玄冥道主,已經善惡兩念合一的冥王宗主林破云,只是如今冥王宗已經覆滅,他也丟失了地藏真身,再無從前耀武揚威的神氣。
在善惡融合以后的這些日子里,他時而會成為心思純凈的無厄和尚、時而又會變成唯我獨尊的冥王宗主,經歷了相當困難的撕裂重組,才逐漸穩定在如今這個狀態。
當初的林破云為了報仇可以自斬一刀,可見無論善惡,都是一個狠辣果決之人。現如今的他也就是面色淡漠,明晦難辨。
在他身后,是一道看起來頗為蒼老的身影。
老者一身白麻僧衣,長髯飄飄,正是先前北域圣山上的萬法尊者。可是他明明在天北獄一戰中,已經被妖神殺死,不知為何又出現在了這里。
林破云也不清楚。
他只知道自己執掌大道能夠行走幽冥,卻不知萬法尊者為何也能夠如此隨意行動。
“你該不會真的已經死了吧?才能在陰間如此自如。”林破云納悶道:“只不過有什么秘法讓人看不出你是個鬼。”
“世人只知長生大道壽命悠久,卻不知此道修行到極致,便是‘不死’。”萬法尊者呵呵笑道,“林宗主完全不必擔心這個,我離變成鬼,還遠著呢。”
“就算是人間不死也不該有行走幽冥之能。”林破云兀自不解。
若是隨意一個人都有這般權能,那他這玄冥道主還有什么意義?正因如此才有些懷疑。
“行走幽冥的能力,是另一番機緣。”萬法尊者悠悠說道:“人活得久了,自然機緣就會多些。”
說話間,兩人已經來到了一片平坦荒原之外。荒原向前數百里,有一座高聳入云的巨山,山形如同惡鬼頭顱。
“你說……”林破云仰望此山,“地藏元神就被鎮壓在這里?我驅使地藏真身多年,卻從未聽聞。”
“冥王宗的歷史和惡地藏比起來,還是有些太短了。”萬法尊者看著山頂的巨峰,似乎有些激動,目光湛亮。
“當年在極西以西之地,曾有一片不比九州大地小多少的土地,那里亦有繁盛的文明,佛法修行便是在此出現。那里建立了極度崇佛的慈悲國度,只是后來有一代國君,哀于敬佛百年而從未見過真佛,便興建大陣祭壇,請求上界真佛降臨。”
“可降臨的卻是一尊無比強大的極惡地藏!它的修為堪比神圣。整片極西大地,都在惡地藏的破壞下崩壞毀滅。”
“眼看整座人間都要被它所毀,幸虧此時有一無名古佛出世,在關鍵時刻自斬魔念、肉身成圣,踏入了第九境通玄。可是即便無名古佛的力量,也無法完全鎮壓這沒有比他弱太多的極惡地藏,他只能將這惡地藏也一分為二。元神鎮壓在這幽冥界,由十殿王看守。真身鎮壓在陽間,由諸仙門鎮壓。”
“不知過了多少年后,地藏真身被挖掘出來,還被當成了神器驅使。而地藏元神一直在這里,沒有動過。”
“現今世間傳說,惡地藏滅世被諸神綁縛鎮壓于幽冥,其實就是從此事脫胎而來。傳言之中,也藏著真相。”
“可這真相已是上古秘辛,伱又是從何得知?”林破云奇怪地看著萬法尊者,“莫非……你就是那個時代的人?”
“呵呵。”萬法尊者一笑,“這怎么可能?那可是多少萬年前的事情,我只不過曾機緣巧合,獲得過那位無名古佛的傳承罷了。”
“那都無所謂。”林破云一擺手,再度轉頭看向這座巨山,“你想將被鎮壓的地藏元神挖出來?有十殿鬼王鎮守,僅憑咱們兩個力量不可能吧?他們在陰間,可都是臨界者級別的存在。只要這里有一點動靜,立刻就會趕過來。”
萬法尊者對此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林宗主,事在人為。”
“這誰能想到啊?”
此時神墟觀中的楚梁,也面臨著一個震驚的場面。踏步而來的神墟觀主,相貌居然與自己蜀山的袁師兄一模一樣。
若說有什么差別,大概就是氣質超然一些、威嚴更重一些以及多了三撇胡須,僅此而已。也還是一眼就可以看得出,這是兩個一模一樣的人。
“你先別急。”對面的中年男人擺擺手,微笑道:“我不是你認識的那個人,請上座。”
他在桌案邊坐下,先端起茶壺,自斟了一盞,又給楚梁斟了一盞。那邊楚梁身上的繩索自動脫落,收入他的袖中。
“莫非……”楚梁脫得自由,站起身來,眼珠一轉,道:“前輩你四十年前曾經游歷過蜀山一帶?”
“咳。”中年男人正要飲茶,聽聞此語險些嗆到,一把將茶盞放下,道:“想什么呢?我們神墟觀怎能隨意……你們蜀山那個,不過是我三千化身之一罷了。”
“分身?”楚梁訝然。
“可以這么理解,神墟觀孤懸世外,難免會對世間形勢不了解。歷代神墟觀主,都需以化身游歷人間,了解世事發展。尤其是九天十地這樣的頂尖仙門,更是必須關注的。”觀主解釋道:“但化身又與分身不同,像你認識的那個袁拙師兄,從來都不知道我的存在,他只當自己是一名普通的蜀山弟子,與常人一樣生活、修煉罷了。只不過他所知曉的一切,都會為我所知。”
“袁拙師兄真的與常人一樣嗎?”楚梁小聲訕笑了下。
如此想來,袁師兄身上的種種特異倒是可以理解了。他為何修為不高,但腦力驚人。明明看起來木訥不通人情,可是對于世間事又近乎無所不知。
如果把他當成一個專門存儲記憶的存在,那倒很說得通。
只是這樣的方腦殼,在九天十地每座仙門中竟都有一個,居然從未有人注意到?想想倒是也有可能,恰如護法長老修行的神通一般,世上就是有這樣因果一般的神通,可以直接改變人的認知。
想到這里,楚梁忽然面色一變:“不好。”
“怎么了?”觀主問道。
“若袁師兄的一切都可以為你所知,那我紅棉峰的賬目豈不是……”楚梁右拳重重一捶左掌,“日防夜防,未曾防到這一手。”
“……”觀主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
半晌,他才開口道:“你覺得我會在乎你那點賬目嗎?”
“倒也是。”楚梁嘿嘿一笑,“不過晚輩確實好奇,前輩執掌的這神墟觀,所在意的是什么?”
這是他一直想要知道的事情。
神墟觀強大無比、神秘莫測,在這與世隔絕之地,聚攏一批強者代代傳承,究竟是為了什么?
觀主看著楚梁,頓了頓,而后答道:“對于你的疑惑,我都可以解答。”
接著他便講述道:“神墟觀的存在,其實是為了守護這座人間。”
“守護人間?”楚梁聽著這無比高大上的說辭,略有疑惑,“那為何以往人間大劫,似乎從未出現過神墟觀的身影?譬如三千年前的妖神之亂,若非蜀山前輩以死力敵人間豈不是已經覆滅……”
“你說的哪里是人間。”觀主輕輕搖頭,“只不過是九州人族罷了。”
楚梁沒有出聲,等待著對方的解釋。
就聽觀主繼續說道:“無論人族、妖族,亦或是更早的九黎、海族……都是這世間衍生出的存在,世事輪轉,主宰人間的種族更替,其實也是歷史的必然。無論這主宰如何更替,其實都不會損耗這方天地半點,不過是靈氣來復去,聚于天地又散于天地罷了。”
“前輩所言的人間,是指這一方大世界?”楚梁理解了對方的意思,“而非世界里的某些生命?”
“這是自然。”觀主道:“平日里你們修行中人常以除魔衛道自居,常稱頌蜀山前輩拯救人間的壯舉。可人間又何須你們拯救,就算妖族主宰世界數千年,也不過是換了另一種生靈罷了。就算所有生靈都死光,這方天地也不會有半點毀損。只要靈氣不失,再過千萬年,又會有新的生靈衍生。”
“聽前輩的意思,這方世界的毀損,便是失去靈氣?”楚梁捕捉著對方所提及的信息。
“不錯。”觀主微笑:“只有一種途徑,會招致天地毀損。”
“飛升?”楚梁猜測道。
“正是。”觀主點頭。
“所以神墟觀的存在,是禁止飛升?”楚梁有些震驚。
難道這座道觀藏著某種可以壓制第九境神圣的力量?那也太驚人了。
“倒也不會禁絕。”觀主答道:“神墟觀乃是當年李圣飛升之前創建,他在神墟觀中立下三條禁令,稱為飛升律。”
“第一,九境飛升必須有所斬獲,為人間補全靈氣。”
“第二,九境飛升以后必須留下肉身,為人間補全大道。”
“第三,如果飛升失敗,此九境絕不允許復活。”
楚梁聽著這三條飛升律,只覺頗為震撼。在茫茫無盡歲月之前,李圣作為第一位飛升之人,給未來所有第九境神圣立下規矩。
聽來就十分霸氣。
經過觀主的講解,他明白了這飛升律是為何存在。
第九境必須有所斬獲,是因為第九境凝聚了這人間相當大一部分的靈氣。之所以世上只能有一尊神圣,最大的原因就是靈氣不足。
神圣之間亦有差距弱些的至少也要占據整座人間的一成靈氣,強些的可能要占四五成之多。這樣的存在一旦飛升一個,那人間靈氣暴跌。
用不了幾次,這座世界就會變成沒有靈氣的末法之地。
所以,飛升者必須有所斬獲。
天劫降臨之時,通天路打開,飛升者至少要從上界斬落足以補全自身靈氣的存在,才可以安心飛升。
就像是李圣飛升之前,斬落了神墟。
神墟大地所蘊藏的靈氣不僅足以補全他帶走的部分,甚至還遠遠超過。這也是整片天地可以升華,將修行桎梏從第七境升到第九境的關鍵。
第九境必須留下肉身,道理相差不多。
對于人間大道,第七境是借用、第八境是執掌、第九境是融合,一旦融合大道以后,便與天地存乎一體。
若是飛升,這座人間便會永久失去這條大道。
譬如楚梁以神霄晉升第九境通玄,并且借此飛升,那天地間就不會再有陽雷存在,風雨之中再無雷聲。
如此數次,那整座天地的規則將不再成立,世界也會就此崩塌。
可是舍棄與大道融合的肉身,將大道留在世間,也就意味著第九境只能以元神飛升。而沒有了融合的大道,那第九境最重要的根基也將失去。
飛升上天的神圣,將會變成被爭走大道的天元一般的存在,成為修為強一些的“八境半”。
必須有所斬獲拼一拼也就算了,舍棄自己最根本的力量,肯定是所有第九境所不愿的。
誰會愿意舍棄自己的絕大多數,來回哺一個可能再也不會回來的家鄉呢?即使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家鄉所給予的。
至于所有飛升失敗的第九境不能復活,這個同樣重要。
一旦飛升失敗可以被復活,那第九境理論可以在這方世界實現永生。而世間只能有一個第九境,久而久之,將再沒有任何生機與活力。
這方世界將永遠止步于此,無法再出現新的希望,不能再突破桎梏向上晉升。
只有不斷地出現新的神圣來挑戰,這方世界才能充滿希望,不停升華。未來第九境也許都不是極限,會變成十境、十一境……
當然,自從李圣以后的漫長歲月里,還沒有這樣的人出現。
可他在離開之時,就已經預料到了后世有可能發生的一切。即使是神圣,如果沒有制約,也難逃自私自利之心,所以必須要有所限制。
為了這方天地的存續,制約第九境神圣,就是神墟觀存在的意義。
楚梁聽完不免唏噓,本以為神墟觀是某一支世外流傳的古老傳承,沒想到竟然承擔著如此重大的責任。
他由衷地感慨道:“李圣,當真偉大。”
晚上好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