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斌謙遜道:“略知一二,讓您見笑了。您接著說,呂據為什么繼位后不開心?”
呂先生道:“因為他每一天都在誠惶誠恐中度過。柴榮大帝身上的光輝不遜于任何一位成名帝王,呂據知道,要想勝過他,是不可能的事。他更知道,自己才智平庸,沒有能力治理好這么大的國家,領兵打仗方面,更是相較大帝這種軍事天才遠甚。他生怕哪里出了差錯,會使呂氏宗族蒙羞,會讓國家受難!”
史斌喝了口酒,道:“一個君主,能反躬自省到這個地步,著實不易。坐在那個萬民朝拜的位子上,他竟然能不狂不傲,不驕不躁。如果他沒有生在戰亂年代,這樣的君主,絕對是萬民之福啊!”
呂先生的聲音有些哽咽:“唉,如果他能聽到史兄弟給他這么高的評價,估計他一定能含笑九泉。可他卻是帶著遺憾走的。命運并不總是那么慷慨,命運給了他無數人想要的皇位,給了他美好的品德,給了他一顆愛民之心,卻沒能他給一個在和平年代治國的機會!二十年后,戰亂再起,大帝從梁國奪回的燕云十六州,又被景國搶走了!”
史斌長嘆一聲,道:“唉,戰亂年代,就需要乾綱獨斷、才武絕人的皇帝。李世民大帝玄武門手足相殘之事,雖然傳出去不好聽,但這關老百姓屁事?只要他把國家治理的好,讓人民生活富足,讓外敵不敢欺侮,那他就是千古一帝,人們永遠崇拜他!否則,品德像尾生、孝己一樣絕佳,治下卻怨聲載道,哀鴻遍野,那他仍然不是好皇帝!”
他猛灌了一口酒,說:“看來帝王家的煩心事,也不比老百姓少啊。尤其是呂氏這種有責任有擔當的帝王。”
“史兄弟這番高論,在下聞所未聞,今日大開心智,心服口服。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師也。今日確信此言不謬!”呂先生激動之下,竟然站起身給史斌作揖行禮。
“不敢不敢,信口胡言,見笑于大方之家,慚愧之至。那后來呢?”史斌趕緊還禮。
呂先生落座后,茫然的看著遠方,惆悵道:“燕云守將無顏面對國人,他帶著敗兵回到汴都城下,面對著城墻上的士兵和百姓下拜,仰天悲號:‘臣罪萬萬死!臣愧對皇上!’說完,他揮劍自殺,滿城軍民為之慟哭。人們知道,敵人太強了,兵力十倍于他。換成誰,都守不住。但是總得有人為國土淪喪負責,于是他選擇承擔起這個責任。”
呂先生說著說著,情不自禁之下,淚水忍不住就流了出來,顯是傷心之極。
史斌大奇。講故事,講著講著,沒把觀眾感動哭,倒先把自己感動哭了。這呂先生也真是奇人了。
呂先生拭了把眼淚,接著說:“人既然死了,皇帝也就沒有株連他的家人。沒幾天皇帝就病倒了,巨大的內疚和負罪感,使他痛不欲生。他每天都撐著病軀,去大帝的祭廟里告罪,說自己無能,把大帝苦心孤詣,費盡心血,死傷無數將士奪回的燕云十六州,又丟了。皇帝每每夜夢,見那燕云守將叩訴燕云慘狀,百姓流離失所,任人宰割。皇帝大病之下,泣血不止,藥石不濟,自知不久于人世,臨終前,愴地呼天,言于太子:‘朕上愧對列祖列宗,下愧對黎民百姓,九泉之下亦無顏再見死難的國人。今朕將大周國號改為大離!大周一日不復,朕不往生,不入太廟!后世子孫,當永遠銘記今日之恥,朕之誓言!言罷吐血而崩,死不瞑目。’”
李師師流著眼淚說:“這個皇帝,和其它皇帝比起來,要臉,有擔當,而且心里裝著百姓。”
史斌擦了下噴涌而出的淚水,喃喃道:“原來大離朝,是這么來的。唉,這要換個不要臉的皇帝,肯定會給自己找到一萬個失敗的借口,把過錯全推到別人身上。而這個呂氏皇帝,恰恰就是肯要臉,肯負責,肯擔當的人,所以活的痛苦,死后還要甘心情愿的為時代背鍋。”
呂先生道:“大帝曾和呂據說,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不肯為國家負責的君主,死的多慘都是應該的,所以他不同情秦二世那種人。”
史斌道:“我也不同情秦二世這樣的君主,坐那個位子,你就得負那個責任。搜刮民脂民膏只顧享受,不管百姓死活,最后把腦袋玩丟了,這就和做買賣一樣,買的高賠的也高,那有啥可說的。但是呂據,哦,我是說大離朝的太祖皇帝,他比秦二世的境界強多了。只是運氣不好,生在了亂世。”
“是啊……呂據死后,太子呂玄繼位,他發誓定要一雪前恥,重奪燕云,可是連戰七次,徒勞無功,還把那兩個強國都得罪了。后來他也是郁郁而終。再后來,歷代皇帝皆以奪回燕云為己任,可是一直到當今圣上,仍然……無力回天。非但奈何不得敵國,反而因連年征稅,把大離國也搞的內憂外患。境內災害不斷,變民四起。境外,梁國、景國、桓涂、出嵐、天突,諸國虎視眈眈,欲瓜分大離。皇帝殘疾體弱,資質平庸,不能分辨忠奸。能混到朝中當大官的,哪個是易與之輩?大偽似忠,大奸似善,那些能力出眾的奸臣,在李世民大帝、柴榮大帝這個層次的君主面前,自是不敢造次,然而遇到庸弱之主,各自把那欺君罔上的本領使出來,天下就亂套了。”
史斌擺擺手,說:“這事只有一個解法。算了,還是別說了,說多了該犯朝廷的忌諱了。”
呂先生握著他的手,說:“史兄弟是不是想說,應該恢復堯舜禹時代的禪讓制?不瞞你說,這事我也想到過,但是一味復古也不行,今時不同往昔,王莽也搞過復古,結果身敗名裂。但是,不復古,萬一繼位的皇帝不是絕頂天才……”
史斌說:“既然你想到這一層了,我就不和你掖著藏著了。皇權制度中,有個致命的缺陷,那就是,不可能代代出明君,更不可能代代出李世民大帝、柴榮大帝那樣的極品明君。而且每到王朝更迭,不過就是新地主取代舊地主,舊的矛盾仍在。當然,初期定然有所緩和,得讓老百姓感到和以前的朝代不一樣,所以輕徭薄賦、節省民力這些措施就來了。然而過不多久,土地兼并那套垃圾把戲又來了,最后到了王朝末年,又是‘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的結局,周而復始。破解之道就在于,皇權制度應該改革。”
呂先生兩眼放光,握緊他的雙手,焦急的詢問道:“怎么改?求您賜教!”
李師師也聽的津津有味。她心想,哥哥怎么懂這么多知識啊?打架能力強,知識也多,他還真是人如其名,文武雙全啊。
她發現自己越來越崇拜他。
史斌沉吟道:“兩千年前,奴隸制社會遠勝原始社會,抓住奴隸不再吃掉或殺掉,而是給他們活命的機會,雖然活的很慘很累,但這也是進步。而一千年前的封建皇權制度,又遠遠勝過奴隸制度。而如今封建皇權制度痼疾己深,輕易不會升級的,怎么也得歷經上千年演變,進化到更高級的形態。”
呂先生心里簡直要急出火來,他焦急的問:“那是什么樣子的?請史兄弟,啊不,請史先生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