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治再一次睜開了自己的眼睛。
他發現自己正仰著頭,一絲不掛地躺在溫泉里。
初春的晚風吹拂過謝治的肩膀和頭顱,帶來一陣寒涼。
巨大的月亮高懸在天空之上,像是盯著自己的慘白眼睛。
“我這是……”
謝治的目光里透露出一陣迷茫,而后他便感知到了自己的胸前,兩坨贅肉在水面以下晃晃蕩蕩。
我還在張紅棉的身體里……
謝治眼睛里的迷茫逐漸變成清明。
“時間,重置了。”
謝治喃喃自語,而后“嗖”地一下從溫泉里站起身來。
一旁的椅子上垂掛著半干的浴巾,謝治從溫泉里跨步出去,踩上鋪滿鵝卵石的室外地板,而后抓過浴巾往自己身上一擦。
身體上的水分擦不掉,擦掉的一瞬間,新的水漬就會從皮膚上重新涌出。
在水體以外活動的身體縮水速度和之前一樣,只需要三分鐘左右,自己就會從成年人變回十三四歲的青少年。
謝治深吸一口氣,而后惡狠狠地吐了出來。
“放輕松,謝治,你有辦法。”
很顯然,自己仍舊在這座圍繞張紅棉記憶構建出來的心靈幻境當中。
在張紅棉說出那句“來不及了”以后,謝治只感覺四周的一切都在短暫的時間里迅速變得漆黑,而后再次睜開眼睛,自己就重新回到了這里。
回到了最開始他被投放到心靈幻境時墜落的起點。
顯而易見的是,時間線發生了重置。
謝治并不知道為什么心靈幻境里的時間線會發生重置,也不知道這種重置會持續多久,但謝治能夠猜到重置產生的原因。
張紅棉死了。
張紅棉死在了那道“無影人”的攻擊之下。
又或者說,張紅棉死于被無影人攻擊之后,自己切除左腿所導致的失血過多。
謝治無法看見張紅棉那一側的情況,只能用猜測去推斷在記憶的另一頭發生了什么。
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在記憶的這頭經歷情緒怪人攻擊的同時,張紅棉在記憶的那一頭也在經歷著同樣的事情。
因為自己的身體就是張紅棉的身體,而自己所經歷的,也是基于張紅棉臨死之前記憶所構筑出來的幻境。
也就是說,自己所遭遇的敵人,就是張紅棉臨死之前所遭遇的敵人。
張紅棉死于“無影人”的攻擊,在她死后,心靈幻境也結束了。
但這并非司馬喜投放我到心靈幻境里希望看到的,他希望看到我解決這個幻境,把這個恐怖的“游戲”給打通關。
因此,紅棉死后,心靈幻境直接進行了新一輪的重置,我再一次出現在了幻境的起始點。
那么問題來了。
倘若我死了呢?
謝治瞇起眼睛琢磨。
如果我死了,心靈幻境會重置嗎?
還是說,只有作為記憶體的紅棉死后,幻境才會重置,倘若我死了,現實世界中的我也會直接死亡?
謝治覺得出身于人類天平組織的司馬喜做得出這種事。
或者說,從他被司馬喜投放到心靈幻境的那一刻起,他所面臨的結局就只有兩個。
要不就是謝治通關眼前的這座心靈幻境,找到破除幻境的辦法。
要不就是謝治死在這座幻境里,變成記憶體紅棉的養料,又或者是和紅棉一起變成心靈幻境的一部分。
謝治深吸一口氣,他發覺自己在地板上發呆的時間已經超過了兩分鐘,于是重新回到了溫泉里,將身體里的水分重新補滿。
時間,地點,方案……
謝治把半張臉沉到水面以下,在溫泉里吐起了泡泡。
與此同時,他的腦子里飛速思考著自己應該如何破局。
“首先要測試的,是自己能否重新聯系上紅棉。”
謝治自言自語,而后在內心深處呼喚張紅棉的名字。
但所有的呼喚都石沉大海,就好像謝治對著一座空無一人的山谷在獨唱山歌。
謝治只能轉念思考起自己在上一輪心靈幻境中是如何接觸到張紅棉的。
自己通過桑拿房里的水蒸氣克制了繃帶怪人的吸水性,在殺死繃帶怪人以后,張紅棉的聲音第一次出現是在……
謝治想起了那個瞬間,自己正伸出手指去觸碰繃帶怪人死后遺留下來的“燥體繃帶”。
當謝治的手指觸碰到燥體繃帶的同時,張紅棉的聲音也出現在了他的內心。
“所以,答案是燥體繃帶嗎?”
謝治眉頭微皺,而后緩緩點頭。
是的,燥體繃帶,自己第一次聽到紅棉的聲音,就是出現在那個瞬間。
所以,自己需要做的,就是在繃帶怪人推著小車進入更衣室以后,盡快殺死怪人,重新建立和張紅棉的聯系……
謝治的右手握了握拳頭,原地晃蕩兩下又松開。
就這么辦。
他吐出一口氣來,從溫泉里翻越而出,一個箭步就往更衣室沖去。
但在謝治沖出去兩三步的時候,他的身形突然頓了一下。
“不,等等。”
“我想到一個更好的辦法。”
謝治自言自語,而后笑了起來。
……
露天溫泉連通著室內溫泉,而室內溫泉則連通著更衣室。
風鈴聲從更衣室的入口處響起,繃帶怪人的腐臭氣息從掀起的門簾里飄出,而后是滿載的餐車與餐車背后那個正在推動餐車前行的繃帶怪人。
繃帶臉將餐車推動到更衣室的入口處就停了下來,而后見四下無人,它便輕柔地把小推車上蓋著的銀灰色絨布掀開。
但四下無人并非真正的無人,在更衣室入口的西側,豎立著一排長條狀的儲物柜,那里是溫泉房的工具柜,長桿的拖把和笤帚,都被擺放在長條狀的儲物柜當中。
儲物柜不大,恰好能夠容納一個人在其中站定。
此時此刻,謝治就站在那儲物柜的內里,他的目光從與他鼻梁平齊的柵格里透出來,目不轉睛地觀察著繃帶臉的舉止行為。
就在繃帶臉掀開餐車的一瞬間,謝治推開儲物柜的門,沖了出來。
“就是現在!”
謝治大喝一聲,吸引繃帶怪人注意力的同時,把手上的米白色浴巾徑直地朝著繃帶臉扔了過去。
那米白色浴巾從上到下被溫泉浸潤了個遍,即便是飛行在空中,浴巾的邊角處也不停地淌下厚重的水幕來。
繃帶怪人躲閃不及,被謝治一條浴巾劈頭蓋臉地蓋了上去。
隨即,謝治目光一凝。
只一瞬間,浴巾上的水就被繃帶臉吸走了一半!
倘若謝治沒辦法把握住這個契機,那接下來的幾秒鐘里,就連另一半也會被這所謂的“燥體繃帶”給吸干!
“瘋狂剪刀!”
謝治深吸一口氣,在心底大喊出瘋狂剪刀的名字。
冰涼的幻影人形出現在謝治的背后,藍色的火焰再次升騰起來的同時,謝治的右手已經并攏五指,五根剪刃向前迅猛突刺而出!
而那五根手指的目的地,赫然是繃帶怪人的咽喉!
“到此為止了!”
剪刀撕開布料的聲音,那聲音力透紙背。
繃帶怪人化作一灘膿水,從怪人喉嚨處噴射的黑水濺得到處都是,從餐車到附近的儲物柜上,都仿佛被染上了一層漆黑的墨汁,腐臭的氣味到處都是。
這其中,更是有一點“墨汁”,直接噴射到了謝治的臉上。
那氣味從謝治的臉上迅速擴散到謝治的鼻腔。
謝治頓時覺得整個胃里翻江倒海起來,他解除了瘋狂剪刀的變身形態,三步并作兩步跑到一旁的洗手臺,“噦”的一聲就把肚子里的存貨都吐了個干凈,一直吐到最后只能吐出酸水來。
唯一的好消息是,那腐臭的氣味來得快去得也快。
在洗手臺前洗了兩三遍臉,地板上趴倒的繃帶怪人軀體就再一次變成了干癟的繃帶皮。
只是這一次,似乎因為周圍空氣中水分的不足,那繃帶皮并不像之前在桑拿房的時候那般潔白濕潤,而是介于干燥與潮濕之間,呈現灰白的死皮狀。
當謝治伸出手指去觸碰繃帶皮,謝治明顯地感覺到了自己體內的水分被吸收。
“紅棉,能聽到我說話嗎?”
答案是否定的。
謝治并沒有感覺到自己身上重新建立起與張紅棉的心靈鏈接,就仿佛這繃帶皮完全沒有任何作用。
會不會是繃帶皮不夠潮濕的緣故?
還是說,只有在桑拿房里,我才能聯系得上紅棉?
就像上輩子玩過的那些電子游戲里,玩家要去某一個地方交接下一階段的任務?
謝治稍加思索,抓起繃帶皮再一次走進了那間充滿水蒸氣的桑拿房。
手里的繃帶皮逐漸潔白并且濕潤起來,就像桂圓干重新變回龍眼,那繃帶皮套甚至變得有些晶瑩。
謝治終于重新聽到了張紅棉的聲音。
“也許,這種繃帶能夠壓制我身上的失水。”
那個自言自語的女孩子聲音再次出現在了謝治耳邊。
“張紅棉!你能聽得到我說話嗎?”
謝治在心底呼喚紅棉的名字。
記憶的另一頭,那個被叫到名字的女孩聲音突然一頓,仿佛聽到了謝治的心聲,又仿佛沒有聽見。
紅棉繼續自言自語地說了下去,就好像既定的臺本。
“也許,我應該把繃帶穿到自己的身上。”
謝治再次感覺到了那股沖動,他迫切地想把手里的繃帶殘軀給穿到自己的身上。
但謝治還是忍住了。
“張紅棉!我是謝治!你說過你要做我的專屬聯絡員!現在告訴我怎么從這座幻境里出去!”
張紅棉的聲音再次地停頓住了。
又過了許久,女孩才終于再次開口,只是這次她的自言自語里,透露著一絲傷感。
“我……不記得什么謝治……”
“但我相信你認識我,因為我知道你能夠跟我對話意味著什么。”
“我死了,是嗎?也許我在這座心靈幻境里已經死了不止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