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時將至,廣州落了一場小雨。
雨勢不大,卻讓天光更加暗淡,仿佛已經到了日落之后的光景。
關洛陽帶著教頭和馬志行,如今藏身在一個橋洞下面。
這橋低矮,四周雜草叢生,濕氣極重,乞丐也不愿意到這里來,卻是一個暫時躲避的好地方。
之前教頭帶關洛陽去找那個小祠堂的時候,一路上就曾經東彎西繞的,給他指過這些可以留心的地方,萬一事有不諧,也能暫作退路。
他的閱歷豐富,這方面的經驗很充沛,這個退路果然是用上了,只可惜當時還精神奕奕、處處留心的人,現在已經氣息微弱,眼神昏濁。
關洛陽小心翼翼的在他身上按了按,左手肘關節錯位,肋骨好像也斷了,但應該沒有插進內臟,都不是什么直接致命的傷勢。
但教頭卻越來越喘,臉都開始漲紅,額上發燙。
馬志行也湊近過來,手里抱著的錦盒落在一邊,直接趴在教頭胸口聽了一會兒,緊張道:“好像是呼吸道的毛病,他之前有肺病咽炎之類,會常咳嗽的嗎?”
教頭練氣大成,怎么可能會有這種病,除非是剛才交戰的過程中傷了肺。
關洛陽臉色一暗,回想起之前教頭胸腹間覆蓋冰霜的事情,雖然他及時下手震碎了外表的薄霜,但如果寒氣當時已經浸入體內的話,他可沒有辦法。
人的肺要是被冰霜凍傷……
馬志行已經脫下自己的無袖馬甲,他渾身也是濕漉漉的,顧不得許多,直接把濕衣服疊一下,覆蓋在教頭胸口,然后雙手交疊壓在上面。
關洛陽連忙道:“他肋骨傷了。”
“我知道,但現在沒別的辦法,這個位置應該不至于直接加重肋骨的傷勢。”
關洛陽沒再阻攔,在一旁注意看他的動作。
馬志行按了四五下之后,自己就嗆咳起來,剛才在水底疾行,他喝了不少河水,這時候保持跪姿,雙手一用力,就覺得肚子里翻江倒海,鼻子眼睛都火辣辣的難受,雙手的位置就偏散開來。
關洛陽單膝跪地,左手探過去,只用掌心吐勁,五指微分,那件無袖馬甲,就被一次次的壓出水漬。
馬志行感覺到對方按壓的節奏、力度竟然非常合適,甚至漸漸調整著,比他剛才做的還要優秀。
教頭身子一顫一顫,猛然嗆了一聲,睜眼坐起,關洛陽適時收手,改為一臂扶在他肩后,讓他坐好。
“你、你們沒事,還好……”
教頭之前在水里的時候就已經意識不清,看見關洛陽和馬志行都在,不由松了口氣,右手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個油紙包來。
油紙包里面就是名冊,廣州水脈發達,大河小河交錯,教頭來之前就已經料到可能要借水行事,特意做了這一層保護,用的是做油紙傘的那種厚油紙,細棉線捆了許多圈,就算是扔在水里泡上幾天都不要緊。
他把名冊交給馬志行,道,“本來說到上船的時候再給你,不過我恐怕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馬志行有些不敢去接,連連搖頭,道:“你還有救,你還有救的,我家里就有呼吸道方面的速效藥,只要請他再走一趟……”
馬志行看向關洛陽,關洛陽精神一振,正要起身,卻被教頭拉住。
“沒用的,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我是肺脈殘傷,已經藥石罔效,若不是練氣有成,連交代這幾句話的機會都不會有。”
教頭說話的時候,帶著幾分虛弱的痰音,又咳了一下,勉強笑道,“我們做這些事,早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不是白發人送黑發人,就已經是何等的幸運了。哈咳,咳咳咳……”
他咳出幾口血來,血跡濺在泥土上,落在衣服上,都是深色的,嘴角的血跡與脹紅的臉,觸目驚心。
待他手抖著把名冊還要往前遞的時候,馬志行只能雙手捧過。
教頭喉結滑動了一下,壓下胸腔里的腥味,轉過脖子看著關洛陽,“洛陽,之后的路只能請你再送他一程,你……”
他看見關洛陽身上的槍傷,聲音一滯,“你……盡力吧。”
關洛陽作出保證:“我一定會讓他上船的,我已經有想法了。”
教頭雖然頭腦昏沉,但只聽他這么一說,便已經明白他所謂的想法是什么,不由神色微變。
那種法子確實有很大的可行性,但未免太危險了,如果說潛入廣州城,只能算是有一半的幾率失敗,那么關洛陽說的那個法子,幾乎有九成的可能會死。
何況他現在受了槍傷,只怕連一成的生機都不會有。
但是,教頭好像也并不能勸他什么。
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這一路上已經犧牲了多少人了?又到底是有多少人的凄涼苦難,才能讓這些人不分老少的走上犧牲的路?
教頭想不出任何理由能用來勸他,只是看著關洛陽,看見關洛陽眼里的自己,沒來由的想起了一句詩。
“艱難苦恨繁霜鬢……百年多病,獨登臺……”
呢喃的詞句似乎并非原本的順序,但他已想起自己這一生,想起這個滿目瘡痍的國家,只覺得嘴里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含著無窮的苦澀滄桑。
教頭眨了眨眼,突然覺得眼前好像多了星星點點的火光。
那是河面上從上游飄過來的紙船,華光誕的時候,和尚、道士們,會逐家逐戶的收集易燃的木屑草紙等等,放在紙船上點燃,然后送入江河之中,順水漂流而去。
這是送火災送火神的意思,期望經過這樣的儀式,家里可以不遭火災。
每一只紙船,就代表著一戶人家的祈愿。
“這些船是……呵,呵哈哈哈哈!”
教頭眼底里漂著河上的火光,盯著看了一會兒之后,笑出聲來,壓下了剛才臨到頭來的悲慨之意,認認真真的緩聲說道,“洛陽,假如這個世上真有神仙鬼怪的話,等我死了之后,一定要找他們做個交易。
我這一生有過多少的苦恨,我就希望你們,希望你們所有人以后的一生中,能有多少的喜樂。
不!不能只跟我相等,更要十倍于我,百倍于我。”
關洛陽也看見了那些火光,不知怎的,順口回了一句:“要是他們不肯呢?”
“不肯?”
教頭想了想,道,“我們死掉的人,要比滿天的神仙還多吧,到時候人多勢眾,問他們、誰敢不肯!”
他的臉上帶著與關洛陽相識以來從未有過的豪邁笑容,睜眼看著河面上的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關洛陽低著頭,耳邊已不再能聽到他的呼吸。
‘我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