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洛陽放出話去之后,幾百人之中,旁的派門固然各有低聲議論,就是真武祠這邊,也有些道士,覺得他是不是太過托大了。
秋笛有些擔憂地湊近秋石背后,低聲說道:“大師兄……”
秋石手搭拂塵,坐得穩當,好像什么都沒聽見,沒有半點起身圓場的意思,只是微瞇著的眼睛,視線一直朝著右前方那塊地方,落在韋頂公身上。
韋頂公手纏念珠,這會兒倒是沒有繼續開口,僅在心里暗暗盤算:‘本來還有些棘手,沒想到他自己挑起這種事兒來,到底是年輕啊。在座的誰沒有個壓箱底的手段,被他這么一激,車輪大戰,頂多三五個人,還不把他耗干?’
水火仙衣的武學成就固然不凡,號稱能水火辟易,走刀山,過劍林,但要是說,這個層次的武人,就能跟南洋頂尖行列的法師平起平坐,也未免太輕看法術一途了。
誠然,法師的地位,更多的是在于他們能治病救人,隔空咒殺,風水改運,才受權貴推崇。
可斗爭的念頭,是人性之中最大的欲望。
法師也是人,各派法術流傳這么多年,又怎么會不開發出在正面對抗上卓有奇效的用法呢。
剛才,續羅法師之所以敗那么快,一來是沒料準對面那個年輕人的功夫水平,二來也是因為這大和尚心存仁慈,在這種斗法的場合,出手先收了七分殺力。
而現在,各方對關洛陽的身手已經有了提防,又不免被他這番大話激起火氣,出手就不可能像續羅大師那樣平和了。
“好小子,你想要我們心里沒微詞,可這話說出來,是想叫我們破口大罵吧。”
彪悍魁梧的男人站起身來。
這人皮膚曬得黝黑,寬面方唇,粗發編成多條小辮纏在頭頂上,上身斜披黑布的衣裳,下半身是及膝的粗糙彩布裙褲,雙臂和小腿都裹著皮革。
“行!那我句利就先來會會你,我打的第五場,你打的第六場,都拼過一輪了,我們倆來,算公平些,只要你能實打實的拼過我,別人怎么樣我不管,但我這一派的,我絕不讓他們在人前人后說你半句不是。”
他話說完,左腳往旁邊橫著分開,穿著及踝短皮靴的腳掌大步跺下,腰身下沉,膝蓋彎如直角,接著右腳又高高抬起,以同樣的姿勢一跺。
雙臂在檔前交錯,小臂上的皮革互相摩擦,漸漸的,雙手小臂、兩邊護肩、護腰兩塊皮子、兩塊護膝、小腿肚上兩環牛皮、一雙皮靴,都冒起淺淺的煙來。
關洛陽鼻子里嗅到一股用火燎牛皮似的味道,緩步走到擂臺正中去。
咚!!!
句利跳上擂臺,額頭上青筋微突,一個大跨步搶到關洛陽面前,雙手齊出,朝著他肩膀抓過去。
這兩只手帶起風聲險惡,灌到關洛陽耳朵里面。
關洛陽耳背一跳,肩胛骨到后頸的肌肉隆起,肩背繃緊如鐵,雙臂上抬一格。
原地一聲悶響傳開。
兩個人手臂的碰撞聲,甚至壓過了關洛陽腳下木板崩碎的聲響。
落在別人眼睛里,就是關洛陽突然矮了一截。
不過這擂臺建造的時候很講究,木板下面是一層粗如大腿的原木,原木下面,又是用麻袋灌土,壓實了的。
關洛陽腳雖然陷下去寸許,還不至于跌落,而且他雙臂在剛柔之間變換極快,招架的時候,整個肩背和雙臂,硬的像是鑄連了的一大塊鐵。
但剛一碰撞,他雙手小臂已順勢向前一滑,手掌如蟒蛇張口,大拇指掐在句利手肘內彎,往下一壓。
句利法師雙臂被壓得下垂向前,雙手空空,猛地十指一握,力量像是滿的從指縫里溢出來。
他臂彎那個血管最暴露、最柔弱的地方,被這么一運勁,硬得像是裹了一層浸油鐵皮的毛竹,又韌又滑,雙臂一晃,就擺脫關洛陽鉗制。
但句利隨即下巴一震,臉往上猛的揚了一下。
原來關洛陽手指被掙開之后,順勢抬手抽打,右手五指松軟如綿,手背迅捷如鋼鞭,正中句利下巴,左手撐掌打他鎖骨位置,一掌把他推砸出去。
句利雙腳離地,鎖骨中掌,上半身失衡砸向地面,連忙抱頭護住后腦,在地上倒翻兩圈站起。
擂臺的臺面在他翻滾的時候,像是被什么大鐵輪子壓過去一樣,微微顫抖。
但是這樣重的擊打和碰撞,在他站起來之后,滿身塵埃木屑,渾然無事,還露出一口藥汁涂黑的牙齒,豎起拇指。
“好勇士,有放狂的底氣,但還不夠啊。”
擂臺下,韋頂公心中暗道:‘舞兕之力,果然是一上臺就拿出最硬的手段來了。’
這個句利法師,是成陰府巫蠱之術的大行家。
在滇南、南洋,巫蠱之術的傳說流傳頗為廣泛,據說每個村子里,都有那么一兩手放蠱的巫術。
絕大多數人對蠱的印象,都是非常粗淺簡陋的,認為只是將蛇、蝎子、毒蠶、蟾蜍、守宮之類毒蟲,用特殊的方法放在同一個器皿里面互相殘殺,以最后的勝出者為蠱,可以寄生在別人體內,以達到殘害、監管等效果。
甚至蠱這個字的字形,就是蟲在器皿之上的意思。
但實際上在南洋這里,除了以活蟲為蠱之外,還有一個大類,是以皮革為蠱。
生于寒冷地帶的動物往往擁有上好的獸毛,但是皮的纖維就顯得較為粗糙,貍和狐就是其中的代表。
而像是南洋這里,一年四季,氣候溫熱潮濕,往往就是細潤柔軟的上等皮料來源之地。
鞣制皮革的匠人,手段精妙的能把一張完好的牛皮分割成八層,最外面的一層,又叫皮青,延展性強且透氣。
高明的蠱師,用這種皮作為施法的原料,手段繁多,花樣百出。
若要害人,最常見的是可以剪成極小的碎屑,三兩塊小碎屑撒在吃食之中,被人吞下肚去,再暗中做法,就可以讓人腹脹而死。
也能做雕刻、做皮塑,暗中掩埋,壞人家的宅院風水,敗其官運財運,折其子孫壽數。
若要救人,能用皮革裹在小兒身上,經水下沉降撈出,祛除疫病,能用皮青為燒傷的人替換皮膚,嶄然若新,乃至于能用來繪刻祖先畫像,祭祀亡靈,吸收香火。
句利法師之前那場斗法,是用一幅皮革畫收了對方法力,放出一團野牛奔騰的煙霧,把對方撞下臺去。
而他現在所用的蠱術,叫做“舞兕之力”,要用十二頭壽終正寢的野牛皮子,對照人身上各個部位,從每頭牛上各取不同部位的皮子,收容魂魄,植鞣供養。
這種蠱術用起來,對自身體魄也有不低的要求,所以他才把自己練得那樣精壯,施展法術的時候,十二頭野牛的力量包裹在身上,長矛捅不穿,弓箭刺不進,足有托起城門的勇武。
關洛陽盯著他的下巴,甩了一下手背。
剛才打中下巴的觸感,像是碰上了一層極厚的油脂,直接滑了開來,頂多只有半成的力道打實了。
“這么耐打,那我就放心了。”
關洛陽吐了口氣,呼吸若一,口鼻循環無休,身子恍惚像是高了半頭,長身一晃,對著句利法師迎面撞去。
句利擺好姿勢,雙臂猛砸,眼前的人影忽然消失。
練氣大成,重心隨意變換,關洛陽看似力道放在上半身,要撞上對方頭臉,卻在強沖的半途,猛然一塌腰,姿勢變換流暢到極點,一條腿像剃刀一樣鏟了出去。
句利被踹的踉蹌前摔,關洛陽身子起伏,一記滑鏟變弓步,上半身被腰胯的力量抬送過去,手臂硬擰上打沖天炮,又一次打中了句利的下巴。
這一次依舊有那種極滑極韌的感覺,卸掉他的力量。
但這一記沖天炮跟剛才的鞭手比起來,力道翻倍也不止,就算被卸掉大半,還是能把句利整個人都打上半空。
關洛陽身子一挺,搶步縱身抓他腰帶,大擺臂半回旋,看準了句利的弟子門人所在的方向,一把將他拋了出去。
“師父!”“上師!”“住持……”
十幾個門人同時抬手,手掌枝枝椏椏的探出去,一起接住了句利。
前排幾個弟子縮手,把句利放下來,焦急關切詢問。
句利眼神渙散,下巴酸痛,腦子里昏昏脹脹,還有些沒弄明白自己是怎么被打下來的,憋了半天才吐出兩個字。
“夠勁!”
臺上的關洛陽,維持著練氣大成的狀態,好似一口氣要吸到天長地久,抬手指了一下句利,豎起一根手指,然后攤開手掌做邀請的姿態,環顧四方。
第一個下去了,第二個誰來?
“貧道來領教一番。”
這是第四場比斗的勝者,建平府的形無道長。
他發絲之中摻著幾許銀白,手搖羽扇,在上臺之前,走一步就抖一下衣袖,抖出一個個用竹篾和紙張扎成的小巧武將,有的手拿刀槍,背后插旗,有的左手操蛇,橫提大斧。
等到上臺的瞬間,形無道長羽扇一揮,憑空一陣煙霧卷過,身邊就多了六個臉色死板,身材高大的披甲將士,一起向關洛陽沖殺過去。
這六甲神將半真半假,說他真,他卻沒有要害,盔甲底下其實半點血肉也沒有,說他假,卻能真正斬斷手腳,砍頭殺人,甚至在戰場上,能拿自己的身子跟騎兵對撞,披甲的鐵馬都會被撞死當場。
可關洛陽這時候放開了手腳,二練大成的實力,手打炮錘,連環劈殺,身子一起一落之間,就把四個重甲武將捶的陷在擂臺之中,炸碎成紙。
他正要拍死剩下的那兩個,形無道長嚇得橫眉立目,連忙往臺下一跳。
“貧道認輸了,切莫動手,切莫動手啊!”
形無道長揮動羽扇,白霧卷過,收了剩下兩個完好的武將,滿臉心疼之色,定定的看了關洛陽好一會兒,難以置信的暗叫道,“這么大的力道,哪里只是水火仙衣,分明還有周天吐納的成就,又學法術又練武,是怎么練到這程度的?!”
關洛陽放他下臺,目光再轉。
元婆婆心中嘆了口氣,走上臺去。其實她已經知道,自己很有可能不是這個小道士的對手,圣母廟跟真武祠往日關系也不錯,犯不著用上一些太狠辣的搏命手段。
但是這種場合,既然之前已經上過臺,自身就代表了一派的臉面,現在騎虎難下呀。
上不上臺都是輸,不上臺,便是怕了小輩,更加丟臉。
她隔空駕馭七面尖頂斗笠,飛旋來回,切割不定,每一面斗笠飛過去的時候,空氣中都要發出呲的一聲,如同布匹被撕裂的聲響。
結果迅捷的影子到了關洛陽面前,驟然靜止,他空手就捏住了斗笠的邊緣,手背上青銅花紋若隱若現,使之動彈不得。
其他幾面斗笠飛旋包抄過來,被關洛陽如同老猿繞于林間,幾個進退莫測的假動作就拉開距離,一抓一個準。
他右手每捏住一面斗笠之后,就送到左手里,頃刻之間,把七面斗笠全疊在一起,遞還給元婆婆。
“是老婆子敗了。”
元婆婆接過斗笠,眼神定了一下,聲音壓低許多,“你莽撞了,有這份實力,要是按部就班,未必不能成事。”
雖然從續羅大師開始,關洛陽已經游刃有余的連著斗敗了四人,但元婆婆話里的意思,還是不看好他能守擂成功。
關洛陽不曾回答,送她下臺。
接下來,新安府阿澤娘子登臺,她是四個之前沒上過臺的人之一,著一身杏色衣裳,頭上、雙耳、頸部,都是精致的白銀飾品,薄唇櫻色,風韻猶存。
但她的法術卻兇險非常,只用手往下一指,擂臺上就突然探出石筍石釘似的物件,直接從關洛陽腳底下往上彈射刺擊,要是閃的不好,可能直接觸及下陰要害。
關洛陽側身一腳滑地而動,木板被他刨出一層木花,抹斷那些石刺,就要蹬地沖去之時,腳底下又突然一陷。
這一陷,時機抓的極準,可是以他玩弄重心的本事,怎會被這種小小的陷阱阻礙,另一只腳腳尖輕挪了一下,人就像陀螺一般,滴溜溜橫移出去。
知道了對方的手段是哪方面的之后,關洛陽腳下步伐變換速度,超過了對面法術運用的速度,直接繞身閃到阿澤娘子背后,拎著她后頸衣物,把她送了下去。
隨后是奉化府禁燈大師上臺,他手提一盞油燈,張口一吹,就是七尺來長的青色燈焰橫掃過去。
他這門禁燈之術,除了法器法力的需求之外,還要練獨門的吹氣之法,先含溫水在口,徐徐吐出,細如棉線,不得分岔,一吐四尺開外,才叫入門。
然后是含冰水、燙水練習,再用風干的硬面團練習,拳頭大的面團要能一口吞入腹中,又能靠腸胃蠕動,擠到喉嚨里吐出來,才叫功成。
到了這種程度之后,以法力配合,吹出來的烈焰猛惡至極,粘在人身上,立刻就燒的皮透肉爛。
而且也不知道燈油到底是用什么東西做的,火焰里面有濃濃的硫磺味道,好像還夾雜著未知的毒性,擂臺附近的人被熏一下,都覺得有些眼暈。
這燈焰換幾個角度吹一下,就幾乎能把整個擂臺掃遍,讓對手再無容身之地。
關洛陽一腳踩斷臺面,腳尖勾起半條木板,側身與木板疊成一線,手肘抵著木板背面,從燈焰中間劈開通道,靠近過去,一拳斷木板。
拳化掌,壓住賁門一推,把正要加緊吹氣的禁燈大師,壓的打了個嗝,鼻孔噴煙,跌下擂臺。
原來那看起來波光蕩漾的燈油,竟是固態的,被他這一跌,也沒從燈盞里灑出來。
禁燈大師起身后,呸了一聲,咒罵道:“要不是斗法臺子的限制,哪個法師會蠢到主動靠近這種頂尖武夫十步之內?”
要是距離夠長,他這門禁燈之法,能配合事先預設的一些銅環奇門,在百步開外燒人,別說是這么一寸厚的濕木板,就是鐵皮裹成球來護身,都得被他的熱力煮透。
周圍數百人都是以法術為主修,拳腳功夫最多算是輔助,一聽他這話,也都心有戚戚然,連聲贊同。
“別在這丟人了!”
陽蓮大法師冷笑連連,毫不留情面地斥罵道,“你有意見,之前商量斗法規矩的時候怎么不提?怎么不說說人家年紀比你小多少,你又是第幾個上臺的?況且,他也有法力,還沒用在你身上呢。”
禁燈大師持燈轉身:“陽蓮,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弱就是事實。”
紅袍一展。
禁燈大師下意識就要吹燈,卻看見一只干瘦的手,罩在自己的燈盞上。
青色的燈焰灼烤著那只手掌,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卻抵擋不住那只手緩緩下壓。
嗤!!
沾一點火星就能燒到骨頭上的毒火,被這只手不容置疑的輾滅。
“吹燈拔蠟懶禿驢,退下吧!”
頭上戴了帽子的紅袍老和尚,一袖子扇開了禁燈大師,也不管禁燈大師那些門人涌動過來,怒目而視的模樣,施施然登上了擂臺。
禁燈大師的門人還待鼓噪,但只說了兩三句,就莫名地壓低了聲音,安靜下來。
是一種氛圍的力量,讓他們閉上了嘴巴。
因為之前一直淡然處之的那些人,這個時候開始匯聚精神,坐直了身體。
荒頭太公眼皮抬起,目不轉睛,影響了他的門人。
秋石道長坐穩身子,捏緊拂塵,影響了他的師弟。
韋頂公捏住了念珠不動。
致遠道長,形無道長,元婆婆,句利法師,續羅大師,阿澤娘子等等等等,甚至露出了比他們自己上臺比試的時候,還要肅然凝重的神色。
“看來有很多人就算參與斗法,也就是為了自家門派聲譽而走的過場,抱了點僥幸之心,其實他們內心深處,都覺得自己贏不了你啊。”
“所以就算他們敗了,依然不認為我會贏。”
關洛陽感受到了這種寂靜和沉重,目光更亮,朝著對面的老和尚笑道,“算上續羅大師,你是第七人。”
陽蓮大法師右手抬起,指節曲張,干瘦的手掌在第二次伸直的時候,好像又伸大了幾分。
“道士,這七場比斗,你記住我一個人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