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起的時候,汴梁城里面很多微微泛黃的葉子,從枝頭上被吹落了。
葉片中心的地方還有些微微發綠,但整體已經很干枯,公孫勝的腳踩在上面的時候,就發出了破碎的脆響。
他匆匆走過,沒有閑情逸致品味這種秋風落葉、漫步長街的景致,他正要去見關洛陽,向關洛陽匯報一些事情。
這是跟軍隊的動向,后勤相關的事情,有韓世忠他們從前線送回來的情報,由茅山道士的紙鶴匯集,被魯達整理之后轉呈,有李開先的估計,有李應的統籌,但是他們三個都忙得分不開身。
還好,這種純粹為了傳達消息的小事,按梁山的規矩,是不用讓他們親自去做的。
近期,一直都是由公孫勝、戴宗,及當時林靈素帶回來的部分茅山上清宗道士,擔負起了在各地穿梭的信使職責。
這種責任,注定了公孫勝往往要比義軍中單獨負責某一個方面的主事者,更早的體會到全局,所以他感受到的緊迫、壓力,已經讓多年道門清修的心境都維持不住,在臉色上反饋出來。
故而,他雖然乍一看起來,是在普通行走,其實已經運起了縮地術和穿墻術,確保一路暢通無阻。
到了皇宮那里,宮殿高墻曾經被道官們布置了種種法咒,但此刻無人主持,也難不倒他,須臾之間,就被他去到皇宮深處。
皇宮里的太監宮女,大多心智不堅,梁山派人給他們審查的時候,很容易,就有人往日的罪行被指認出來,劣跡斑斑、罪行過重的直接殺了,其余的全被關洛陽下令調出去,幫著軍中籌織衣物,預備農事。
可是,太監宮女們走光了之后,這偌大的宮殿群落里面,并不顯得冷清,軍中所有修練到了緊要關頭,有望在短時間內突破的中下層將領、術士,很多人都住在這里,借著皇宮里原本的資源,在關洛陽的氣勢遮蔽之下修練。
公孫勝循著那股毫不遮掩的龐大氣勢,直奔源頭,到了御花園旁邊的辟魔殿。
“大頭領,有要事稟報。”
里面無人應答,殿門自行打開,公孫勝快步走路。
關洛陽正在捧著一個青玉壇子灌酒,公孫勝一進殿,就嗅到種種或辛辣或醇香的酒味丹氣。
這座大殿高十丈有余,橫闊十八丈,縱深二十四丈,立柱如林,照明的寶珠遍布其間,但此刻整個開闊的殿堂,都被酒香溢滿了。
香氣濃厚的不可思議,又不像尋常酒液花香一樣容易發臭,只是彷佛讓人四肢百骸陡然浸泡到了暖水瓊漿之中,體內的法力運轉都添了幾分活潑潑的意味。
公孫勝就算憂心如焚,被這股香氣一沖,也情不自禁的感慨了一聲:“那昏君積累下來的丹藥法酒,品質之高,種類之多,真是一個殊為可怖的數目。”
這里原本是皇帝苦修閉關的地方,汴梁道官為皇帝煉制出來的最上等丹砂寶藥,五金法酒,在這里堆積如山,大殿地底,就是一個龐大的地窖寶庫。
丹藥雖好,但要仔細煉化也需要不少的時間,就算皇帝是主修魔道功法的,不需要像仙道中人那樣在乎服用丹藥的天時、配比,可魔道的精神隱患頗重,他也要考慮自己的精神短時間內能否駕馭那樣龐大的藥力,不受反噬。
所以,十年下來,地窖寶庫之中,幾乎已經被堆滿。
只不過貪心使然,或者說已經成為了一種輕描澹寫的習慣,就算真的堆滿了,皇帝也不會讓道官們、讓各地礦場減少上供。
“有什么事,說吧。”
關洛陽灌完法酒,道,“是不是童貫他們的人馬已經崩潰了?”
公孫勝說道:“沒錯,前線傳回來的情報,童、朱、高相繼潰逃,關勝將軍他們正領著小股精兵從容絞殺,我們的兵馬已經隨時可以從京西路,向任何一個方向去救援義軍。”
“李應說,京東各地再有大半個月就能完成秋收,但是各地義軍的存糧,應該已經消耗殆盡了,我們必須要盡快出兵,不能再拖。”
“李開先得報,如今各地義軍之中,以江南,荊湖,兩浙,這三處,最為緊迫,假如要派兵救援的話,務必要先選這三者之中的。”
江南義軍是天下義軍中僅次于梁山的水師力量,自然不可輕忽,而且廣南的義軍,最近跟他們成功會師,也引來了廣南節度使更多兵馬的追堵,形勢及及可危。
兩浙的石生等人,宅心仁厚,關洛陽給他們派去了一個殺性極重的陳麗卿,又有雷橫、朱仝從旁輔助,免得他們太過優柔寡斷,即使如此,他們仍然是在百姓中名望極高的一支義軍,所過之處,萬家景從,也就遭到了重點打擊。
荊湖那邊,則是數支較為弱小的義軍,如呂師囊等人,在梁山的統籌之下,一起躲入了荊湖北部多山的地貌之中,靠著處處險峰奇峻,勉強抵擋、流亡。
他們的對手,卻是從界河調回的四路大軍之一,還混合了當地節度使兵馬,搜山檢水,步步緊逼,已經快到山窮水盡之時了。
公孫勝自己嘴上挑一些要緊的地方先說了,手里已經把匯集的那些情報遞了過去。
關洛陽一張張翻看著,點點頭:“那就發兵吧。”
“發兵先往哪里?”
公孫勝迫切的補充道,“我們的兵馬總數不夠,韓世忠和李開先他們都覺得,調出十萬有余的兵力,分兩路去救援,才算是有把握的,所以三者之中只能選其二。”
他嘆了口氣,“他們也多次討論過,能不能分成三路兵馬,最后都覺得,倘若是把兵馬分成三份的話,力分則弱,去接應的時候,很有可能會被朝廷兵馬死咬不放,糾纏起來。”
“到時候開封與京東空虛,我們的兵馬無法回援,朝廷卻還有多余的兵馬可以侵襲,情勢會變得異常不利。”
關洛陽又點了點頭,鎮靜自若,說道:“我看這上面講的,其實不止三處,盧俊義他們自己還可以撐一撐,但其他地方,至少還有七處義軍要接應。”
公孫勝一驚,急忙勸說道:“大頭領,做大事總要有取舍的,我們不可能對這七個地方全部都及時接應到位,假如要強行分兵的話,那才是徹底葬送了義軍成功的希望,辜負了那些滿腔熱血的戰士啊。”
關洛陽嗯了一聲,又點了點頭。
公孫勝看他這個模樣,心中更是焦躁,也不知道為什么,或許是因為關洛陽的表現實在太過平靜了點。
形勢如此危急,他怎么能……
關洛陽抬頭看來,公孫勝的念頭忽然一滯。
“你是覺得我表現的不像是一個該為麾下子民憂慮的好首領嗎?”
公孫勝回過神來,聽見這個問話,遲疑了一會兒,搖頭說道:“是貧道太慌亂了,大頭領的冷靜并沒有錯。”
“這也不能怪你。”
關洛陽終于起身,“我知道你們最近處理的消息太多了,太復雜了,各地的消息讓你們覺得,義軍快要敗了,就算不是大敗,也肯定是要在大局上失利。”
“但其實,從我們在梁山落腳開始,我們時時刻刻都是處在這種絕算不上有利的局面之中啊。”
公孫勝愣了愣,苦笑道:“確實。”
從實質上來講,他們在半年的時間里面促成這樣的局面,也絕不算差了,比起當年在梁山剛剛起事,在與泉城兵馬大戰的時期,其實要好了太多。
只不過那時候,他們面前的敵人很明確,只要憑一腔血勇去戰斗就足夠了,而不像現在一樣面臨取舍。
說到底,還是擊潰陳希真的十萬兵馬,加上韓世忠有意調邊軍直入大遼不回頭的那段時期,給梁山的人帶來了過于樂觀的預期,所以才會更難以接受現在這種四處泥潭,步步為艱的局勢。
“不要失去自己的步調,我們是一直處在不利的局勢中,所以過去是什么樣的心志,什么樣的做法,現在還是那么做就夠了。”
關洛陽拍了拍公孫勝的肩膀,說道,“你這陣子奔波太累,法力紊亂,這才心境失衡,在這里歇一會兒吧,我自己去見見他們。”
公孫勝正要張嘴,關洛陽已經消失不見。
他若有所失,自言自語的說道:“說了這么多,我們現在具體的做法到底是什么呀?”
“唉!”
公孫勝來來回回的走了幾步,無所事事,索性就按照關洛陽所說,在這里盤坐調息,過了片刻,法力回暖,情緒穩定了不少,周圍飄蕩的酒香藥氣,就顯得更加清晰了。
“嗯?”
公孫勝的鼻頭皺了皺,起身來四處走動查看,這個辟魔殿他不是第一次來了,前幾次來的時候,殿里到處都堆滿了酒壇丹瓶。
現在雖然還有不少瓶瓶罐罐的留在這里,卻都已經空了。
“這才多長時間,大頭領把殿里那么多的丹藥法酒都用掉了?!”
他粗略算了算這些丹藥法酒的數目,心頭砰砰亂跳,按照皇宮里面的支取賬冊來看,以天命皇帝的魔道修為,也至少要兩年的時間才能耗得掉這么多的丹藥法酒。
公孫勝走著走著,在一處酒壇堆里,看見了通向地窖的門戶,那門板大開,獸頭拉環垂落下去,浮凋之上甚至蒙了些許灰塵,應該是很久沒有關閉過了。
鬼使神差的,公孫勝就走進了那道門戶,順著階梯一步步下到地窖。
“這!!”
等他看清了地窖里的場景,登時大驚失色。
整個地窖里面,比上面殿內多了數倍的丹盒、酒壇,現在居然也全部都是空蕩蕩的。
公孫勝闖入酒壇堆里,抓起幾個酒壇看了看,連一滴酒水都倒不出來,最后只在墻角的矮柜之中,發現了兩小壇還沒有開過封的。
這些東西,足夠皇帝修煉服用個整整十年了,到了關洛陽手上,卻,只用了兩個多月。
震撼之余,公孫勝心底里泛上來的不是欣喜,而是擔憂。
不管是仙道魔道還是旁門左道,任何功法,一口氣煉化這么多種類不同,卻都品質上佳的丹砂法酒,也絕對算不上是好事。
如若本來是純正仙道,這么狂吞下來,肯定會墮入魔道,假若本來是魔道修士,只怕已經瘋了。
畢竟追根朔源,這所有的丹砂法酒,都是從各類礦物之中提煉出來的,哪里是那么容易就徹底煉化,藥性一多,即刻就是會擾亂神志的劇毒。
公孫勝偏偏還不知關洛陽現在到底去了哪里,在辟魔殿上上下下等了半個時辰,就在他快要忍受不住,想去隨便找個人分擔這件事的時候,關洛陽回來了。
“我……”
“大頭領,你剛才還說要讓貧道調理心境,可你何必自己鋌而走險,如此逞強?”
公孫勝搶先開口,滿臉焦急,“你短短時日吞了這么多丹石,心腦神智,這,如今毒害到了幾分了?”
關洛陽看了看滿殿空瓶,搖頭笑道:“冷靜和努力并不矛盾吧,我并不是那種找死的人,只不過試探試探自己的極限而已。”
公孫勝滿臉不信,捉過他的手腕,仔細診斷了片刻,沒有半分受毒害的跡象,又運用法眼觀瞧,果然看不出半分異常,心中的擔憂漸漸壓下,這才松了口氣。
“我已經見過韓世忠,也見了李開先他們,談妥了出兵的事情了。”
關洛陽說道,“韓世忠只要四萬兵馬,可以沿兩浙南下,擾亂敵陣,解三處義軍之圍,我準了。”
“其余六萬兵馬,再分四路,各去救援。”
公孫勝道:“六萬兵馬再一分為四?!那只怕連接應都做不到啊!”
關洛陽說道:“我剛才說了,依照梁山一貫的做法就行了。”
李開先他們的兵法推演,從頭到尾都下意識的避開了一個問題。
他們沒有算過,他們的那個大頭領極限究竟何在,可以當多少兵馬來用,也沒有算過其他幾個人可能發揮出的超絕,究竟會到哪一步?他們只是以常理來推算,默認己方的頭領與敵方的勐將相抵,或者坐鎮后方,可是,從第一次跟官兵交鋒開始,梁山就沒有什么運籌帷幄,坐鎮后方。
而是頭領、強者,身先士卒,人盡其才,物盡其用,效死以搏太平而已。
這樣的亂世,與其去苛求士兵,去做出舍棄,還不如去苛求強大的人,為他們選出、營造出合適的戰場。
“義軍,義軍……”
關洛陽說道,“我梁山為義軍之首,便要這天下,不棄義士。”
天命十年,十月初一,朱勔等兵馬盡崩,奸黨梟首。
汴梁皇宮空蕩蕩,梁山兵馬盡出,不遺余力,馳援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