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敗亡了?”
關洛陽他們這些各有來歷的武林中人,都能夠在進入長安之前碰個面,早有預謀的魔教,自然更不會沒有定下會合的地方。
聽取了另外兩路人手的消息之后,邵凌霄沉默了片刻,微微嘆息著說道:“是我考慮不周,不該讓赫連瑤花,與你們同行,否則他至少有退走的機會。”
大廳里的燈火明明都籠在紗罩之下,卻依舊因為他的心緒起伏而晃動起來。
光線明暗不定,桌椅和人的影子,在地上搖晃變化著,聲音則趨于寂靜,正是七月的夜晚,連外界本來聒噪不已的蟲鳴,都消失不見。
邵凌霄沉默了一陣子,悲傷和憤怒令他閉上了眼睛,抬手示意,說道:“你們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自去籌備吧。”
等到吸血鬼和寄居在蜈蚣軀殼內的邪道修士都離開之后,邵凌霄緩緩地吹了口氣。
大廳之中八處燈火,分布在不同位置的八個紗罩上,像是同時有千萬根細針,從紗罩的縫隙里往內攢刺而去。
噗!!
八處燈光不分先后的被擊滅。
廳內暗了一會兒,自然界的夜晚,本就存在的淺淺光亮,漸漸突顯了出來。
邵凌霄沐浴在這暗淡的夜光之下,抬起手來,視線從手掌到衣袖。
那件絲綢質地的寬大黑色外袍,柔軟而輕薄,但在此刻的氛圍之下,顯得沉重無比,竟然似乎連這個身為絕頂宗師的魔教教主,都會因之而變得遲緩、拘束。
這件衣服落在現在的他眼中,好像已經不是一件死物、一件實物、一件衣物,而是一種象征意義上的東西,是那樣蕪雜蠢動著,在那黑色的底下,收容了無數記憶的片段,情緒的雜質,那樣難以解脫。
“摩天啊……”
邵凌霄幽幽的嘆著氣。。
讓他不得解脫的紗衣,又多了一層。
如真如幻的水色光芒在他掌心里流淌出來,重新凝聚成飛光寶劍的形狀,左手的黑色袍袖卻在這個時候蓋了上去。
寬大的袍袖一角像是有靈性一樣在劍身上游走纏繞,一圈一圈的捆綁纏緊,掩盡了所有的劍上光彩。
他將束的越來越緊的那把劍橫放在膝上,著手逐散經脈之間最后那一點五色真氣。
幾間屋舍之外,秋如醉和朱琳瑯正在跟吸血鬼他們交談。
“那個關洛陽真的是超級麻煩,從最早出現在老君山跟我們這方面有所接觸開始,直到上一回殺死夜摩天,進步的速度簡直堪比蘇木原本給自己預設的那條路線了。”
付克斯摩挲著自己的雙手,左手的掌心,從右手的手腕摩弄到右手的指尖,說道,“那次之后,我其實暗暗跟了他一段距離,遠程間歇性觀測的模式,每一次觀測,都可以察覺到他的生命力、精神力,在一點一點的提升。”
“后來他甚至察覺到了我的遠程觀測,有反向探測我的跡象,讓我不得不徹底放棄跟蹤。按照中土的說法,我真的懷疑再給他一段時間的話,他會一路沖到宗師境界的巔峰層面。”
朱琳瑯說道:“其實前些日子,他跟教主交過手,后來我們也跟教主提起這件事情。教主說要想真正的踏入宗師境界,需要立下本心,為自己找到一種以不變應萬變的處世面貌。”
“但是人心易變,有的人即使某段時間把握到了這一點神髓,順勢晉升了宗師,也不代表他們就能立刻找到順著這一點神髓摸索下去的路子。而關洛陽,定當是在宗師中也屬于少數人的類型,一踏入這個境界,就懂得以這神髓,重新梳理自己從前接觸過的武學,加上他身邊有多件神兵,實力才會提升的如此之快。”
蘇木出聲道:“聽你的語氣,似乎不認為他會順利提升到與凌霄教主并駕齊驅的層面?”
朱琳瑯點了點頭,說道:“因為他這個突飛猛進的過程,本質上只是在把從前的底蘊轉化成實際的戰力,而一個人的底蘊終究有限,過了這個階段,他就要重新積累了。”
“教主說他所學雖然駁雜,卻以尚顯稚嫩的無為真經為載體,可見他從前的底蘊并沒有能超出無為真經的藩籬,這段勇猛精進的日子,將會止步在比余圖稍遜一籌的程度。”
秋如醉靠在旁邊的墻上,拿手中短刀的刀頭敲了敲墻磚,說道:“教主的原話是,就算他的武功可以做到超出預料的進境,也沒有關系,多上一個站在敵方陣營里的邵凌霄,依舊攔不住我們。”
付克斯啊了一聲,靜默少頃,笑道:“是啊,畢竟敵方陣營的邵凌霄身邊,可沒有四位花十年時間培養起來的侍從,更不會知道教主籌備了多少。但要想順利的完成整件事,我們的努力依舊不可或缺啊。”
朱琳瑯拱手道:“正是要有勞諸位了。”
“報酬都談好了,為了愉快的合作,怎么能不盡力呢?”
付克斯嫵媚的臉上露出狠色,“況且現在,我們這邊可是跟那邊結了好幾樁仇了。”
任務和私仇都注定了這只輪回小隊的成員,接下來不得不盡力。
事實上,他們之所以對妖魔奔至長安的時機,做出了一定的調整,也有部分原因,是出自任務的角度來考慮。
畢竟關洛陽他們居然能閑到去買那些很可能不靠譜的敵方戰斗資料,那也說不好,會不會另外購買某些服務。
那個所謂的八月前趕到長安城,持續待滿一個月的要求里面,就很容易搞出一些貓膩來。
為了盡可能的避免這方面的劣勢,他們才決定要在八月之前,就把整個計劃推進到最后一步。
付克斯今天晚上就要去完成她的一件任務,不過在那之前,還有一些話要跟蘇木談清楚。
“我們的任務除了團戰之外,本來是收集藏書三千卷,對唐的原有秩序造成沖擊,以及,全員晉升。”
“紅梅的死亡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但孫靈應該是被你收了起來,原本的計劃是你以白陽法力晉升四星后,用正道法禁助他把自己煉制成護法神將,這條路子走不通的話,你準備怎么讓他完成晉升?”
蘇木平靜的說道:“我把我所有的那些法器混合收集的那些尸體,全部給他喂了。”
付克斯道:“你是準備讓他往深淵者的路子上晉升?”
大劍世界的妖魔血肉縫合改造手術,有一個特性,經歷過改造的人類,雖然感染同化的能力遠不如原版妖魔,可是一旦失控轉化為覺醒者,戰力將遠遠超越提供血肉的那些妖魔。
而覺醒者之中,更有一些被稱作深淵者的存在,不但體積更加龐大,妖氣宛如深淵,甚至還具有操控其他妖魔的能力,每一個深淵者都是四星中階、高階的存在。
蘇木他們這支小隊在那個世界的時候,幾乎是全員處于輔助的定位,利用輪回者來自其他世界體系的奇妙手段,幫助本土勢力干掉了那些深淵者,一些重要的正面決戰,基本由原住民中的強者完成。
到了這個世界之后,蘇木蠢蠢欲動的想要一步登天,也是屬于在那個世界被壓制久了,心理上過于憋屈。
但問題是,孫靈如果成功轉化成深淵者,原有的人格就很有可能會崩潰重組,蘇木的做法,且不說算不算是親手干掉了曾經的戰友,到時候新生人格完全不受控制,才是更大的麻煩。
“你放心,我跟你說過,我已經徹底冷靜下來了。”
蘇木把飛天蜈蚣的身軀縮的只有數尺長短,煙霧陰氣凝聚出來的上半身則是常人的體型,黑紅間雜的道袍垂落到地面,只露出一小截蜈蚣尾巴。
“深淵者轉化沖擊原有人格,這么大的紕漏,我怎么可能忽略。但我可是道士啊,禾山邪道不得成仙正途,在玩弄魂魄這方面,卻是拿手好戲。”
“在他開始向深淵者轉化的時候,我會把他的魂魄抽出來,任由那具軀體里面妖魔基因的本能,肆無忌憚的發揮到最強,然后以我自己的神魂入駐其中。”
陰寒的語調沒有一絲變化,只有隱隱猩紅的光芒,在蘇木的眼神中一閃而逝,“既然以正御邪的路子遇到這么大的阻礙,那為了不浪費時間,我只好徹底不做人啦。”
付克斯挑了挑眉,心中浮現起熟悉的感覺。
不錯,不錯,這個才是當初剛成為輪回者的時候,那個身上沒有半點法力,憑著一本道書,擺弄儀式,殺人奪魂,祭煉法器的道士啊。
那個把文質彬彬的外表和手無縛雞之力的仁善偽裝的恰到好處,騙取了《獨臂刀》世界,鍛鋒號一家的信任,在關鍵時刻用毒藥麻倒了所有人,一刀一刀砍下去,嘗試幾十次,才完成儀式的人。
手都砍到發抖了,面對滿地鮮血橫流的救命恩人,臉上依舊是那么陰冷,僅有的一點熱度,大概就是對力量的狂熱。
那個時候,坐在墻頭上觀望的付克斯就想著:真是,比自己這個不爭氣的都市血族,更不像人啊。
很喜歡這種感覺的她,情不自禁的帶上一點笑音:“那孫靈呢?”
“他會進入這具飛天蜈蚣的軀殼里,被我祭練成器靈和新的法器,將會能保有原本的人格,順利擁有四星級的力量。”
蘇木的回答沒有說完的時候,付克斯就從他身邊飛走了,好像其實已經不在乎后面的答案,給予了久未表現過的信任。
蘇木也沒有回頭去看,蜈蚣的軀殼能夠嗅到身邊的香氣變淡,就知道付克斯已經離開。
他深吸了一口氣,煙霧構成的五指從額頭深深的抓下來,同樣由煙霧構成的面孔,被抓出了傾斜的溝痕,從眼睛、鼻梁,到臉頰一側,話音跟手指一樣深沉用力。
“老和尚,醉酒女,還有那些什么人……呵呵呵呵!再試著殺我一次吧,一定要比上次更痛,才勉強及格啊!”
付克斯所變化而成的蝙蝠,在夜空中就進入了隱身的狀態,飛入了長安城,去到了一處雕梁畫棟,金粉涂窗的地方,大小有序的廳堂屋舍分布在此間。
四四方方的高墻圍起了這里的建筑,也囊括了小橋流水,茂林修竹。
她輕車熟路,已經不是第一次來到這里了。
隱身的蝙蝠,從屋頂上飛過的時候,不遠處一間燈火通明的大屋里面,還傳來對話的聲音。
“平東,依你的意思是,我們接下來,最好還是要跟那關洛陽交好,絕口不提在鑄劍山莊曾經覬覦神兵的事情,而且在接下來魔教余孽將動亂長安的事件中,要竭盡所能,表露赤膽忠心之態。”
“大哥,這回天下正道高手集聚,雖然可能不會像十年前的戰爭那樣慘烈,但在一流人物的層面上,其實人數還要比十年前更多,我盧家在此一役,正是重振家聲,光耀門楣的千載難逢之機。
盧家子弟、門客,凡是武功精進,未來有望一流的人,都賜下了月華仙丹,傷勢愈合奇速,即使竭盡全力,我們的損失也一定要比其他各大世家小,而得到的回報,將遠遠超過其他世家呀。”
“嗯,你每逢大事的時候,倒是不那么容易犯糊涂了。既然要一展名望,又要施恩于人,不如再將那仙丹多配一些,哪怕是當做療傷丹藥來使,到時候分發給有望教好的各方豪俠。”
接下來的聲音漸漸拉遠了,隱身的蝙蝠只暗自低笑著,飛入園子里的一座假山上。
幾塊碩大的假山石在此合圍,中間留下一線天光,狹小到僅容胳膊粗細的空隙,對于吸血鬼來說卻實在寬裕。
穿過假山,深入地下,幾度曲折之后,蝙蝠從用來通風的鐵欄之間飛出,來到了一處地下的石室。
這地底陰冷,即使是七月里,墻上四壁,也掛了上好的羊毛氈,一張臥榻,一張矮桌,筆墨紙硯,一盞孤燈,如此而已。
住在這里的人,是一個駝背的老婆子。
魔教藥師首座,景洪長老。
這個貌不驚人的老婆子,曾經是西南十萬大山中令人聞風喪膽的鬼神人物,不知道調制過多少奇毒奇藥,當初面對大唐的精兵,她屢次動用毒煙瘴氣,甚至還研制出了可以人為播撒的疫病。
當時包括盧家、壺仙真人在內的諸多大唐醫家高手,在頑石大師的帶領下,不知為此熬白了多少頭發,才做好了預防。
恐怕沒有人能夠想到,醫藥傳家的盧家,當初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在魔教崩潰之后,偷偷擒拿了重傷的景洪,廢了她的武功,將她囚禁在此,壓榨她在醫藥毒術上的造詣。
“婆婆,我又來探望你了。”
蝙蝠化作相貌異于中土的美人,笑著坐在臥榻一側。
睡眼朦朧的老婆子轉過頭來,用力的揉了揉眼睛,才好像模糊看見了景物,其實她根本不用看,只憑聲音就知道來的是誰。
“你終于來了。上次你走的時候,好像說過,這次過來的時候就意味著教主……”
“凌霄教主就在長安城外。”
“呼,好,好啊,那么到底什么時候動手?”
“婆婆這邊準備的怎么樣了呢?”
“那群蠢貨,要是全然不懂也就罷了,偏偏都是半桶水,自以為是,根本不明白自己調制的究竟是什么東西,盧家先祖當年追隨藥王真人,跟我教幾代祖師都有交情,斗毒斗醫,心懷蒼生,雖然仁得愚蠢,倒也愚得令人生敬,要是知道他們后代子孫是這種模樣……唔呵呵呵。我旁敲側擊,已經問出他們的進度,準備的東西足夠了。”
“既然如此,那么時間就在明天晚上。”
付克斯俯下身子,撩開老婆子蒼白繚亂的發絲,“武功盡廢也是好事呢,我這種神秘側的血族,要想轉化強者為后裔的話,自己可是會虛弱一段時間,像婆婆這種武功盡廢卻又理性智慧的,真是不可多得的人選啊。”
她張開了嘴,露出尖銳森白的牙齒,一口咬下。
城外的莊園里。
關洛陽一手撫著額頭,抑制不住的低笑起來。
“哈哈哈哈,還真是這樣,他還真是敢想啊?”
往生方丈臉上還帶著震驚過后的遲惘神色,手里的念珠越轉越快,道:“這種事情,畢竟只是虛無縹緲的可能,但萬一真的有這種可能的話……關少俠,就算真的有那種可能,我們也沒有辦法阻止這件事了。”
老和尚的念珠慢了下來,臉上顯出了覺悟的表情,寶相莊嚴,如誦經一般說道,“吾等只有寄希望于最后,豁進所有人,奮盡一切的戰斗了。
畢竟吾方有這么多的豪杰,未必不能打破他的算計,正大光明,大義所在,當使天不絕人!”
關洛陽收斂了笑意,側首望著老和尚,眉梢微動的時候,英風朗然的氣質,竟莫名有些棱棱角角、尖銳不平的逆意,似乎反問,似乎自問了一聲,道:“天……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