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事會的那一場變動少有人知,新馬所有人都知道的是,八月二十五號的晚上,發生了一個大新聞。
不過到今天,也已經過了好一段時間了。
新馬港這個孤懸海上,在治理方針上一直有些雜糅不定的小國,像是突然開始學習那隔海相望的中國的方針,如同秋風掃落葉一般,對于那些不法分子的打擊,學得極其嚴厲。
劉耀祖的鴨血粉絲店里,那臺電視機的早中晚三檔新聞,連著好些天,報道的都是與陶朱集團相關的事情。
他那幾天里偶爾有空閑的時候,也聽客人聊起這個東西,有人說要變天了,有人說那天大廈里如何慘狀,說的好像自己親眼見過一樣。
還有人覺得是好事,只差明說是陶朱集團的那幫人,終于遭了報應了。
劉耀祖聽他們聊起這個東西的時候,也時而振奮,時而心有戚戚然。
不過畢竟這個事情,離他們還挺遠的,陶朱集團那幫人到底有還是沒有了,好像對自家也沒什么影響。
讓劉耀祖最近覺得格外舒心、驚奇的,是另一件事。
他們這條街上,這些天好像看不見那些小混混了。
那幫貓瞪狗嫌的臭小子,前一陣子換了老大之后,也不知道發的什么神經,居然跑到他們店里說要幫忙,還要擔當什么安保責任。
雖然大多數時間是偷懶,搬個凳子坐在外面,可只要他有什么動作,都讓劉耀祖有點提心吊膽的。
就怕那人是要偷錢,還是要往鴨血粉絲湯里丟死老鼠什么的。
這下一走,總算是清靜了。
晚上,過了晚飯的點,店里冷清下來之后,劉耀祖搬出躺椅,拿著蒲扇,坐到店門口乘涼。
年紀大了,睡本來就不多,這天氣又熱的很,要是不在外面多乘涼,晚上翻來覆去的就睡不著。
其實家里也有了空調,不過劉耀祖也不記得以前在哪里看見過,說是空調吹出來的風,不是自然風,容易得病。
晚上實在熱的時候,他也只肯開電風扇。
店前一條人行道,再遠點是綠化帶,綠化帶那邊是大馬路。
路燈的光,和這一條街店鋪門前的光,雜在一起,照的亮堂堂的。
劉耀祖坐了一會兒就拉著躺椅,靠近了那邊下棋的老朋友。
幾個人一邊下棋,一邊閑聊。
“吃你的馬。”
老王吃掉一個棋子,笑呵呵的說道,“說起來,前兩天我看見老馬家那個老二了。”
被吃了棋子的愁眉不展,順嘴問道:“哪個老馬?”
老王只穿了件白背心,指指自己的手又指指臉,然后做出一個歪嘴的動作。
幾個老朋友了然道:“哦,那個手上臉上貼的花花綠綠的馬老二啊。”
劉耀祖想起以前有幾趟,就是那個馬老二到自己店里來收保護費的,態度還算是比較好的,至少沒拿刀朝自己貨臺上插過,就問道:“他怎么了,被人打了?”
“沒有。”
“打人了?”
“也不是。”
老王擺了擺手,說道,“我在海邊看見他做什么救生員去了,哎呀,那個手上臉上都洗的干干凈凈的,頭頂上就剩一層青茬,要不是嘴還歪的,我差點認不出來。”
劉耀祖驚訝道:“對了,老馬一家,泅水的本事都不錯,但是救生員不是那么容易當的呀,他找到什么門路了。”
老王回憶著說道:“說是他們那個,什么社里統一安排就業的,各行各業都有,你沒有發現,那些街溜子最近都不在街上晃悠了嗎?”
“還有這種好事?”
周邊幾個人都好奇起來,要老王多說點,老王也不知道太多,搖搖頭就繼續下棋了。
劉耀祖自言自語道:“混黑的幫會里還有這種好事啊?”
“神州結義社不是混黑啊。”
旁邊有一個年輕的聲音,插了句話。
劉耀祖回頭看過去。
那邊是個燒烤店,越到晚上越熱鬧,現在也還坐了好幾桌人。
剛才說話的那一桌,只坐了兩個人。
一個年紀大點,眼尾那里都有了些皺紋,臉色蠻死板的,一看就不是好相處的人,估計是那種會克扣下屬工資,死命叫人加班的小主管。
倒是那個年輕點的,看著像是大學生,和和氣氣,長得也蠻好看,一笑起來更是斯文得很。
劉耀祖本來不是多話的人,看見他年紀輕,有心勸兩句,才道:“變個名字,沒什么兩樣的,不還是要收保護費。”
那個年輕人倒跟他較起真來,皺眉說道:“我聽說神州結義社,已經取消收保護費這個事情了,還準備為你們這些年交的錢,設立養老基金,沒有人來通知你們嗎?”
劉耀祖愣了一下,手里的蒲扇揮了揮:“騙人的新花頭,有本事這個九月份,真不要問我們要錢再說吧。”
年輕人笑了起來:“也是,慢慢來嘛。”
他舉起杯里的一點啤酒,對這邊遙遙敬了一下,一口喝掉。
對面的孔青云也放下筷子。
兩人吃飽喝足,沿著路邊散步。
關洛陽說道:“你給我推薦的那些人還真是有本事,這么快就把那些閑散的家伙,都安排到有用的地方去了。”
孔青云平靜道:“新馬現在的格局,本來就已經可以提供很多崗位了,只不過原來的那些大毒瘤,把整個風向都搞歪了。”
“我可以向你保證,你的神州結義社,最近接收陶朱資產后,就算謀劃改革了這么多看起來會虧本的事情,等到年底結算的時候,也能夠有一定的盈余。”
關洛陽笑道:“無商不奸嘛,你給我推薦的那些商業奇才,我相信他們不會讓神州結義社虧本的。”
“只是有些話得說在前頭,我也不希望你推給我的人,真的出現那種在所謂合法范圍里,吃人不吐骨頭的奸商。”
孔青云點點頭:“這些人其實都有一些艱難的過去,我保證他們不會過分。不過商業的本質終究還是薅羊毛,最多也只能做到表面上的共贏,你不會連這也忍不了吧?”
關洛陽散步在路邊,伸了個懶腰,愜意地說道:“我不是那么吹毛求疵的人。”
區區一個新馬港,用數字來表示面積的話,好像很小,但置身在其中的話,才會覺得這個足以容納數百萬人的都市,已經很大。
關洛陽從來沒有認為自己能創造什么大同世界,哪怕只是這樣的一小塊地方,他也只能做自己擅長的事情而已。
只不過有些毒瘤實在太明顯了,不用刻意去看,都知道他們到底長在哪里。
“話說回來,舒氏、龍香、朝天匯這三方面,最近還是沒有什么反應嗎?”
關洛陽問了一句。
孔青云搖搖頭:“你要看是哪種反應,如果是說針對你的報復刺殺,那確實還沒有動作,但他們的主要負責人,最近都已經失去行蹤了。”
這三大幫派的資產也不是個小數目,那些主要的負責人,離開自己常住的地方,隨便找個居所一藏,可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現在這個時代,通訊技術越來越發達,他們不管在哪里,也可以遙控把握局勢,根本不需要到固定的地點去辦公。
別說打擊報復了,他們先要擔心,會不會被關洛陽復刻一次陶朱集團的事情。
關洛陽略做思索,說道:“這些人能做幫派做到這種規模,骨子里都不會缺少那點狠勁,我不信他們真能一直忍下去,只要有一個機會出現,這幫人一定會動手。”
“你想引蛇出洞?”
孔青云勸道,“那我覺得你也不必急于一時,最近我在理事會內部的那個派系,越來越抬頭了,其他幾個社區那邊,也跟我們通過氣,會設法打壓這三家,要是能把他們逼得急了,你釣他們的把握也就更高,我們的余裕也更大。”
那天凌晨,正是孔青云給關洛陽提供了那些理事逃跑的路線圖,又告訴關洛陽,哪些人是可以留下的。
這個雙重身份的安全部組長,不管是哪一個身份,都能做到不是孤軍奮戰。
對他這種高效挑盟友、養部眾的能力,關洛陽也是挺羨慕的。
關洛陽贊同道:“我確實也需要一些時間來整理自己。”
孔青云好奇道:“你自己整理自己?”
關洛陽反問:“不然還能是誰?”
孔青云看了一眼他的手,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那樣激烈的戰斗,任何仿生機械,都不可能毫無損傷,他本來還奇怪,關洛陽到底是找的誰維修,怎么全無消息?
原來這人自己就能維修真靈機械!
哎,改造武者的前進之路,越來越玄奇了,要是哪天出現能自己給自己做截肢手術的,可能都不奇怪了。
不過按照現在的技術研究趨勢,應該會更先出現不必截肢的外掛式真靈機械吧。
關洛陽完全不知道跟自己一塊散步的人,腦子里到底轉過了多少奇怪的念頭。
孔青云那張臉真的很有欺騙性,除了那時候在陶朱大廈里一時激動做出的那個表情,其他時候基本都像木頭一樣。
只有鬼哭隊里最親近的人,能隱約察覺到,他們的隊長有時候思維很有跳躍性。
兩人聊了一些各自要注意的事之后,就分頭回家了。
關洛陽現在換了一個鮮為人知的住處,環境更加幽謐。
回家之后,他也不去什么地下室了,直接坐在院子里,就開始在腦海中,整理自己這段時間的收獲。
陶朱集團事件后,關洛陽在范不愁與劉驚堂兩處,分別收集到了一些拳術創意、心意法門的資料。
里面有些東西對他頗具啟發。
或者也可以說是觸類旁通,讓他對自己現在的能力,有了更深刻的審視。
今夜月色隱沒,群星閃耀。
院中的花樹、蘭草、大塊白石,極具華夏古風的排布格局,能夠讓人更快的放松下來。
關洛陽不知沉思多久,站起身來,在蘭草之間的鵝卵石小路上走動,忽然駐足,昂首看去。
天上群星皆明,云霧時而拂過,大風吹動九層云,地面卻僅有微風拂來。
關洛陽的眼睛漸漸閉上。
萬籟俱寂,大地無聲。
千方萬物都像寒靜了下來,可他的身體正在這份靜謐之中,不知疲倦的運作著,帶來一份真切的體悟。
他感受到了腳下這顆星球在旋轉。
千山萬海都是一個整體,人的四肢百骸,精氣神三寶從來都該協調,不過大地的旋轉也有次序。
定下次序,才能更好的前進。
四練大成,青鳥元氣,心意法門,精、氣、神三者皆備,而以精為基,氣為用,神為首。
上窮碧落神功,應該可以在心意法門的指引下,容納更多的勢。
一者進,三者共進。
呼——
關洛陽徐徐的吐出一口氣,眼皮一抬,雙目有剎那亮若寒星。
他還需要更多的資料。
劉驚堂和范不愁的那些資料,雖然看起來明確,能瞧出更新穎先進,但仔細梳理之后,又會覺得過于片面。
反倒是姜司教授送他的那本筆記,即使里面有不少引經據典,老舊守成的東西,至少夠全面。
關洛陽想了想,掏出手機看了一眼。
九點多,應該還不算太晚。
就撥通了姜司教授的電話。
“喂,姜教授。”
“喂,社長,是我。”
“嗯?”
接電話的是之前關洛陽派去看顧姜教授的人之一。
“怎么是你,姜教授呢?”
“他實驗出了事故,我們剛把他們父子送到醫院來。”
關洛陽道:“嚴重嗎,怎么沒有通知我?”
那邊連忙說道:“不嚴重不嚴重,雖然儀器都毀了,但小姜護了他爹一把,沒想到這小子體力這么厲害,一跳好幾米遠,多虧了他,姜教授基本沒事,只不過剛才要做最后一道復查,手機先放我們這兒了。”
“哦,他出來了。”
手機那端換了一個聲音:“關社長了,哎呀,多虧你關心了,這些人還非要送我來檢查,我真的沒事。”
關洛陽寒暄道:“實驗事故嘛,還是小心為上,對了,聽說你儀器都壞了,要不要我撥款給你買一批?”
姜司教授笑道:“不用了不用了,上次的欠款還沒還干凈呢,家里儀器毀了也沒事兒,新馬大學那邊儀器是全的,我不問他們要錢,光借一下實驗室,這點面子還是有的。”
“忘記說了,上次的欠款應該全免才是,那本筆記的價值甚至還有所超出。”
關洛陽切入正題,“我比較想知道,姜司教授的那位朋友,到底是什么身份,居然能有那樣高深的見解,我也好派人去查訪一下。”
姜司教授遲疑道:“這個……”
“這也不方便說嗎?”
“也不是,只不過我跟他純屬興趣相投,別的沒有了解過太多。我想想啊……”
姜司教授好像在努力回憶,“當年新馬因為華人太多,被排擠出盟國,那個時候,社理會有一個風向。”
“就是說要全盤去接受西化的思潮,那樣才會更先進,也更容易跟盟國之類的打交道,首要做的一件事,就是修改小孩子的課本,把英語作為第一項要學的東西,漢字之類的都可以排除。”
“然后,我那個老朋友算是國學愛好者吧,也是燕京老年保健藝術研究院的教授,聽說了這件事,就出于私人的想法,來找新馬的高層聊聊,說服他們堅持華人的文化。”
“啊,對了,其實我雖然沒有他電話,但是還跟他保持著一些紙質書信往來的,我回去立刻寫封信,引薦你們兩位認識。”
關洛陽聽到一半就差不多明白了,那種人就算真有私人號碼留在外面,只怕也不能隨便泄露出去。
他也就不再強求,回道:“那就多謝教授了。”
掛了電話之后,關洛陽又撥通了老安的號碼,讓他吩咐下去,盡一切渠道搜集相關的資料。
回到家中之后,關洛陽順手拿起那本筆記,筆記末頁的署名,歷經多年,仍然字跡清晰。
——嚴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