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城中,巨鯨戲水。
關洛陽在鯨背上的樓閣中靜修。
魯森依舊被吊在旁邊,已經縮小的只剩下三寸長短。
上方雨劍上的劍意,已經耗盡,劍尖點地,立在一邊。
劍身上映照出窗外的明月,照出淺如薄紗的云霧,飄在明月一側,云朵緩緩浮動。
忽然,風吹云急,關洛陽睜開眼睛。
就在他睜眼的同時,他頭頂虛空中悄無聲息的裂開一線。
一只手掌從這一線裂痕里探出,五指似曲非曲,如印如拳,砸落下來。
這一拳,來的實在是太巧了。
關洛陽剛感受到遠方海面上似乎有異動,就遭到了這樣的偷襲,遠處的威脅感,和近處的危機感,完全重疊在一起。
就算是最精于推演天機的地仙神算,這個時候,也絕對會被混淆了遠近,分不出真正致命的危險,究竟在遠處,還是在近處。
毫無察覺的被這一拳打得肉身盡碎,神魂撕裂,思維泯滅。
但關洛陽心有所感,身有所應,人還未動,陡然怒發沖冠。
滿頭黑發炸裂式的狂沖向天。
發絲如刀,又晶瑩如玉,十萬根黑玉細線般的刀刃,層層疊疊,亂刀斬去。
轟!!!!!
鯨魚背上的這座樓閣,整個上半部分化為粉末,細小到肉眼難見,高空中云層紛亂,傷痕累累,好像就在那么一瞬間,天上的云被人斬了千刀萬刀。
寒冰樓閣殘存下來的樓體,只剩下五尺左右。
關洛陽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站起了身,背后長發垂落,黑發的發尾全部崩裂分叉,還有一些頭發從中間崩斷,變的參差不齊。
一縷縷斷發飄落下來,柔順輕軟,在空中飄飄浮浮,打著圈往下落。
讓人難以想象,就是這些好像比空氣還輕的發絲,剛才擋住了足以讓地仙斃命的一擊。
“好敏銳的感知。”
虛空中傳來飄渺莫測,讓人難以定位的聲音。
“貧僧的拳法,還是第一次被人用幾根頭發擋下來。”
“你的拳法,也令我驚訝。”
關洛陽眸若寒星,輕聲說道,“我最近招惹過的和尚,有這種讓我驚訝的實力的,應該只有慈航莊嚴寺的善勝天,地仙榜第一頁的十人之一。”
“哦,你竟然知道慈航莊嚴寺,想必是從司馬家的金蓮秘術上看出來的吧,可惜了,那只老猴子,其實劍道天賦絕佳,若讓他早些年……”
天地間似有若無的元氣環流,一閃即逝,化入關洛陽體內。
陰河河道上的空間,陡然向外膨脹。
本來筆直的河岸,變的彎曲,周圍的所有建筑,矮一些的,直接向外彎去,高度足夠高的,則從中間彎了腰,形成一種怪異的姿態。
好像這所有的事物,都在構建一個不存在的圓球。
而這個肉眼不可見的圓球,還在不斷擴大,于是,所有的建筑高度都顯得渺小了。
所有的建筑,都一排排的變成向外側伏倒下去的姿態。
膨脹的空間,變成碩大無比的球形,超過整座永嘉城的高度,出現在這座城市之中。
當空間膨脹的尺度,大到這種程度的時候,這個球形的邊界,終于觸摸到了一點異樣。
關洛陽的身影驟動,整個膨脹的空間彈回原樣,所有建筑也恢復原樣。
因為空間的膨脹和回彈,關洛陽就像是以剛才那整個碩大的空間弧度為弓,把自己發射了出去。
一切都發生在遠比“剎那”這個量詞更小的時間尺度之中。
關洛陽撲殺出去的那一掌,無論是速度還是力量,都恐怖無比。
被吊在殘破樓閣中的魯森,隱約捕捉到了一點痕跡,難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這個被威脅壓迫這么久,都無所畏懼的老魔,終于生出了一點發自內心的驚慌。
因為他發現,關洛陽比上次交手的時候更強了。
同樣是這種元氣循環的狀態,如果是上次的關洛陽,出手根本克制不住自己的力量,在使空間膨脹的同時,只怕也會讓空間膨脹范圍內的所有事物,全部被摧毀。
那樣的話,等關洛陽這一掌拍出去之后,永嘉城內內外外,大約也沒有什么房屋,還能立著了。
可是這一回,被空間膨脹而扭曲的所有建筑,在空間恢復原樣后,居然也全部恢復了。
不是不損害環境這么簡單,而是意味著關洛陽出手的力量,遠比上一次更精妙,更集中。
他上次三掌對拼,才把袁老怪的靈竅空間轟塌,這一次,只怕一掌過去,袁老怪都難以承受。
魯森實在是想不通。
這段時間關洛陽的修行,他也都看在眼里。
到底是什么地方,能讓關洛陽有這樣的進步?
他看見的,自己也都看見了,怎么自己就什么都沒看出來呢?!
在魯森心中顫抖的時候,虛空被砸穿一個大洞。
永嘉城外二十里的荒原上。
空間撕裂,一個和尚的身影倒退出來。
他滑退的速度太快,身影掠過之后,地面以剛才他碰過的那條痕跡為主軸,轟隆隆的崩裂開來。
荒原上的巖石被震上半空,遙遠的樹林陡然齊根掃平,亂樹飛天。
空中的元氣混亂,磁場和光線都劇烈的晃動。
月光這才勉強鉤勒出了另一條人影。
那個人就在和尚面前,他的手掌,壓在和尚的手臂之上,才讓這個和尚砸出虛空,極速倒退。
銀白的月光如同煙霧絲絮一般,掛在這個狂飆猛進的人影身邊。
掛在他鬢角,肩頭,手肘,沾在袖角,衣擺,讓他的身影變得更加清晰。
但是面對這樣的一擊,這個和尚居然只是退,而沒有傷。
沒錯,他抵擋的足夠及時,而且連用來抵擋關洛陽那一掌的手臂,都沒被打斷。
殊不知,善勝天的驚訝更在關洛陽之上,他還是第一次遇到,有人用這樣剛猛的手段,來堪破虛空遁法。
而且這股法力之猛烈精純,不屬于他所知道的任何一家法門。
就算是正道的天仙秘密培養,既然沾了秘密兩個字,就肯定有許多拘束,那樣憋憋藏藏,真的能培養出如此大氣磅礴,勢壓山河的人物嗎?
他被壓著退出百里之后,開口吐出一個音節。
這個音節極其短促,仿佛就只是一個字而已,但是這一個字里面,又好像蘊含著深刻漫長的含義。
于是,在這個短促音節吐出后,虛空冥冥中,就好似有鬼神一起來詮釋這個真言的意義了。
無形虛空共贊道——
手眼通天大總持,震動三千世界時,有緣無緣咸攝化,慈悲普度閻浮提!
關洛陽面前的一切,好像突然變成了一張畫卷。
一張平面的,不可切分的畫卷。
善勝天整個人,與周圍的塵埃,飛揚的土石,上空的云層月光,都成了這畫卷的一部分。
而后……畫中千眼開!
空氣里,眼簾張開,浮現出一只又一只狹長的眼睛。
塵埃里,月光中,樹葉上,善勝天的袈裟上。
甚至有的眼睛,一半在善勝天身上,一半在空氣里,卻看不出半點起伏或懸空的痕跡。
好像善勝天與這片虛空,真是一體。
而后千眼放光,共射關洛陽。
關洛陽發絲逆卷,穿刺向前,瞬間延長了不知幾倍,狂發亂舞,每一根發絲,都好似有自己的靈性,攔截虛空千眼射出的昏黃光束。
而在同時,善勝天手掌翻轉,似印非印,似拳非拳,接連打出。
虛空無盡藏,翻破萬法印!
他的印法巧妙無比,好像把虛空看作一個對手,卻是一個處處破綻的對手。
每一道印法,都能夠打中虛空的破綻,然后挾勢如破竹,破空破光,破滅神魂之力,再打向敵人,速度倍增,銳不可當。
關洛陽雙臂舞動,分毫不讓,手掌的邊緣,將空氣打成一團團飛散的電漿,而真正的力量,卻還蘊藏在拳掌之中,與對方碰撞。
他陡然五指一張,引力錯亂,摩天弄日,抓住善勝天的手臂,雖被掙脫,卻由此引發一點間隙,順勢抓向對方的喉嚨。
不料,又一只金色手掌擋在善勝天咽喉前方,攔住了關洛陽這一抓。
兩掌對撞,關洛陽手臂微微一頓。
隨即就見善勝天肩上密密麻麻的手臂伸出,鋪天蓋地的金色掌印,以無孔不入,又鉆破萬法之勢,斬殺過來。
上千條手臂,每一條手臂的速度,都不比關洛陽慢。
關洛陽瞳孔一縮,立即駐足,精神通天連地,天地人三合為一,天地為爐,丹心跳動,肅然專注,只出一拳。
咚!!!!!
千臂掌力,跟這一拳之力,隔空對拼。
關洛陽退了半步,呼出一口濁氣。
善勝天猛然向后一跳,穿梭虛空,跳到百里開外。
他被關洛陽打出城外,一直在退,直到這時,才終于擺脫那種后退之勢,穩住身形。
“你到底是誰……唉,這個問題太俗了,遇到你這樣的人,連我一身佛的氣度,都被打落凡俗了。”
善勝天的心弦震顫不休,長長吐氣,連贊了三聲。
“好!好!好對手!”
他這時才回過味來。
關洛陽見面就開戰,出手就全力,顯然是因為他出現的時機太巧,而遠處海上將有禍患,兩邊必有關聯。
所以根本不想探尋更多線索,無比果決,先戰一端。
這樣的戰力,這樣的心志。
關洛陽之前甚至沒有機會取自己的刀,現在,手指卻已經探入儲物空間之中,勾住刀鞘。
他心中也贊嘆不絕,暗想:“居然能擋住我環日月印狀態下的丹心印,區區法力塑造出來的虛假手臂,居然也能擋我的拳頭,這就是風雨滄寒譜中隱約提到的,后天混沌陣法之道中的‘化境’嗎?”
“真想研究研究啊!”
關洛陽心中感嘆,眼中瀚海翻波,囊括遠天。
“不過,反正來的也不止你一個……”
他左手握鞘,右手如電,觸及刀柄。
善勝天心生警兆,又吐真言。
“手眼通天大總持,震動三千世界時!”
他雙臂延長,不但是他兩條血肉之臂延長,從他肩頭、背后、肋下生長出來的那些金色手臂,也在延長。
修長到甚至堪稱纖細,如古菩薩之手臂。
虛空中,千眼飛來,落在千手掌心。
同時,虛空跳動,不知處在何方的蓮池,沸騰起來。
金蓮寶劍,分化出一道,又一道與實質無異的劍影。
上千寶劍從空中落下,被金色的千手手掌,伸出纖細手指,捏住劍柄。
千劍劍柄離手掌中的眼睛,都還有一小段距離。
千手盛開,千眼千劍!
善勝天神態沉靜,雖然驚嘆,但并無避戰退怯之意,反而劍意愈兇,殺心高昂。
法力鑄造的千手金臂上,涌出特異的花紋,如曼陀羅,如優曇花,皆是暗金,莊嚴無比。
這不是特意雕琢出來的紋路,而是這股法力的品質,本身已觸及天地間某種至理,自然顯化。
慈航莊嚴寺的《虛空迷航無盡藏》,乃是超越天仙,帝君級別存在所開創的功法,其中包羅萬象,無奇不有。
但這并不是善勝天能夠在地仙境界稱雄,被評價為天仙之資的主要原因。
一門功法的等級高低,可能跟開創者當時的境界有關,可能跟功法的完整程度有關,也可能跟功法最初的立意、日后的潛力有關。
但對于地仙境界的修行者來說,無論是修煉天仙級功法,還是修煉帝君級功法,他們在方方面面,都沒有達到功法的上限。
就像是拿一個水瓢去舀水,無論是在小河里,還是在湖泊里,最后能舀起多少水來,只取決于你能堅持多久,能舀多少次。
只要功法的品級,別比自身境界低、別比自身涉及的范圍狹小,那么,自身取得的成果如何,還是看參悟的程度有多深。
地仙榜第一頁的那十個人,也并不是都修煉帝君級功法。
但他們卻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就是都把后天混沌陣法之道,參悟到了“化用”的境界。
一般的地仙,只要在體內布下陣法,就可以接觸到后天混沌元氣,但是他們并沒有辦法對后天混沌元氣,進行更細致的操作,只能用來滋養滋養法器,或者用來轉化成自身法力。
就像魯森那樣的巔峰地仙,借用后天混沌元氣之后,自身法力能夠上漲數倍,看起來大氣磅礴,實際上也只是量的提升,依舊停留在地仙的范疇中。
混沌者,無定數也。
混沌中包含著無窮的可能性,是可以造就奇跡的力量,用它來轉化成自己已有的、已知的東西,實屬是暴殄天物。
但如果讓它停留在未知境界,那自身根本無法利用。
所以,對自家陣法的參悟,要像是在昏昧中去開天辟地一樣,深思驗證,把握住那一道能夠割分混沌的界限,才能夠讓有限的未知,混入自身的真元法力之中,達成最佳的配比。
形成一種超越自身已有的極限、卻還可以被駕馭使用的力量。
這就是混沌陣法之道中,“借用”和“化用”的區別。
巔峰地仙,入此化境,發揮出的威能,便可隱約超出“地仙”的范疇。
善勝天現在的劍勢,就像是跳出了六星級一樣。
難怪地仙榜第一頁那些人,會跟其他巔峰地仙區分開來,只因任何人看到這樣的一幕,都會覺得,他們的氣意,已經不算地仙了。
關洛陽去握刀柄時,手掌快如閃電,但觸及刀柄的一瞬,又驟然輕緩下來,如大雪,如落葉。
面對這樣的對手,反而沒有人敢妄動。
善勝天也不敢。
但他有優勢,因為這場東海大亂是他發動的,他最不用急。
而關洛陽,他能不急嗎?
時間在緩緩流逝,永嘉城中已經鬧動起來。
但沒有人靠近,不是他們不想過來,而是他們被這兩人的氣勢隔斷,一旦強行靠近,整個人的神魂都空白了一樣,呆立著,不能動彈。
關洛陽的氣勢還在拔高,如仙如神的身影,驟然飛騰,刀上仿佛帶著一股與萬物相逆反的湮滅之意出鞘。
動了!
善勝天千手千眼一瞪,劍已經開始運轉。
關洛陽的身影在半空轟然破滅。
不對,那只是氣勢脫體而出,形成的幻象。
但怎么可能,區區一個幻象,怎么會擁有那樣霸道絕倫的湮滅萬物之勢,擁有足以讓善勝天千眼錯看的威壓。
他沒有機會去探尋答案了,因為真正的關洛陽已經出刀。
天地遼闊,刀意鎖神,善勝天迫不得已,飛空而起,千臂同出。
鳴鴻出鞘,鳳鳴破天!
嘩啦啦——
大浪滔天,涌動向前。
董敖立足在海浪之中,腳下隱約可見一個龐然大物,正是東海巨妖的頭部,如鱷如龍,身影在水下蜿蜒,向海水深處搖擺而去,長達數十里。
海中那些靈智未開的魚群,不自覺的被吸引過來,千萬點銀鱗在海下匯聚,如同無聲的風暴,穿梭于海水之中,向那條長影依附過去。
海中那些兇性十足的巨獸妖物,也被驚動,紛紛從海底藏身之處顯現出來。
有大魚丑陋無比,渾身疙瘩,一張大嘴幾乎有半個身子那么大,長滿利齒,咆哮一聲,從海底洞穴間竄出,洞穴中水流涌動,驚起無數白骨。
有八爪柔魚,靜坐在珊瑚礁之間,如同一座山峰,忽然抖碎塵埃硬殼,八顆碩大明珠,環繞頭部,燦燦放光,八條觸手如同巨蟒,從海底淤泥礁石之間拔出,每一條觸手上的吸盤,都還吸附著數以百計的魚蝦蟹蚌、人骨獸尸。
還有頭頂尖螺的巨蟹,背負萬千嗜血海葵的老龜,馬頭蛇身的怪物,長著一顆大眼睛的海膽,等等等等。
深海怪物的相貌千奇百怪,與陸地上的生物,截然不同,相較于陸地上的生物來說,海妖的體型,也更容易生長得巨大。
但是這么多的海妖,紛紛揚揚,到了那條東海巨妖身邊,依舊顯得渺小起來。
“我志在寥闊,疇昔夢登天。一日翻海島,醒轉已千年。”
董敖頭也不回,手往后一抓。
巨蛇七寸的地方,一大片蛇皮蛇鱗,剝離下來,沒有一絲血跡,反而金光大放,黑氣糾纏。
那一大片蛇皮,背面是布滿了鱗片,正面則是一副古畫。
只見青山綠水,金瓦紅墻,宮殿連綿,坐落在這幅畫卷之中,成片的樓宇殿堂,每一殿每一堂之中,都有神靈供奉。
或朱紫長袍,頭戴官帽,或身披盔甲,手按長刀,或龍頭人身,興云布雨,或金童玉女,手捧元寶。
香火神光,金碧輝煌,諸神齊聚,享受叩拜,忽然,諸神的雕塑都顫抖起來,臉上金漆剝落,五官扭曲,露出痛苦的神色。
金光剛一暗淡下去,這神靈宮殿群中,被掩蓋的另一面,就暴露出來。
數之不盡的魔怪,如同蟲子一樣,身上往往都帶著魚類的特征,爬在這些神靈身上。
每一尊神身上都至少有幾千個魔怪寄生著,讓眾神痛苦不堪,那些金梁玉柱,那些青山綠水之間,也有這些魔怪,蠢蠢欲動。
《天闕神眾死宴圖》!
“龍響夜波冷,風高鶴背寒……”
董敖隨口念到這里,眼神中流露出些許憤恨感慨,更顯出,燃燒了千年的野心。
“殘魂掀血浪,萬軍再叩關!”
他的一股法力,如同黑白花紋的巨蟒,騰空而起,打入那張圖卷之中,開始在這件天仙法寶中,留下自身的烙印,同時更將圖中養煉的無形妖魂、無相魔頭,全部釋放出來。
這些無形妖魂,如煙如云,落入魚群海妖之間,這些海中生物的游動速度,頓時激增。
東海巨妖,依舊向鯨海三洲游去,妖魂妖物,卻已經四下散開。
沒過多久,它們就追上了之前筑紫山脈坍塌,引起的颶風海嘯,風浪被妖氣感染,變得更加猛烈。
有形的海妖,無形的妖魂混雜在一起,引領著潮頭,速度越來越快,氣勢滔天。
萬川海集之上,往來于東海的那些船隊,還有很多沒有離開,反而聚集了更多的人。
司馬家那邊發生的大事固然更引人注目,但也更兇險。
而萬川海集這里,明顯要安全得多,除了貿易往來,大伙兒也聊聊東海上最近這段時間的消息,都是商客、散修,很能聊到一塊兒去,倒顯得有幾分和樂融融。
不少人也都打定主意,要等到萬密齋這一爐丹藥,出了結果再走,無論是成是敗,也算是見證了一件盛事。
島上的燈柱,徹夜長明,就算是深夜,也人流如織,聚眾宴飲,熱鬧非凡。
元太溪這段時間,領著新招募的那些人手處理貿易,順便熟悉這座護島大陣,過得很是充實。
前陣子得到了關洛陽擊潰東海商會、擒拿魯森的消息之后,他震驚之余,喜上心頭,就開始籌劃,學宮要選在哪里建造,要用什么風格,已經繪制了不少草圖。
畢竟,以關洛陽現在的威名,本來一些不可去選的地址,現在都大可以納入考量之中,元太溪這樣愛美之人,自然更想做的盡善盡美。
海風吹來時,他正在臨海的嘹望樓里揮毫如飛,忽從風中嗅到極濃烈的妖氣,不禁神色一震,閃身到了窗前眺望。
妖氣如同一層熏天的黑云,遮蔽明月,而海水則如同黑壓壓的城墻,向這邊推移過來。
“哪兒來的這么多妖怪?”
元太溪一愣,隨即看清黑海之中的事物,“不好,還混著無相魔頭!!”
他投出毛筆,蘊含地仙法力,砸中瞭望樓檐角下掛著的鈴鐺。
法力共振,整個萬川海集,一座座高樓檐角下的銅鈴,都響動起來,鐘樓里的大鐘,也隨之震響。
“這什么聲音?不對,這是警鐘。”
有醉眼朦朧的酒客忽然驚醒。
“怎么回事,警鐘有多少年未響過了?”
“大半年前那場大亂的時候,聽說警鐘也沒來得及敲響……”
“別說廢話了,快動起來。”
東海一直以來,都并不太平,雖然自從千年前的大亂之后,妖物都潛藏于深海,沒能成什么大氣候,但是,東海的海盜流寇之猖獗,也向來是聞名天下,流寇中不乏有散仙巔峰的人物。
萬川海集成名后,也曾經遇到過調虎離山,流寇攻島的事情,所以早就制定相關的規矩,廣而告之,讓商隊散修們都知曉。
街道上的人群紛紛散開,就近選擇一些建筑,躲藏進去,有條不紊。
而煉氣士之中,修煉水行火行功法的人,或者修為已經達到散仙境界的人。
則全部向街頭巷尾那些燈柱靠近。
雕龍畫風的白玉柱,頂端頂著一顆碩大明珠,只要用一兩清水激發柱上陣紋,就能夠徹夜放光。
而這些燈柱,也可以用來連接護島大陣,外客的法力只要灌注進去了,主導陣法的人,就可以把這些法力混合起來,連同水火地脈的力量,讓護島大陣威能更盛。
而平日在集市中負責維持秩序,四處巡邏的人,則需要到抵抗外敵的前線集合。
洪玉方他們趕到海灘上的時候,元太溪已經縱身而出,飛到樓頂,開啟了整座大陣。
巨大的淺白色光罩,把整個萬川海集保護起來。
就這么一點時間,遠處的海嘯已經洶涌而至,重重的砸在光罩之上。
萬密齋雖然依舊在煉丹,但他只要不刻意動用停龍杖,就不會干擾到陣法的運轉。
護島大陣調動數百里水火地脈之力,從島面上直連到海底,還不至于被一陣海嘯摧毀。
光罩穩若泰山,連一點晃動都沒有。
但這海浪,一波接著一波,前一波還沒有衰落,第二波又已經砸了上來。
壓在光罩外面的海水,越積越高,洪玉方等人,站在光罩內的海灘上,緊盯著那邊。
哇!!
暗色深沉的海水中,忽然一聲怪叫,長著老人臉孔,還有著稀疏頭發的黃色怪魚,如箭一般,咚的一聲,撞在光罩之上。
那張似人非人的臉孔,緊緊的擠壓著光罩,但這護島大陣攻防一體,光罩外自有一層煉化妖邪的法力。
黃色怪魚頃刻間就被震碎,一縷寄生在它體內的妖魂,從血霧之間逃出。
眾人剛要松一口氣,突然哇哇怪叫不絕于耳,無窮無盡的人臉怪魚涌來,那近似枯瘦老人的臉孔,沒有半點慈祥和藹,露出滿口尖牙,擠滿了整個光罩。
洪玉方等人一聲怒喝,紛紛運起新近學來的《沸海訣》攻去,他們的攻擊,從內部打在光罩之上,并沒有受到任何阻礙,反而受到陣法力量的加持。
刀罡、劍氣、雷球、冰矛,全部都放大數倍,向外轟殺。
片刻之后,他們已不知殺了多少怪魚,更大的海妖怪物攻來,也被他們亂刀劈死,海水都似乎化為紅色。
元太溪出手最是驚人。
關洛陽前幾日派人給他送來大批陣旗,都是司馬家庫存,已經煉制好了的布陣法寶,而且是只有清靈之氣,沒有其他屬性偏向的寶物,只要打入自身的法力氣息,立刻就可以用來給自己布陣。
他現在體內布滿陣旗,金玉明珠劍在手,加上大陣之力,隨手一劈,就能把一重海嘯劈開,海中萬千妖化的魚群,都在劍氣之下被攪碎。
不過所有怪魚被斬殺之后,那些無形妖魂,都能逃脫。
“以我的劍意,就算是發動大范圍攻擊,力量分散了,也不至于連這些妖魂都斬殺不了吧。”
元太溪看出端倪,“這些妖魂,恐怕都已經被人祭煉成無相魔頭,至少也是半魂半魔,可以吸食有情眾生心念來修補自身,無畏無覺,隨滅隨生,難纏至極。”
“還好,只是數量驚人,境界不高,等把它們寄生的這些海中妖物斬殺一空,沒了實體寄托,就根本撼動不了這座陣法了,到時候自可分批徐徐誅之。”
他提劍在手,心中卻很是沉重。
眼前妖物不值一提,但是能把這么多的妖魂煉成了無相魔頭,幕后的主使者實在可怕。
要是那人突然出手,打破大陣,沒了陣法保護,島上九成九的人都絕對抵抗不了這些無相魔頭。
元太溪眺望光罩之外,法力運轉,窮盡目力,終于隱隱從遠處天際云層中,窺見異樣。
暗空之間,暴雨閃電,烏云亂飛,一桿大旗搖破虛空,旗面招展,繡著一條暗青鱗片的真龍。
元太溪心中大驚,那口大旗離他至少還有千余里,居然壓得他心中躁痛。
旗主尚未現身,已經如此可怕,萬一那人出手……
萬幸的是,那人似乎無意出手強攻,旗面招展之間,只有一股宏大妖異的法力,投注到這邊海面之上。
發紅的海水又澄澈起來,碎裂的魚群血肉,海妖尸骨,重新聚合,妖魂紛紛飛入其中。
重現的海妖,數量少了太多,但卻已經不再是魚群模樣。
蝦頭人身的兵卒手里凝水為槍,揮舞著大蟹鉗的壯漢,身披紅甲,橫身撞來……
蝦兵、蟹將、鯨力士、龜甲卒、柔魚神射手、群鯊刀斧手,重聚真身的海妖,儼然是一片百戰大軍的模樣。
遠天烏云之中,大旗狂風飄揚。
“長思魔尊留下的布置,主要只為祭煉出那件天仙法寶,妖魂并沒有用心養練,所以并未徹底轉化為無相魔頭。”
黑甲無盔的大漢,扯住旗桿,淡然說道,“這也是董道友你這些子民的大幸。”
“我奉皇命,帶來龍宮造化旗,借著東海這場大殺伐,掀起的殺業血怨,讓他們重回妖身,覺醒當年追隨你時修行的功法神通,重新成為一只可堪重用的妖族大軍。”
董敖笑道:“多謝郭道兄,道兄也要與我同行,去鯨海一趟嗎?”
“死宴圖,金蓮劍,絕天塔,再加上你和善勝天,難道還不夠嗎?”
郭太真說道,“鯨海的事情我沒有興趣,等你這些士卒操練完畢,我會掀起洋流,帶他們先行一步,歸入北海妖國,向妖皇復命。”
“你們的事情辦完之后,你也要及早到北海去,領受官職,掌管你這些兵馬。”
董敖輕笑一聲,算是答應下來。
他們言談之中,并沒有將鯨海以外的東海勢力放在眼中,那些地方,就算還有地仙坐鎮,也撐不住蝦兵蟹將的軍陣攻勢,最多那些地仙自己能夠脫逃罷了。
萬川海集之內,護島光罩確實已經開始顫動起來。
這些海妖重聚肉身之后,居然已經能夠隱隱的布成陣法,抵抗力大幅提升,攻擊力更是強悍,前赴后繼,悍不畏死。
元太溪連斬三劍,只勉強破開一處蟹殼陣,斬殺區區千名蟹妖,眼看妖魂飛舞,甲殼又要重聚。
“不能這樣耗下去。”
他心中念頭百轉,陡然起身飛向水火谷。
萬密齋渾然忘我,站在崖邊,還在觀察火候。
元太溪喊他好幾聲,見他不回應,只好一咬牙。
“萬老哥,大陣若破,你終究也要身陷妖群之中,不如我先來得罪你一下。”
他放出一道法力,將萬密齋抬起,送向光罩高處,想了想,把萬密齋顛倒過來,肉最多的屁股露出光罩之外。
然后又用劍氣,卷起一只蟹妖。
那蟹妖嗷嗷亂叫,不明所以,眼見面前有個人族,不由分說,一鉗子便剪了下去。
轟!!!
那蟹妖灰飛煙滅,連無形妖魂都滅得干干凈凈,一團烈光爆發,三丈高的金身大佛,口頌日光菩薩真言,在空中顯化出來。
大佛輕掐手印,大日圣王轉輪印轟殺下去。
轟轟轟轟……一連十座海妖陣法,被這如輪般的印痕炸碎,海水之中,居然燃起金色火焰,把大半妖怪殘尸燒毀。
大佛消散,群妖被觸怒,遮天蔽日般的攻勢,向光罩高處砸去。
萬密齋以盤坐的姿勢倒懸空中,還望著水火谷中,時不時彈出一縷藥粉,渾然不覺到底發生何事。
但他身上,一件件的配飾,一道道凝聚的神通,感受危險,爆發出來。
其中尤其是兩道神通,恐怖無比。
一把柄長九寸的殺劍飛出,無人持劍,虛空中,卻隱約張開兩只眼眸,一金一藍。
劍身周圍化出九顆紫色雷球,散發出天罰般的威嚴,殺氣滔天,雷光閃爍,不但把妖怪劈殺,還將妖怪精元抽取,化入雷球之中,生生不息。
又有戰匣飛天,匣子打開,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鞭锏錘拿等等,共二十四種兵器、法器,如同孔雀開屏般展現出來。
兵器飛舞,法器放光,招式簡單無比,卻摧枯拉朽的攻入陣法破陣,斬殺群妖。
郭太真遙望此處,發出輕咦之聲,手掌微抬,忽然又略有所感,轉頭看向另一個方向。
七寶商會的群島之上。
蝦兵蟹將如潮水涌動,護島法陣也已經有些抵抗不住。
蕭方書屢次殺出陣法,在萬妖之中沖殺,海面開遍鮮花,為島上的人爭取恢復法力的時間。
林玉芝仿佛不知疲倦,也在出手,不過她打著打著,就覺得從前學過的那些精妙法術,都太繞彎子,浪費時間,索性丟了法器,揮拳殺去,一拳就打爆一只海豹妖將的頭。
看著她如此蠻勇,卻仿若本該如此,天性自然,趙東晴嘖嘖稱奇。
從太陰仙令中參悟出來的神通,甚至可以不動用自身任何法力,趙東晴也幾乎不需休息,但是她實力畢竟不夠,殺傷范圍也小,在這樣隨滅隨生,還不斷變強的海妖大軍面前,沒有多少用處。
陡然一座方鼎飛來,只見海面上樓船騰空。
竟然有人在趕路的時候,正好遇上海妖大潮,還能憑一船之力,趕來支援。
只見大周的鎮獄侯郭文,法力化作百虎飛撲,搏殺妖兵。
他站在船頭,朗聲說道:“鼎中有從宣君洞天裁剪、抽取出來的十條靈脈,直接用靈脈支撐陣法吧!”
拿靈脈來支撐陣法屬實奢侈,有人把這十條靈脈抽出來的時候,滿臉都是肉疼之色,但郭文豪氣萬丈。
有十條靈脈,倒要看這些海妖能磨到什么時候。
“嗯?這兩處,卻也剛硬。”
郭太真屈指一彈,兩條法力從指尖飛出,化作兩只拖著煙尾的蒼青色大手,分別飛向兩處。
這兩只手飛得越遠,風雷之聲越是激烈雄渾。
就在這時,三千里外,亮起一線銀光。
銀光沖天,刺破九霄,探入太空。
光芒看似纖細,卻讓整個東海,甚至中土大陸沿海的人,都能瞧見那一絲亮痕。
那刀光隨即晃了晃,傾倒下來,裹上了一層焰紅光芒。
夜空天幕被劃破,千重萬重云霧,極速斷開,唯見當頭一刀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