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0日上午,李安通過線上視頻的方式給車琳上了一節網課。
今天下午師生二人將在同一時間段登上不同賽場,他得最后再幫車琳聽聽。
沒問題。
“上臺放松,就當上課交作業,我就在臺下聽。”
掛視頻前,車琳問李安“老師你是不是快要回來了”,李安笑笑說“快了。”
下了車琳的課,李安接著拿起告別的樂譜翻了起來。
每每看到奧拓的講義部分,他的目光就會多停留一會兒。
距離三輪比賽開始還有4個小時不到的時間。
一直到中午十一點半,他從窗邊起身,脫下貼身衣物走進衛生間。
八點起床到剛剛為止,他一直坐在開不了蓋的鋼琴前,一邊等待最后的時間,一邊像是尋找一種特別感覺的入口。
溫燙的淋浴自上而下,狹小的衛生間里很快便水霧繚繞。
隱約間,一片白茫茫中響起‘Le—be—wohl—’的淺聲輕唱。
告別的動機三音程,仿佛在今天有一種特殊的魔力。
李安每哼鳴一次便會有一種不同的體驗。
抬手關掉淋浴,白霧很快散去,李安走到鏡子前,抹掉鏡子上的水霧,和鏡子里的人坦陳相見。
四目相對,李安眨眼,對方也眨眼,李安搖頭,對方也搖頭。
隨著鏡子里的人物表情變化越來越快,忽然一種感覺從他心間萌生,鏡子里的那個人好像變成了曾經他最熟悉的那張臉,連眉頭上的那道淺疤都清晰可見。
他下意識抬手摸了摸了自己的左眉上方,然而光滑一片。
鏡子里的人忽然對著他笑了笑,動著嘴轉身像是要回到屬于對方的世界。
就在李安轉身那一剎那,他好像抓住了什么。
對于即將遠行的人,回眸間的那一聲,何嘗又不是一種期盼。
Le—be—wohl—,再會了。
再會了,不該僅僅只有告別時的不舍,應該還有一種淡淡的美好,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在其中。
回到房間穿衣服的過程,李安仿佛找到了那個特別入口的鑰匙,抬手間卻摸不到鎖芯的位置。
謎底的真相仿佛就在眼前,不知覺間他加快了穿衣服的速度,此刻他迫不及待的需要一架鋼琴來幫他找到鎖芯的具體位置。
就在他穿好衣服準備下路那一刻,他耳邊忽然響起了安娜西塔亞那句話——“落指前,先想清楚自己打算演奏一種什么樣的聲音。”
的確,自己此刻只有一種濃烈的情緒,卻沒有想過應該通過怎樣一種聲音將其表現出來。
鎖芯就是聲音?
李安下意識走到房間里那臺打不開琴蓋的鋼琴前坐下,抬手落下,很自然的落在琴蓋上的一個位置。
他太熟悉了,這個位置的琴蓋下面就是“Le—”這個音程的兩個按鍵。
隨著腦海中一聲“噹”的響起,他搖搖頭,不是這種感覺。
接著放松手腕再次抬手落下,也不是。
腦海中一閃而過鏡子里的那個斷眉,他想,或許這聲,是來自遠行之人也不一定。
為什么一定是送別的人說的這句話呢。
假設這一聲再會了來自遠行之人,那一定得是一道遠遠傳來的聲音。
想著想著,李安閉上眼睛,再次提腕落指。
這一聲肯定不該是很響的,甚至還得有一絲隱隱約約,不能讓人完全聽清。
因為聲音傳過來已經稀釋的差不多了。
所以這樣一種情況下,它得是一種什么樣的聲音才是最合適的呢。
李安不經意間打開了內心聽覺,并在里尋覓著。
時間點點過去。
中午一點整,距離比賽開始還有不到兩個小時,李安穿戴好離開4005,應約來到酒店餐廳陪吳復生和老湯坐會。
“你不吃點?”老湯問。
李安的上臺前不吃東西,“不餓,你兩吃。”
三人離開酒店的時候已經快兩點,此刻華國院文化音樂廳已經開放,各色觀眾源源不斷的走進,學生,閑暇的鋼琴愛好者,樂評人,帶著孩子來觀摩的琴童家長等等。
又十五分鐘過后,音樂廳內座無虛席,包括兩側的二樓看臺位置。
唯有中間留出了兩排坐席。
雜亂的臺下和安靜的舞臺在此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舞臺正中心一臺星海玉尊音樂會大三角鋼琴靜立著,舞臺上方的巨屏LED滾動著今天的比賽信息。
今日就在這片科技感和莊重感并存的金色舞臺下,將誕生出第十八屆星海杯青年剛開組的決賽名單。
距離開賽開始還有最后十五分鐘,隨著評委入場,現場響起了第一輪掌聲。
“噹——”
“噹——”
“噹——”
三聲鳴鐘回蕩,現場一種騷動安靜下來,舞臺的燈光一瞬亮了起來,主持人伴隨著鐘鳴走上舞臺。
前臺主持人在致辭,后臺前半場的選手均已到位,入口處老湯給吳復生打氣。
一旁兩名工作人員一邊留意著舞臺上的動靜,一邊留意著即將登場的第一位選手。
今日的比賽不同于二輪,不僅有觀眾,臺下還來了不少學院領導,他們不容有失。
主持人簡短的開場致辭博得了臺下大部分觀眾的好感,至少這一屆星海杯的賽事少了領導致辭的環節。
這也是一種進步。
“下面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邀請出我們今天的第一位參賽選手,吳復生。”
“來自海市音樂學院推選,演奏曲目...”
主持人鋪墊的同時,后臺二樓調控室里的工作人員也將舞臺上的LED的大屏幕切換成了選手個人介紹。
隨著主持人的退場,一聲黑色禮服的吳復生闊步走出后臺大門,踩著掌聲停在鋼琴前,轉身鞠躬,落座。
調試琴凳。
帶到現場進入安靜,他微微抬起頭,一個深呼吸,猛然間抬起雙臂帶著勢如破竹的氣勢向著鍵盤沖去!
“噹噹!噹噹噹!噹噹!!”
輝煌的和弦如同太陽一般射出無比明亮的光芒,令人振奮卻不敢與其直視。
貝多芬降B大調第二十九鋼琴奏鳴曲,Op.106
,又名槌子鍵琴。
第一樂章,快板。
這首普遍認為枯澀難懂,被那些認為貝多芬晚期音樂不可理解的評論,多半集中在這首作品的終章和開篇第一樂章的動機和速度。
繁雜的開頭仿佛每一組和弦之間都暗中隱藏著音樂的動機。
想要演奏好這首作品,首先必須找到它的動機并將其展現出,給人以這便是貫穿第一樂章的精神脈絡。
業余的觀眾聽氣氛,專業觀眾聽內容。
然而評委們早已在吳復生按下第一個音開始便開始尋找關于這首作品的蛛絲馬跡。
無疑,在每一個評委聽來這個開頭都是完美至無懈可擊的存在。
吳復生一開始連續三個粗野的和弦展開了雄渾豪壯的進攻之歌,以雙重的強奏的作為輝煌的開篇。
隨后在D到F的三度進行中清晰的將音樂情緒的遞進呈現,讓人聽起來仿佛這便是音樂的動機。
然而當他左手一記略顯突兀的降B音到右手的D這一情緒轉折出現后,旋律色彩仿佛一瞬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轉變。
這時聽者立馬肯定,埋藏在絢爛音響洪流中的動機出現了,而不是將剛才的內旋律視為動機,并帶著一往直前的氣勢。
至此,評委席上至少有一半以上的評委都給吳復生的第一樂章開篇在心里打了一個滿分。
回頭看,并不復雜。
吳復生還是按照傳統的學院派風格將開頭四小節看做一個完成的大句子而非兩個小句子的組合。
這樣使句子更長,氣息更寬廣。
但話雖如此,明白并不意味著能將其在鋼琴上呈現出來。
吳復生在此不僅向臺下展現了他強悍的音樂布局能力,同時手上的技術更是不用多說。
一個動機鮮明的FFF開頭,同時也為后面即將進入抒情的段落留下了充足的發揮余地
隨著音樂進入舒緩的段落,音樂的空間仿佛打到更開,不多時便將整個音樂廳籠罩在內。
宏偉壯麗的樂章徐徐向前,向前。
三度音程在吳復生指下控制著主部和副部等一切主題材料和調性關系,滲入長顫音和半音化旋旋律,至此音樂已經從古典主義時期的色彩逐漸走向浪漫派。
后臺梁春雨聽到這里,心中為吳復生點了個贊。
對方的這個處理方式是他所喜歡的,只是他的老師并沒有讓他按照這種方式處理。
他二輪雖然也彈了這首作品并且拿到了第一名的成績,但他不認為自己在這首作品上比對方彈得更好。
不過他今天為第三輪準備的華爾斯坦,對方也已經在第二輪彈過,他有把握在華爾斯坦這首曲目上壓過對方。
帶到音樂進入第四樂章,梁春雨轉身離去,后面的部分他不用聽了。
距離他上場還早,他打算回休息室休息一會兒。
一會兒第二個上場的高金瀚他就不用聽了,都是老熟人,不出意外應該也能進入決賽。
剩下的選手里,在他眼中大概還有曾夢邱和姜笙能進入決賽。
擺在明面上的實力就在那放著呢。
據他得到的一點內幕消息,兩名外國選手只有一人能進入決賽。
兩名選手他已經仔細研究過,從今天公布的曲目來看,韓國選手進幾率大一點。
決賽名額就六個,如果以上劇本都不出意外的話,那就還剩下最后一個名額。
理論上剩下的九名選手都有機會去爭奪那最后一個名額,就看誰的運氣好了。
回到休息室,梁春雨打開了華爾斯坦奏鳴曲的譜子。
在他隔壁的隔壁,李安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從來到音樂廳,他就直接來到了屬于他的休息室。
上臺之前,他不打算聽任何人的演奏。
此刻他腦海里的那種聲音形狀越來越清晰,時而有安娜塔西亞的感覺,時而有薩米爾的感覺,時而又有幾個康斯坦丁.伊古姆諾夫學派的明亮音頭感。
可以說連日來的各種練習和思考在今天下午都從他的腦海深處涌現,或組合或進行自我改良,總之李安此刻還在梳理他們。
舞臺上的第四樂章已經進入第四樂章尾聲。
整個樂章吳復生彈的舒緩而平穩,不再具有第一樂章的激情和第二樂章的理智,以及第三樂章的深刻。
一個清澈的賦格曲樂章,最終靜謐的氣氛下完成。
關于第四樂章有太多說法,貝多芬運用了一切對位與卡農輪唱在穹空上飄蕩,來陳訴心靈的祈求,預先唱出了莊嚴彌撒曲內謝神的歌。
整個樂章可以形容為各種速度的雜亂,各種無頭緒。
讓人無法捉摸貝多芬的心思。
吳復生作為完全本土培養的鋼琴演奏者,在貝多芬晚期通往浪漫主義海洋的渡輪上,最終將這首繁雜的作品以個人理解演奏出了四個可以獨立成篇的樂章。
僅此一點,便值得不少觀眾起身為他鼓掌。
第三輪比賽的第一個高潮在比賽一開始便出現。
又是一波掌聲涌來。
盡管我們也能從最后一個樂章的輕描淡寫里察覺到演奏者對于這一樂章還留存著一些不敢豁然下鍵的思考。
但是他才剛過25歲,屬于他的演奏之路也才剛剛開始。
吳復生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再次鞠躬致謝。
他對自己今天的表現還算滿意。
起身最后留下一個微笑在舞臺,他轉身向著后臺出口走去。
午后時間第一個上臺的感覺還不錯。
他又積累了一個新的經驗。
“第二位出場的選手是高金瀚,沈城音樂學院推選。”
“他的本輪參賽曲目是——”
貝多芬C大調第二十一號鋼琴奏鳴曲
Op.53,華爾斯坦黎明。
身材中等的高金瀚在掌聲下嚴肅的走上舞臺,他此刻的表情正與這首偉大的作品相反。
華爾斯坦。
它處處洋溢著朝氣蓬勃的活力,清新的氣息和抒情的詩趣。
盡管它帶著田園風歌,但無疑這是一首不同于槌子鍵但與槌子鍵一樣代表著高難度的作品。
高金瀚落座,開場便以精巧的手法奏出彰顯活力的開頭,將舞臺的音樂畫面一瞬從吳復生留下的深邃思考帶到進了明媚的自然風光當中。
第四小節動機進行下二度的模進,他接著將主題延伸發展并結束。
嚴謹的結構處理使人明確他每一個音符背后的含義。
后臺處,樸東健的的小眼睛仔細的盯著舞臺上的高金瀚。
對方雖不如第一位出場的選手那般出彩,但穩定的落指和對樂句的劃分無疑在提醒他,這同樣是一名非常值得重視的對手。
距離他出場還隔著一位三號選手,他左右看了看,除了工作人員再沒有別人。
直到舞臺上的音樂快結束,后臺一角的白色大門才被推開,然而他的注意力已經再也不能從舞臺上的身影抽出來。
舞臺上,隨著最后一組轟鳴的和弦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