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李安剛剛沉下心,下一秒扶桌坐起。盅
舞臺狀況突發。
「咳咳咳咳咳——」
一連串的猛烈咳聲打斷了現場掌聲。
只見上一秒還好好的小人兒,眨眼鞠躬的間隙,便劇烈地咳嗽起來。
隨著咳聲愈響愈烈,現場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被牽動。
后臺入口,四個小伙伴神色緊張,小北都快急哭了。
桑萍挽著車耀光的胳膊,兩人神色凝重。盅
老董遲疑著要不要先讓車琳下來,看情況孩子可能沒辦法繼續參加比賽了。
他問車耀光夫婦。
車耀光拿不定主意,看向桑萍,桑萍搖搖頭。
就在這時,
「咳咳咳咳咳——」
又是一陣咳嗽傳來,比剛才來得更加撕心裂肺,接著就見車琳蹲在地上雙手捂著嘴,小小的身體每咳一聲就起伏一下,看得人揪心無比。
「讓孩子下來。」盅
可老董的提議再次遭到桑萍的搖頭,車耀光望著舞臺目光更加凝重,但也沒吭聲。
老董哎地一聲走開。
「咳咳咳咳——」
小小身影繼續蜷在明朗的燈光下面,像顆下小蘑菇。
窸窣、一聲接一聲地倒吸氣、看不清舞臺的后排觀眾紛紛起身,觀眾席終于騷動起來。
李安心里焦急老董在干什么,還不讓車琳下去。盅
「主持人呢?」
「孩子父母呢?」
「哎喲姑娘快下去緩緩吧。」
觀眾席的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大。
就在整個大廳要徹底亂響起來,李安剛要起身被一旁夏老頭按住。
夏老頭接著起身準備宣布先讓后面的選手登場,大廳一瞬陷入靜止。
在各式各樣額目光下,舞臺中央的小車晃晃悠悠地站悠悠地站起來了。盅
小車站起來舒服地喘了口氣,嗓子舒服多了,她覺得眼前有點暗,晃了晃腦袋。
剛才她真的是忍不住,越忍嗓子越癢越想咳。
重新站穩,抬起頭,舞臺燈光下,她的小臉顯得更加蠟黃。
鞠躬。
她為自己剛才的行為再次向臺下深深彎下腰,沒人教她要這樣,她只是本能地覺得地覺得自己給現場添麻煩了。
車琳不喜歡添麻煩。
這時臺下一聲厚實的掌聲響起。盅
現場一個寶爸帶頭率先鼓起了掌,但凡是個正常人此刻都能看出來,孩子身體抱恙,看著還挺嚴重,就沖著孩子這份鍥而不舍的比賽精神,他都必須要用最大的掌聲給予鼓勵。
接著掌聲連成一片,愈鼓愈烈,最后如雷鳴之勢。
都是為人父母,換做誰家的孩子不心疼。
能站在這里!你已經很棒了寶貝!
這孩子,哎,魏三碗像是從小車琳身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影子,也是在一場比賽。
他不信李安允許孩子父母讓孩子帶病上場,更不信李安會允許孩子帶病上場。盅
所以在他眼里,答案只有一個,孩子自己要求上場,大人沒辦法。
而孩子此刻的眼神也印證了他的想法,一看就是個小犟頭,和兒時的幽幽簡直一模一樣,再仔細看,這不都瘦巴巴的,大眼睛,短頭發。
會回憶一下那都是2000年初的事情了,當時他還不是系主任,也沒當評委,就坐在臺下和今天一樣,幽幽帶病堅持要上臺,結果雖然也沒堅持住,但
這份精神確實是難能可貴的。
李安收了個好學生,有天賦有韌勁,孩子好樣的,蓉城杯賽場我們再見。
見車琳最后站起來了,金佳琪心里才松了口氣,關于賭約已經被她拋之腦后,她的心在那一刻已經全部都拴在了舞臺中央。
正準備跟著鼓掌,她才發現自己正死死地扎著吳復生的手。盅
「額。」
她連忙松開鼓掌,一旁吳復生也開始鼓掌。
就在老董豎起麥克風準備宣布第十九位小選手登場時,舞臺翻轉再次發生。
只見二鞠躬的小車起身之后并沒有向臺下走,而是轉身向鋼琴的方向走去。
她還要繼續完成比賽?
她的狀態還能繼續完成比賽?
李安再次被夏老頭按住。盅
夏老頭小聲勸慰,「已經這樣了,就讓孩子彈吧。」
李安望著舞臺,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驕傲自責都有,五味雜陳。
但是有一點,今天小車琳的所有表現又讓他加深了認識。
再次承載著各式各樣的目光,車琳走到鋼琴前坐下。
現場掌聲漸漸熄滅,比賽像是回到了正軌。
車琳像昨天的比賽一樣,拿出一塊白色手帕,歪著腦袋迎著舞臺燈光,將琴鍵擦拭一遍。
確認無誤,她收起手帕。盅
目光回到鍵盤,車琳最后調整琴凳高度。
并非種種目光下的猜想,此刻她自我狀態下的狀態并不勉強,只是覺得氣力沒有那么足。
與往常無差別,找到舒服的姿勢,她抬起手臂。
此刻整個大廳都像是屏住了呼吸,再沒有半點雜音。
只見鋼琴前的小車輕呼一口。
靜動之間,雙手同時落下!
「當!」盅
鋒利清脆的起音宛若從天而降,鍵盤上的小小左手一瞬呈鷹爪狀勾出向左一刮,一組極富顆粒感的三音琶音騰的升起!
雙手合璧,凜冽的琴聲響徹在每個人的耳邊。
琴聲如幽靜冷清的泉水,澄凈透明。
再看一分鐘前還蹲在地上猛咳的小人。
只見她上身半俯,神情凝重,兩條脆生生的手臂懸空搖擺卻不失重心,像是長在鍵盤上,十指靈活穿梭在黑白鍵之間,每過一處必留下一聲堅實的音響。
一連串的音響組合在一起,便是再次將現場的畫風一變。
誰能想得到,這瘦弱的身軀里原來藏著一頭猛獸,現在正用更猛烈的攻勢向著傳奇主題發起沖擊。盅
傳奇主題,帕格尼尼第二十四號。
算不上科普,簡單來說,帕格尼尼,一個大作曲家,為小提琴寫了一套包含各種小提琴演奏技巧的隨想曲集,其中二十四首a小調的主題最為著名,自問世便火到今天。
曾被數不清的音樂家作曲家追捧,如今帶有帕格尼尼主題字樣的曲目更是各種音樂會曲目單上的常客。
就是這樣一個傳奇主題,經過別爾科維奇的改編,今天在車琳的指導與以往相比來得更加猛烈熱情。
李安有些不確定是不是因為生病導致車琳狀態不穩,但他要說車琳的這個開頭起得實在太猛了。
猛地讓他有些興奮,又讓他有些不安。
孩子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盅
另外這樣彈下去,一會到了后面需要更大氣力的變奏,該這么辦。
不過好在至少目前為止車琳的速度和節奏還在他所熟悉的范圍之內。
他目光緊鎖,死死盯著舞臺,扎起耳朵生怕
錯過舞臺上的一幀一畫一聲。
只見車琳雙手一收,空氣中的主題尾音消失不見,一頓,再次落下左手,接著一組又一組均勻的快速十六跑動拉開變奏一的大幕。
OK的。
霍曉東客觀評價,這個孩子的主題尾音A收得很到位,聽得出是在控制,控制得也沒有問題,但是主題到變奏一的間隙過大,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孩子身體問題或是李安就是如此處理的。
它更偏向于后者,因為孩子演奏中的連貫氣感給他的感覺很流暢,所以中間的那一下停頓也應該是在下面練習時就養成的習慣。盅
如此處理多少破壞了音樂的完整感,他不知道李安是不是明白這一點,總之他個人不太贊同。
而與他持相反觀點的這次不是林幽幽,林幽幽也認為這個間隙會影響車琳從主題開始建立的雙手音量平衡。
這次持相反想法的是老湯。
老湯彈過的大大小小的主題變奏沒有五十部也有三十部,最后他發現在變奏曲的處理上,還是要遵循作品時期。
帕格尼尼典型的浪漫主義時期作品,對于浪漫主義時期的作品,提倡表達本我,只用看看前幾位改變者的作品。
勃拉姆斯,李斯特,拉赫瑪尼諾夫,三位樂史巨人關于這段主題的改編各自呈現的都是自由浪漫炫技。
所以這一頓,老湯不帶任何濾鏡,是有性格的。盅
正好給前面過于猛烈的主題來了一個緩沖。
事實上一二兩個變奏完整聽完,首先他要給孩子的右手跑動一個明確地肯定,非常靈活且節奏均勻,其次正如他所想,被壓下的情緒回歸平靜繼續積攢,這點能看出李安在曲目教學中是有明確設計在里面,孩子也高質量完成了。
最后就看孩子能不能堅持到結尾,在老湯眼里,這已經不是比賽現場了。
現場許多家長都與老湯持同樣想法,完全像是在聽一個獨奏會。
音樂正式進入第三變奏之前,小車咽下去一聲咳嗽。
還是因此分神,她沒有處理好的尾音被放大成一個失誤,讓能聽明白的人感到一些惋惜。
不過她并未受到影響,左手接過右手接力棒,繼續用精巧的十六分跑動帶著音樂持續向前,而右手大起大落跳出一個又一個和弦。盅
練習許久的手腕爆發力終于在此得到展示。
從臺下看,車琳在用右手的推動這些強力和弦的過程中并未太過借用身體前傾的力量,所以每一組和弦都帶有十足的彈性。
漂亮!
此處必須加分!
繼了解過車琳的十指跑動之后,吳復生再次對車琳的手腕給予肯定。
大多數的人在這個段落,注意力都放在了高聲部的厚重和弦,因為那足夠激蕩、足夠引人注意。
而事實上,想演奏出這種效果,這里有一個絕對的技術細節,是哪怕金佳琪這種職業小提琴兼業余少兒鋼琴十級的選手都會忽略的要點。盅
就是左手跑動中與右手正拍的對位,對位準確才能且嚴絲合縫才能讓高聲部的和弦更有表現力。
整個觀眾席,從純粹鋼琴演奏技術出發,最有發言權的無疑是吳復、林幽幽、霍曉東、老湯四人。
吳復生不知道霍曉東的存在,但他依然敢放話,就此刻,在這個大廳的屋檐下,算上李安在內,沒有人能比他更擅長鋼琴演奏中的左手運用。
在專注于左手訓練的那兩年里,吳復生吃過太多苦頭,所以他清楚左手訓練需要怎樣一個過程,練到某種程度才能達到某種演奏效果。
就在車琳變奏三的過程中,左手跑動音響結實,手指靈活得不像話,推
進著音樂向前同時又恰當地墊著高聲部和弦。
基本上除了了附小他就再也沒有見過能把左手運用的這么恰當的孩子。
這已經不太牽扯孩子的定量練習和老師的指導問題了,這就是感覺,這就是天賦。盅
李安可以一個和弦幫這個孩子扣,可以一遍又一遍強調這里沒有七和弦,無需借用身體,多用手腕,但他相信李安也沒有直接有效的辦法引導一個孩子在小小年紀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左右手協調配合。
然而孩子就是做到了,雖然整體的力度再加強些會讓音樂效果聽起來更棒,但對于一個身體正在生病的孩子,或許不該再苛求那么多了。
李安不苛求,甚至他心里希望車琳再慢點,再輕點,只是一場無所謂的小比賽,不重要的孩子。別那么拼。
大人們永遠不知道孩子奇怪的小腦鍋里瓜里在想什么。
車琳非常不滿意自己的第三變奏,因為她使不上力氣。
按出來的每一個音符都不是自己想要的,老師說過,作為一名演奏者,我們需要在彈響之前先建立一種內心聽覺。
現在她的內心聽覺和她實際聽到的效果相差很大。盅
她心里著急,她不想讓老師失望,不想辜負小伙伴們的陪伴,不想讓老爸和桑姨覺得自己沒有彈好。
她想考實驗,她如果連這點身體困難都克服不了,她還能干什么,她本來除了彈鋼琴就什么都不會。
可現實面前,身體越想使勁卻越使不上勁。
在需要力量支撐的四五變奏中,她發覺體力正像握不住的沙,一點點從指尖下流逝。
漸漸地,手架不穩了,雙音變得軟綿綿。
漸漸地,就連日常最熟悉的踏板在她腳下都變成了河邊的淤泥一般,踩得動,卻踩不下去。
一滴汗水從車琳鬢角劃過,她覺得汗滴是冷的,臉是燒燒的。盅
車琳想緩緩,后面還有第七變奏,她需要緩緩。
音樂終于來到第六個變奏,全曲為唯一一個抒情段落。
說是抒情段落,只是區別于前五個變奏的快速靈活,到了這個變奏,音樂情緒有所舒緩,左手依然需要進行快速的拇指食指交替。
車琳依舊需要保持注意力的高度集中,此處左手節奏常易出錯,控制不好力度就會失去平衡。
只見她兩根細小的手指宛如一對花蝴蝶的翅膀,在黑白構建的花叢中蒲扇著翅膀。
蒲扇著,蒲扇著,車琳仿佛聞到了春天的味道。
隨著耳邊輕柔的音樂,她的腦海里像是出現了湖邊的苔蘚,雨后的木棉,天空中掛著彩虹,陽光下滿樹繁花,鳥兒在歌唱。盅
她仰頭,有點分不清此刻照射在她頭頂的光是陽光還是燈光。
一圈圈的光暈真好看。
她右手下意識地做出漸弱,仿佛將音樂帶入春夜,娃兒淺鳴,靜悄悄...
靜悄悄還有臺下,潺潺的旋律里,他們仿佛聽到了一個少女的低吟淺唱。
美輪美奐,美得讓人陶醉。
就在這時,忽然少女身上再次迸發出一股火之勢。
親手抬臂將和諧溫柔潤的氣氛打破。盅
「當!當!當!」
「咳咳咳——」
一組沉重的和弦鋼琴伴著一陣劇烈地咳嗽,一同迸發而出,一瞬現場的心臟都被高高揪起!
第七變奏,火熱的第七變奏終于來了!
三組大和弦推下來,車琳一個機靈清醒過來一般。
甩甩腦袋,她剛才眼睛都快閉起來了。
只要撐過第七變奏,她就算徹底完
成了今晚的舞臺表演。盅
又是連續六組大和弦,每一組大和弦在她起起落落的雙臂之下都帶著一股飛蛾撲火之勢,
再無保留,這一刻她傾盡全身所有力量!
后背的力量使不上來就用肩膀的力量!
肩膀的力量使不上來就用胳膊的力量!
眼見就剩最后兩小節!
而最后的最后,她發現連手臂的力量也使不上,牙關一咬,她用僅存的一點掌關節支撐維持好最后的手架,接著用上身前傾的力量終于一個接著一個,硬生生地將生生地將最后一組和弦回響在舞臺的最上空。
「當。」盅
可傳到臺下的只是一聲尋常無比的當。
她盡力了,身體再沒有一絲力氣,兩條胳膊宛如兩根斷了風箏的線條,軟趴趴地從鋼琴上滑落。
現場觀眾還來不及反應,接著兩道極不和諧的刺耳噪音重重響起,像是在音樂的最后一個變奏之前提前畫上了一個句號。
對不起老師,接著車琳眼前一黑,整個上半身重重地摔在了鍵盤上。
現場一片混亂。
金佳琪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壞了,她正在想怎么才能委婉地向李安傳達她的想法。
在座全場,又有誰能比她更了解帕格尼尼的二十四號,比她更了解帕格尼尼呢。盅
兩小時后,李安從市二院大門走出。
還好還好。
這丫頭以后得好好管教,再也不能讓她胡來了。
抬手攔了輛車。
「師傅,蓉城音樂學院。」
蓉城音樂學院正門斜對面,福林酒樓。
「好的好的,你不要著急,我們不著急。」
掛了李安的電話,陳璇告訴眾人車琳沒問題,只是虛脫,頭擦破了點皮。
眾人聞言皆是放下了心。
「真是驚險的一幕。」
方正字正腔圓地發表了自己的觀點,接著吳復生的表情又變得奇怪起來。
真的很奇怪,吳復生還是有點接受不了,這個看起來有些怪異的家伙居然真的是它!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