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有個善于偽裝的男人來到了這座城市。
他驕傲,孤獨,又強大,他是潛藏在人類世界中的異類,掌握著至強的暴力,擁有那種力量很多東西對他而言都唾手可得。
他是刀口舔血的男人,去過很多的城市見過很多的人,也許還殺過很多的敗類。
他見過這座世界的廣闊,所以這座狹小的城市對他而言是種束縛。
但迫于某個目的,他不得不在這座南方小城駐足。
他行走在這座城市就像獨狼漫步羊圈,他也許有過很多風流的往事,但他從不認為自己會真正愛上一個人。
狼會愛上羊嗎?
答桉好像是會的。
因為這頭孤狼真的愛上了一只叫蘇小妍的小白羊。
那可能是一個午后,有人隨手送了他一張門票,他也沒當回事地拿著門票就去了市中心的文體館,邂后了那個叫做蘇小妍的女人。
沒有什么英雄救美的老套劇情,也沒有目光交錯擦出亮得嚇人的火花,就只是平平澹澹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就喜歡上了她。
人們通常把這種愛情稱為一見鐘情。
楚子航忽然想起師弟說過這世上每個人都有兩萬個一見鐘情的對象,但你畢生也不一定能遇到其中之一,因為這座世界太大了。
那個男人走了這么多的城市,去了那么多的地方,卻始終沒有遇到兩萬分之一,直到來到了這座偏僻的南方小城。
這就是命運嗎?
命中注定就是你。
即使這世上有兩萬個我會愛上的女人,但在遇到你之前,她們都從我的世界銷聲匿跡。
當時的男人會不會就是這么想的?
因為是命中注定所以他沒有猶豫地就上了,以他的能耐追一個美且笨的女舞者太容易了,他們結了婚生下了孩子,一切都很美滿,真的就像命運譜寫的歡歌。
可命運總是無常。
當拐角到來,那個男人終于從美夢中醒了。
他是在刀尖舔血的人,沒法給予妻兒平靜且幸福的生活,所以他只能一次又一次讓親愛的老婆失望,最后和妻兒告別。
他沒有離開這座城市,因為任務仍未結束,但危險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降臨,所以他只能躲在暗處守護自己的老婆和兒子。
楚子航沉默地站在木板前,看著用圖釘釘滿的照片。
這些照片的角度都是盜攝,在游樂園,在商場,在餐館,隔著草叢,隔著玻璃,隔著雨幕……照片中的人物無一例外是女人和孩子,年輕時的蘇小妍和還是娃娃臉的楚子航。
照片上的媽媽呈現出很多種樣子,歡笑的、凝眸的、孤單的,像母親、小女孩、妻子。
外婆說他媽媽是個毛頭姑娘,什么叫毛頭姑娘呢?就像毛頭小子那樣沒心肝,吃飽了睡,喝飽了也睡,人漂亮,沒心事。
可在那個男人的鏡頭下,媽媽是那么變化多端,無論哪種變化都美的令人心動。
也許只有這世上最愛最愛她的男人,才能注意她的每個瞬間,將她每一個美麗的瞬間都永久保留下來。
楚子航的手輕輕拂過木板上的照片,木板最中央的照片上,是理了短發的女人和十一二歲的男孩站在河邊看落曰。
短發的女人那么美,小男孩那么酷,母子兩人沐浴在金色的夕照中,前方是潺潺流淌的河……像是在等什么人回來。
楚子航甚至能想象到那個男人躲在草叢里盜攝的情景,那個愛雪茄愛威士忌喜歡聽貓王的騷包男人,為了有一張妻子和幾子的照片,趴在泥土和雜草中,小心翼翼地尋找著最佳的角度和最好的光線。
照片邊緣用紅筆寫著字——“就這樣,別哭,要看著遠方。”
實際上每張照片的邊角上都用紅筆標記著盜攝的年月日,還有那類似的話——
“這是你離開我的第一年,你看起來氣色不錯”
“這是第二年了,拜托別那么憔悴”
“第三年,你胖了”
“第四年,想起你的時間變少了”
“第五年,繼續變少”
“第六年,但還是想你”
眼淚無聲地涌了出來。
他知道爸爸是愛他們的,但那個男人總是表現出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總是一次又一次失約,讓他們母子不斷失望。
可自己突然發現在他們母子沒有注意到的地方,那個獨自守望人類命運的戰士,還在守望他的妻子和兒子。
算上消失的六年,男人在這座城市駐足了二十多年。
他本來不會死在那個雨夜,本該在那個雨夜徹底遠離這座城市,開始一段新的生活。
可那天他兒子給他發了短信,天上暴雨如注,他放心不下,想著走前最后看一眼兒子,囑咐兒子要照顧好媽媽,尤其是那杯加了方糖的熱牛奶,只是這一去就把自己給搭了進去。
這二十年來他小心翼翼避免著一切意外,可終究還是沒能逃過去。
又或者,叫做蘇小妍的女人和叫做楚子航的男孩,就是他這輩子遇到的最大意外。
楚子航走到床邊,疲憊地躺了下去,慢慢合上眼。
屬于那個男人的氣息鋪天蓋地地降臨,將他緊緊包圍。
他曾經深入思考過爸爸和媽媽之前的愛情,在徹底明白混血種的含義后。
他猜每個人的一生里都會遇見某個人,然后喜歡上她。
有些人在合適的時間相遇,就像是在春天遇到花開,于是一切都會很好,他們會相戀、訂婚、結婚,一起生活。
可有些人卻在錯誤的時間相遇,就像是在冬天隔著冰看見浮上來換氣的魚,魚換完氣沉到水下去,再也看不見了,什么結果都沒有。
不,不僅是錯誤的時間,還有錯誤的人。
可就像芬格爾師兄說的那樣,就算一切都是錯的,誰又能說這份感情也是錯的?
在錯誤的時間遇到,就能克制自己不喜歡那個人么?是不是仍然會用盡了力氣想去接近,想盡辦法掩飾自己,就像那個把自己掩飾起來,偽裝成無用的男人。
腦海中的神經灼燒著,熟悉的畫面又一次涌現而出。
那間十幾平的平房里,漂亮的女人坐在蒸汽水壺的灶臺前面灰頭土臉,男孩騎在男人的脖子上,男人滿地爬,還有那杯該死的牛奶,加了一塊方糖,在記憶深處氤氳著暖和的白汽。
他微微哆嗦了一下,忽然發現這不僅是在說爸爸和媽媽的相遇,還有他和夏彌的相遇相愛。
混血種和純粹人類的相遇,純血龍類和混血種的相遇。
他果然是那個男人的親兒子,他們父子在這方面是如此的相像。
他們都曾認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喜歡上另一個人,他們都在錯誤的時間遇到了錯誤的人,等到魚兒換完了氣再次潛入水下,那份稀薄而珍貴的幸福就這么被凝固了。
楚子航起身拿起一根雪茄,在旁邊找到了火柴,火柴“哧”的一聲燃起了火苗,點燃了雪茄,他嘗試性地吸了一口,結果被嗆的劇烈咳嗽。
他又轉身來到存放著一箱箱威士忌的角落,拿起倒放的玻璃杯,也不嫌上面落滿的塵灰,用酒液隨便沖洗了兩遍,倒了半杯酒,一口灌下。
他從未喝過如此烈的酒,酒下肚沒多久,醉意就已微微上涌,他沉默地再次倒滿半杯,拿著酒杯坐回了床邊。
他在探尋自己繼承了那個男人的幾分,可惜的是,除了感情上的遭遇,他和那個男人的重合度少得可憐。
那個家伙靠著一口嘴皮子就將媽媽輕易拿下,而言辭從不是他的特長,他也不沾煙酒,半杯威士忌就讓他醺醺然了
說不清是醉意上涌,還是屬于男人的氣息濃烈到讓他安心的地步,他坐在床邊,看著屋子里發呆。
他望著墻壁上某個男人偷拍的心愛女子的照片,腦海中浮現的,卻是那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叫夏彌的女孩。
照片墻上千姿百態的媽媽的臉忽然變成了夏彌。
他的腦海中宛如幻燈片般不斷變換著那熟悉的身影——
水族館趴在玻璃上看著海龜在面前緩緩游過的背影……
放映廳內女孩安靜坐在男孩身邊,光影流轉明滅在她專注的小臉上……
巨大香樟樹下無聊踢著石子等候某人赴約的白裙女孩……
綠荷裙飄飄的古典清純風少女笑著站在小道的盡頭沖他招手……
踩著毛茸茸的拖鞋從樓梯上飛撲進男孩懷抱咯咯笑著宛如天使的身影……
他見過了那個女孩的千姿百態,不知覺中將這些畫面一一封存在自己的記憶深處。
“腦科學導論”的教員富山雅史說,人的記憶很靠不住,就像一塊容易被消磁的破硬盤。過去的事情就像是畫在沙地上的畫,時間流逝,沙被風吹走,記憶模湖,最后化成茫茫的一片,再也無法分辨。
可關于那個女孩的一切,他都記得那么清楚,清楚到彷佛就發生在昨天。
只因為某個叫楚子航的男孩真的愛上了叫做夏彌的女孩。
那個女孩擅自地闖進了他的世界,在他的世界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她的喜怒哀樂,她身上那種鮮活的張力,她偶爾露出的嬌蠻不講理……無一不在他的人生中留下了永世難忘的烙印。
就像他早已習慣了圖書館內對面坐著一個女孩,當他埋首查閱資料的時候,女孩就會撐著面頰,或是側頭眺望窗外湛藍深邃的天空,或是悄悄打量對面的男孩……
楚子航深深吸氣,他踉蹌起身,重新站在照片墻前,看著那些無時無刻不在述說著愛意的照片。
在這個傍晚,他找到了男人留在世上的其他痕跡,順帶想明白了一些事。
爸爸選擇的是一條錯誤的道路。
即使是在錯誤的時間里,遇上了錯誤的人,可誰又能說這份感情是假的?它同樣真摯而熾烈,絕不會輸給任何人的愛情!
他還想明白了那個女孩會什么會突然從自己身邊離開。
原來她一直在恐懼,就像那個男人一樣擔驚受怕著,最后從愛人身邊落荒而逃。
她恐懼著他們之間看似觸手可及,卻又橫跨著兩座世界的距離,所以在最后一刻她將選擇權毫無保留地交給了她喜歡的那個男孩。
那一刻的她也在期待著,期待著喜歡的男孩能夠毫無畏懼地將她輕輕攬入懷中……
可是他讓她失望了。
最后的最后,楚子航拎著那瓶開了封的威士忌,疲憊又輕松地從地下室離開。
門外的芬格爾不知去了哪里,諾恩斯也不見了。
他獨自一人來到了大樓外。
伴隨著黃昏最后一聲鳥鳴,黑夜終于降臨。
楚子航站在昏黃的路燈下,夜色如幕布將這座城市覆蓋。
他看著靜謐的夜幕,心中想著,如果以后每天清晨再也不會有個女孩笑靨如花地飛撲進他的懷里,每次去圖書館再也看不到那個“巧遇”地喜歡坐在窗邊的女孩,也自然再也不會有人專門為他熬制桂花銀耳羹……
這樣的世界得多么寂寞啊。
那個女孩擅自闖進了塵封自我的男孩的世界,卻又一聲不吭地轉身離去,而見了陽光的鼴鼠,還怎能繼續忍受沒有陽光的世界?
他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么。
“要去找你的女孩了嗎?拿上這個,它會幫你找到你的女孩。”
師弟的聲音很是恰當好處地響起。
楚子航接住被師弟丟過來的手機。
這不是自己的手機嗎?
“你落在尼伯龍根了,我幫你拿了回來。有人曾經拿你的手機偷偷給移動公司訂了一個搜索地理位置的服務,但她不知道,這項服務可以是雙向的。”
路明非蹲在師兄的身邊,笑瞇著眼。
“女人這種生物啊,如果她喜歡你,你說謊她都信,更何況你根本不需要說謊。師兄,這世上最幸福的事,莫過于你喜歡的女孩也同樣喜歡你。”
“所以去把她帶回來吧,我們都支持你!”
楚子航沉默了很久,搖搖頭,無聲地笑了。
他聽說過那個移動公司的服務,別人可以看到你的手機是從哪個信號站接入信號的。訂那個服務的通常都是家庭主婦……用于監視老公。
他握緊了手機,仰頭看著寥廓的夜色。
無論是在等待黎明,黑夜總是先行一步,但黎明隨后就到。
曾經有個傻乎乎的女孩說無論多少次都會讓他贏。
這一次,他想讓那個女孩贏。
而在之前,他需要做些準備,就像每次演講前必然會在腦海中無數次預演。
他又大飲了一口濃烈的酒液,然后將酒瓶遞給師弟。
路明非看著遞來的威士忌有些發愣,不可避免地回憶起某些糟糕的記憶,硬著頭皮接過酒瓶,和師兄一樣對瓶吹了一口,然后遞還回去。
“喝了我的酒,就借我點錢。”楚子航平靜說道。
路明非愣住了,他揉了揉眼睛,確定站在自己身邊的是楚子航而不是芬格爾。
“我這兩年執行任務有點積蓄,但是距離買一棟房子還遠遠不夠,所以想和你提前預支一部分未來的工資。”楚子航依舊是平澹的口吻。
“未來的工資?”路明非茫然道。
“不出意外的話,我以后應該都得跟你干了,當老板的不用付員工工資嗎?”
“……借多少,多的話我也得和人借了。”路明非撓了撓頭。
“這座城市的房價不高,我問過了,加上事后裝修,還需要四百萬,時間不多,我請了執行部的精英幫忙,所以要再加五十萬。”
“……能分期嗎?”
楚子航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當我沒說,行吧,師弟我賣身支持你!”路明非一臉慨然就義的準備。
“明天記得打我卡上,這瓶酒送你了。”楚子航放下酒瓶,醉意上涌,腳步微亂地獨自向著家的方向走去。
路明非仍舊蹲在路邊,他盯著身邊那瓶威士忌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