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衛坐在了這輛破舊貨車的副駕駛座上,一路晃晃悠悠,來到了十幾里外,遠遠便看到了一座城市的剪影。
“這就是荒野上的城市?”
他聽說過這些遺留在荒野上的大型聚集點,卻還是第一次見到。
荒野,并不真的指到處叢生的雜草與棄廢的城鎮,雖然這也確實是荒野上常見的景象,但荒野這兩個字,真正的意義上,還是指精神層面的“荒涼”,事實上荒野也有城市,有人口,有自己的規則,除了一些緊俏的商品之外,甚至還有著完整的生產與商業體系,與精神壁壘內部分別并不太大。
當初基金會開展精神壁壘計劃,促進了超級大城市的形成,也吸走了大量人口,這導致了大片村落與城鎮的荒廢。
但也因著流浪教會的特殊吸引力,導致大量的人留在荒野上,仍像著之前一樣生活,甚至還保持著以前的行政機構,名義也未脫離總行政廳。
當然了,他們真正的負責與服務對象,改成了教派罷了。
隨著貨車的靠近,魏衛很快發現,眼前出現的,是一座真正的城市,而不是廢鐵城周圍那樣的部落。
他看到了嶄新的鋼鐵吊橋,還有駐扎的哨卡。
枯瘦的男人駕駛著車輛走到了鋼鐵吊橋旁邊,立刻便有手里持著槍的男人圍了上來,查看證件。
他們的眼神很犀利,制服整齊,子彈上膛,神色異常嚴肅。
魏衛想了一下,從兜里掏出了二百塊錢,卷成一團,向著那個正疑惑的向自己看過來的哨兵遞了過去,還使了個眼色。
哨兵先是眼神一陣迷茫,旋即大為忿怒,猛得掏槍向他指了過來,喝道:
“揍啥?”
“你拿錢遞過來揍啥?”
這一聲大喝驚動了旁邊的幾個哨兵,同時緊張兮兮的湊了過來,槍都指到了魏衛的臉上。
魏衛有些無奈,還帶點尷尬的把錢收了起來。
微一沉默,他身體向副駕駛上一躺,死亡氣息遮住了他的身體,這時候他便不再像是活物,而是一個死人。
但他雖然是個死人,卻仍然在副駕駛上躺著,剛剛還說過話,按理說并不能瞞過哨兵們的眼神,但奇異的是,當他躺在了副駕駛上,如同死人一樣,這些哨兵的瞳孔卻同時變得空洞,仿佛已經失去了他的影子,剛剛舉起來的槍,憤怒的眼神與表情,也逐漸的從臉上褪去,仿佛沒有出現過。
他們仍是認真的檢查了卡車,確定了證件,然后揮手放行。
貨車正式進入了城市,魏衛也輕輕吁了口氣,臉上回復了活人的生氣,低聲自語:“這城市果然有問題啊”
在他腰帶上跟鑰匙串一樣掛著的人頭掛件,忍不住睜開一只眼睛上挑了一下,道:
“怎么說呢?”
魏衛道:“哨兵居然不收錢!”
人頭掛件頓時有些繃不住了:“你有沒有想過這可能是你給的太少的關系?”
“兩百塊呢”
魏衛很確定的道:“不少了,他一點也不在乎,所以有問題。”
人頭掛件語塞:你明明可以用惡魔力量的相生相克的證據來推導出這個結果,怎么非要用二百塊錢?確定了這個城市有問題,魏衛吁了口氣,認真的向外看去。
這一看之下,卻也有些恍然。
這城市居然出奇的繁華,干凈,甚至外觀上看起來,簡直比廢鐵城好了不知多少倍。
他看向車窗外,居然產生了一種滿眼欣欣向榮的感覺,街道寬敞干凈,修繕的整齊嶄新,兩側商店皆在營業,大門敞開,里面貨物琳瑯滿目,巨大的霓虹燈招牌掛滿了各種角落,穿著整齊衣衫,臉上帶幸福又急促表情的人,正奮力的擠上公交車,
趕往自己人生的下一個工作點。
若說氣質,那便是這座城里,每個人都有著一種和身邊的枯瘦男人一樣的氣質。
那就是努力,特別勤奮的努力,魏衛看到了每一個人,都在努力的完成著自己手頭的工作。
環衛工人拿著掃把,一刻不停的清掃著地上的枯葉,也不知掃了多久,地面都快刮了一層下來,忽然眼前一黑,摔倒在了地上。
救護車閃電一般趕了過來,一試呼吸,便拉去燒掉,旁邊一位西裝革履的年青人,立刻脫下西裝,換上了他的衣服,代替他繼續在這里掃地。
看到了商店里的胖廚子飛快的剁著案板上的肉,客人在排著隊購買。
他不停的剁著,客人不停的催促,眼前案板上沒肉了,客人催的急,他一生氣把手伸進油鍋里炸了一下,然后一刀剁掉半個,利索的包好。
看到了街邊有濃妝艷抹的女孩在招徠顧客,厚重的妝容下,是抹不去的青澀。
看到了某個寬敞的教室里,老師正在認真的向小孩子們教授課程,黑板上寫的是如何正確穿搭豆豆鞋和搖花手。
“這城市的問題很嚴重啊”
魏衛眼睛里布滿了血絲,整座城市光怪陸離的畫面,一點也不剩的落入了他的眼簾。
良久,他才輕輕嘆了口氣,收回了目光,低聲自語。
“不錯,接近惡魔樂園了”
人頭掛件跟著附和,表情嚴肅的道:“不過你是怎么發現的?”
“廣告牌”
魏衛目光看向了一些重點,道:“這城市里的廣告牌上,女模特長的太丑了”
人頭掛件都噎了一下,精神力量向外掃描,便看到了這城市里掛著的大大小小各種廣告牌。都是一些正式的,在城市里隨處可見的廣告牌,但一眼掃過去,總是覺得怪怪的,仔細去看,才發現廣告牌上的,都是同一個女人,身材豐滿,涂著厚重濃妝,臉上帶著高冷氣質,俯視城市的女人。
“居然是廣告牌”
它只能感慨了一下:“雖然你推導的過程總讓人感覺不怎么著調,但這個結果好像也沒啥問題啊”
但還不等他們說完,一直坐在了駕駛座上認真開車,并遵守每一條交通秩序,仿佛對身邊的魏衛視而不見的枯瘦男人,猛得踩下了剎車。
他身體礓硬的轉過頭來,的向魏衛道:“那是莉莉小姐。”
“莉莉小姐?”
魏衛看了一下他的表情,才確定他指的就是那些廣告牌上的女人。
忍不住笑道:“沒想到她長這個樣子。”
“雖然P過圖了,但還是可以看得出來,她臉有點塌,肉有點多,個子也不是很高·····.”
枯瘦男人的表情忽然變了,從木訥變得憤怒,甚至變得陰冷。
不僅是他,卡車停下的地方,周圍那些掃地的環衛工人,商店里的店員,挎著公文包的上班族,同時停下了腳步。
他們身體僵硬的轉過身來,臉上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忽然異口同聲的開口:
“那是莉莉小姐。”
面對著數十雙憤怒盯著自己的眼睛,魏衛揉著鼻子,再次看了一眼高大的廣告牌,道:
“審美也有些惡俗,衣服的搭配不如我朋友的好看”
他的聲音并不大,只是在闡述一個事實,但此時的街道上太安靜了,他的每一個字,仿佛都經過了擴音,傳遍整條街道。
于是,街道忽然變得更安靜,整條街上的人,全都停下了腳步,眼睛空洞,如同深
淵,同時定定的看向了副駕駛座上的魏衛,無形壓迫彌漫。
有整齊的,帶著同樣憤怒情緒的聲音響起,交織成了一片大浪:
“那是莉莉小姐。”
在這無形的壓力之下,就連人頭掛件都繃緊了嘴唇,似乎在暗中做著準備。
而魏衛則是迎著這整條街的目光,仿佛陷入了沉思,目光凝聚在了城市中央最大的一幅廣告牌上,輕聲自語:
“你們的莉莉小姐,就是這么普通的一個人嗎?”
一座繁榮而忙碌的城市,仿佛就在這一刻,因為這樣一句話而停擺。
整片街道上所有的人,開始向著這輛車緩緩的靠近,而其他街道的人,則在向著這條街靠近,有警車鳴笛的聲音響起,有部隊調集的命令發出,這座城市里,有的人表情變得空洞而冷漠,也有人變得扭曲,憤怒,仿佛難以置信會有這樣的聲音傳進自己的耳朵,也有人甚至因此而哭泣
種種不同的情緒,因為太過統一,而疊加出了強烈而恐怖的精神力量。
這座原本看起來干凈而整齊的城市,如同在瞬間被籠罩了一層陰影,空氣都因為承受不住壓力變得扭曲,如同烈火在底層烘烤。
在這種扭曲至極的壓力之中,那幅掛在了城市最中央,最高樓上的巨幅海報,仿佛也活了過來。
那個女人的照片,似乎有了生氣,正在蠕動扭曲,仿佛生出了別樣的魅力,而這魅力,如同觸手,正在揮舞過來,試圖鉆進魏衛腦海。
這仿佛是在改變他的審美,讓他去崇拜那位莉莉小姐。
但魏衛只是坐在了副駕駛上,安靜的看著,眼神一直平靜,沒有半點改變。
于是,畫像上的女人,也逐漸露出了憤怒的表情,她忽然開口,與這座城市所有的人,都保持了一樣的口型與聲音節奏。
這一刻,如同這座城市里的一切,都在同時向著魏衛吶喊:
“來拜見你的女神”
“來拜見莉莉小姐”
整整一座城市的精神力量,是恐怖的,同時涌向一個人的大腦,同樣也是恐懼的。
就連人頭掛件,這時也不由得閉上了眼睛,它是知識惡魔體系,知道這海量的精神力量是什么層級,它很確定,哪怕是第六位階的知識惡魔來了,如果沒有共享記憶池的加持,如果只是孤身一個,憑著自身的精神力量,也絕對無法和眼前這一整座城市聚集起來的精神力量汪洋所抗衡。
而魏衛則是平靜的迎著整座城市的怒火,低頭笑了笑,然后忽然拔出了槍,定定的指向了那幅巨型海報。
他眼睛蒙上了一層血絲,口吻平靜,卻不容置疑:
“來拜見我!”
“唰!”
隨著黑洞洞的槍口,指向了那幅海報,海報上正蠕動扭曲的巨副畫像,忽然閉上了嘴巴。
隨著她的動作,整個城市里所有的人,也不約而同的做出了同一個動作,他們慌慌張張的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整座城市,再次停擺,安靜的仿佛一城雕塑。
良久之后,魏衛身邊的枯瘦男人,忽然轉過了頭,動作木訥的啟動了車子,繼續向前駛去,但卻改變了一個方向。
而在車頭之前,所有的人,無論是做什么的,也如潮水一般向著兩邊分開。
他們的目光仍然沒有離開這輛拉著木頭的貨車,只是沒有一個敢直視車里的人,也沒有人敢攔在貨車面前,甚至連一個剛才因為人流的擁擠,而被擠翻到了地上的垃圾筒,這時都感覺到了害怕,正努力的翻滾著跑到路邊,就連不小心灑在地上的垃圾,都被它
很努力的重新吞回了肚子里。
魏衛就這樣手里握著槍,坐著貨車,駛進了主干道,然后徑直向前,駛向了城市中間,那一座街道之上,裝修豪華的
洗浴中心!
“真理惡魔!”
在貨車駛向目的地的途中,人頭掛件忽然開口,低聲向魏衛匯報出了它的分析結果:
“第五位階的真理惡魔,或許是已經墮化的惡魔劣種。”
“但與普通的惡魔力量超凡者不同,她起碼已經影響了整座城市很多年,將虛偽的真理深深植入了每個人的腦海。”
“這樣的真理惡魔不容小覷,力量特別的可怕”
面對它的提醒,魏衛輕輕點了下頭。
也只有真理惡魔可以造成這樣扭曲的城市,它們利用自身的力量,扭曲了整座城市的運轉。所以,整座城市都在圍繞著一個虛假的概念,也就是“莉莉小姐”這個核心運作,如同無情的機器,中間哪怕有一些損壞掉的零件,也會立刻被龐大的機器壓碎,并且制造出新的零件來替換掉。
自己之所以可以通過死亡氣息的方式入城,也是這個原因。
那些哨兵,簡單的并不是某個人,而是有沒有可能對莉莉小姐造成威脅。
所以魏衛用死亡氣息遮住了自己之后,他們的惡魔力量便察覺不到魏衛的存在,也就無視了副駕駛上的魏衛。
仔細的想著這些,魏衛忽然感覺很有趣,輕聲回答:“沒什么不同。”
人頭掛件有點沒反應過來:“嗯?”
魏衛笑道:“我是指這個惡魔,與普通的惡魔沒什么不同。”
人頭掛件頓時懵了一下,好半天才在心里吐槽:“我在這正經匯報呢,你怎么不小心裝起來了”
不過也確實。
這種在荒野上得到了強大力量加成的惡魔,與精神壁壘內部那些空有位格而無積累的超凡者,在猩紅面前確實沒什么不同。
無聲的吐槽中,貨車已經駛到了洗浴中心前面。
兩側身穿整齊制服的士兵,端著槍站在兩側,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過來阻攔。
魏衛也沒有下車的意思,只是看了一眼洗浴中心的大門,那扇緊閉的大門,便忽然顫抖,然后以劇烈的方式,猛得向著兩邊敞開。
貨車徑直駛了進去,可以看到庸俗但寬敞的大堂里,正有一個肉球滾了出來。
它廢了好大的勁,才順利的滾到了貨車面前,然后擺出了一個跪拜的姿勢,身體哆哆嗦嗦的顫個不停。
貨車司機木訥的眼神,在看到她的一刻,眼睛里仿佛煥發出了激動的神彩。
嘴唇囁動,只是不停的重復著四個字:“莉莉小姐,莉莉小姐”
“這就是莉莉小姐?”
魏衛仔細打量了眼前這個肉球一眼,才確定她就是自己海報上看到的那個女人。
只不過,與海報上相比,她更胖,起碼有四百多斤,也更短,或者說用半徑較小來形容比較貼切,身上穿著纖細的內衣,深深勒進了肉里,不知多久沒有洗過澡,沒有洗過頭,油膩膩的貼在頭皮上,碩大的眼屎之中擠出了幾顆黏稠的淚花,滾倒在貨車面前,不停的小聲哭喊著:
“大哥俺錯了”
“俺不知道大哥你來了”
“但是,該交的福利金,俺一點也沒少,早就交過了啊”
“福利金?”
魏衛點了下頭:“那就是跟流浪教會有關?”
想想也是,荒野上各種怪異事物雖然多,但也有流浪教會的存在,要么便是已經通
過各種方式,獲得了流浪教會的認可,被允許存在,要么便是不服從流浪教會,卻有著相應實力的。眼前這種,既可以坐擁這樣龐大的一座城市,偏偏力量又未達到極致的,多半屬于流浪教會的附庸了。
同樣也是聽到了魏衛的自語,眼前這顆肉球,忽然呆呆的抬起了頭來:“大大哥,你是誰啊?”
荒野上的人不會直呼流浪教會,只會稱之為神圣教庭。
眼前的男人既然說出了流浪教會四個字,那便說明他并不是神圣教庭的巡視者。
“我只是一個充滿了正義感的普通人。”
魏衛笑著回答,然后提起了手里的槍,指在了這顆肉球應該稱之為腦袋的位置。
問題都是很好解決的,勾動一下扳機罷了。
但魏衛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么熟練的動作,自己這一次卻沒有成功的完成,在他將槍口對準了眼前的肉球,手指也勾在了扳機上時,便意外發現,眼前這個女人居然都沒有表現出驚慌與憤怒的掙扎,只是有些絕望的抬起了頭,呆呆的看著槍口,眼底深處,仿佛掠過了一抹深深的絕望。
魏衛內心有些東西被觸動了。
這種絕望感,是最能吸引猩紅的東西,最一開始,將自己吸引到枯瘦男人身邊來的,也是這種絕望感。
魏衛的槍口指過很多人,但從來沒有指過絕望的人。
于是,他忽然有些輕松的收起了槍,帶著溫和的表情看向了眼前的肉球:“坐下來聊聊?”
肉球一般的女人呆了一下,溫馴的點頭:“好的大哥,俺去給你泡茶。”
魏衛點了下頭,向前走出了幾步,然后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囂張的跟每個進入洗浴中心的男人一樣。
這或許只是一個小插曲,心意的變動。
但他腰帶上的人頭掛件,卻憑著知識惡魔的本能,忽然察覺了什么。
頭發微微炸起,眼神變得驚訝,隱著深深的擔憂。
他看向了坐在沙發上,表情平靜甚至顯得溫和的魏衛,仿佛感受到了一種微妙的神秘感,正在逐漸的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