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博文的心臟慢慢地沉了下去,沉進了腹腔,沉進了大腸,沉進了膀胱,沉到了樓下,沉進了地底。
一群人坐在客廳里沉默,頻道里也沉默,整個團隊陪著BG4MSR熬了一宿,直到早上太陽升起,指揮部才確認任務失敗——沒人愿意直面這個事實,可事實是這樣的東西,無論你看或者不看,它都在那里,它像一面鏡子倒映出人們心里的僥幸,從東方紅計劃開始直到如今,所有人都在心存僥幸,煙花成功了,哼哈二將也成功了,那么邱小姐沒道理不成功——可是這里面能有什么道理?
回去翻翻時光慢遞三定律,這個世界本就會阻撓任何人逃離大過濾器,遠離地球是最穩妥的手段,但不是百分之百成功的方案。
就算是普通的航天任務都有失敗概率,遑論是跨越二十年的飛船,任何一個環節都有可能出問題,飛船一旦出毛病,就會化作廢鐵漂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軌道上,鐵一般無情嚴苛的事實掀開了所有人自欺欺人的遮羞布,直到一切塵埃落定,人們才發現誰都沒半點把握,但誰都在佯裝胸有成竹。
整個項目團隊都回去歸零了,
留下老趙坐在沙發上啃蘋果,心在跳手在抖,
額頭上在冒冷汗。
要命要命要命要命要命要命要命。
他搞丟了一顆核彈。
臥槽。
正常人這個時候該心肌梗塞了,
趙博文希望自己的心臟給點面子也梗塞一下,
反正打120三分鐘救護車就到樓下,他寧愿住進醫院插上呼吸機當個不省人事的病號——等自己一覺醒來的時候,
或許會有人站在病床前嚴肅地對自己說:趙博文同志,危機已經全面解除,你的任務完成了!
“我操啊……”
趙博文緊緊地揪著頭發說。。
現在沒人知道那顆核彈在什么地方,
它可能遺失在任何一個時間點的任意一段軌道上,沒有任何可能找回來。
“責任在我。”王寧說。
其他人一愣。
“我在棲霞寺燒香的時候只顧著讓佛祖保佑火箭成功發射了。”王寧嘆了口氣,“忘了保佑飛船成功返回。”
“那你確實該死。”白震說,“自絕以謝黨和人民吧。”
“電話!”茶幾上的手機在震動,
王寧把它扔到趙博文面前,“接下來該怎么辦?有沒有可能把它找到?”
“沒可能。”白震說,“要逃過大過濾器的第一個要點就是不能受到人類干擾,
飛船入軌后就與地面切斷了一切聯系,
沒人能找到它。”
“可是我們知道它的軌道。”王寧說,“緊急派飛船去追,能追回來嗎?”
“你當是星球大戰呢?”白震翻白眼,
“人類歷史上干過這種事嗎?退一萬步說,
假設你真能把它追回來,
那么你就會變成任務失敗的原因。”
“操。”
“老趙!那個……”
白震扭頭正要說什么,被趙博文推開了。
老趙推開他們,一言不發地走出門去,
出門下樓,那身子晃晃悠悠,垂著頭佝著脊背,
仿佛下一刻就要在地上栽一跤。
白震欲言又止。
“老趙……你臥槽!”
果然栽了一跤,趙博文腳下踩空,
一屁股滑了下去,彈彈彈彈彈彈到了樓下拐角。
白震和王寧連忙撲上來。
他們手忙腳亂地把老趙扶起來,可后者一丁點反應沒有,他只是皺著眉頭,
抿著嘴角,
扶了扶鼻梁上的玳瑁框眼鏡,
冷冷地掃了一眼兩個老伙計,
接著往樓下去了。
兩個老伙計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們從趙博文的目光里看到了怨恨,他在怨恨什么呢?怨恨團隊太無能,怨恨飛船不靠譜,還是怨恨這個世界不留活路?
可無論他在怨恨什么,事實都已鑄成,兩個老朋友都很清楚,趙博文發泄情緒只是在破罐子破摔,他沒辦法了。
如此龐大的計劃,調動了難以想象的人力物力,最后仍然功虧一簣。
谷
趙博文到了樓底單元門口自己常坐著抽悶煙的地方,發現已經有人捷足先登鳩占鵲巢了。
是白楊和連翹。
兩個人并排坐正那里,一動不動。
“讓讓。”
老趙擠進來,坐到兩人中間。
他一屁股的灰,褲子還磨破了,也不在乎,從上衣口袋里掏出香煙和打火機,點著了塞嘴里。
“主任,抽煙有害身體健康。”連翹提醒。
“沒幾年好活了,有害就有害吧。”趙博文叼著煙,“你們坐在這里做什么?”
“討論還有沒有挽救的法子。”白楊說。
“就你們倆?”老趙嗤笑一聲,有點輕蔑。
“現在不是有你了嗎。”連翹說,“主任,指揮部有沒有備用計劃?”
“有啊,火箭還有一枚,飛船還有一艘,理論上還有一次機會。”趙博文回答,“只要我們能等兩個月時間,等到第二枚核彈準備妥當。”
再等兩個月時間,果真是理論上的機會。
沒人知道在大眼睛的威脅下,BG4MSR還能否堅持兩個月,所有人都不樂觀,時間拖得越久于我越不利,這是共識。
“趙叔,要不你再挖一挖?”白楊說,“這個國家這么大呢,說不定什么地方還藏著秘密武器,藏著什么絕世高人,還有很大很大的力量沒有發揮出來……”
“沒有了。”趙博文不耐煩地打斷他,“我還能到哪兒去挖?再挖就要挖穿地心了,全中國十幾億人,可是一個領域里的頂尖人物也就你兩個巴掌那么多,能幫上忙的可能還不到五根手指頭,能挖來的我早就挖來了,還挖,你是讓我去五行山挖孫猴子幫忙嗎?”
他真煩了。
為什么這幫人就是能問出這些蠢問題?為什么這些人總是在妄想永遠都有解決方法?為什么這些人總是認為一切都有挽回余地?如果事事都有完美方案,人人都有圓滿結局,那么人類歷史上哪來那么多不幸和災難?上帝他媽的早就死在陰溝里了,跟神明祈禱是沒有用的,搞不定就是搞不定,死球了就是死球了,你們能他媽的明白嗎傻逼!
他就不該接手這個爛攤子,世界毀滅就毀滅吧,早點毀滅早點干凈,大家都變成橙汁去見綾波麗。
老趙悶悶地抽煙。
他情緒崩潰的時候相當歇斯底里。
“現在說任務失敗還為時過早。”連翹說,“它可能只是遲到了,說不定今天晚上飛船就來了呢?”
“有這個可能性。”趙博文臉色和僵尸似的,“不過從技術上來說,它要么按時抵達,要么永遠不會抵達。”
“我相信它會回來的。”連翹說得很認真。
“是啊。”趙博文冷冷地說,同時在心里說出了下半句:
你就是那樣的傻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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