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武把李然與醫和一并請來,卻又并未直言有關虢地會盟的事,而是開門見山的詢問醫和“良臣將死,天不能佑”這八個字到底什么意思。
他有點生氣,也有點委屈。
他這一生,可謂是兢兢業業,鞠躬盡瘁。他為國為民, 已經奉獻了數十載,更是挽大廈之將傾,主持盟會讓晉國再次成為了天下的盟主,到如今也已經有八個年頭了。
晉國岌岌可危的霸主地位,是在他的手中得以延續。上天又憑什么不庇佑于他?醫和又憑什么咒他將死?
難不成他的功績,還不能得到世人的認可么?
醫和聞言, 知其怒意漸起, 卻是依舊不急不慢, 緩緩言道:
“在下所言,乃是自此之后的情況。”
“古云:‘直不輔曲,明不歸闇,拱木而不生危,松柏不生埤。’意在:正直的不能輔以彎曲的,明亮的不會歸于昏暗,大樹不能生長在又高又險的地方,松柏也不會生長在低洼潮濕的地方。”
“如今趙中軍既不能諫諍君主貪戀女色,以致使他害了大病。卻還不能自己引退,而以首卿之位為榮,八年已經夠多的了,這如何還能夠長久呢?”
是啊,當國君是難,但是當臣子又何嘗不難呀。
明面上明明是國君做錯了事,卻不能怪罪君主,反而要怪罪當臣子的沒有及時勸諫。
即便你趙武以前是有著天大的功勞,只要你沒有規勸好國君,讓他成為一個昏君, 那你便不是一個合格的臣子。
趙武聞聲, 知道這個醫和,明面上是在勸諫自己。而實際上卻頗有刺探之嫌。
越是與這種人打交道,就越是要小心謹慎才行。不動如山岳,難知如陰陽,這才是上位者最深的涵養。
因此,只見趙武卻也不動怒,反而是看著醫和繼續問道:
“哦?醫者能夠治人,難道還能治國嗎?”
醫和一聽,也知道趙武已有了戒備,也知趙武此人頗知深淺,于是便只是應和著答道:
“無論是身處何種的職業,都是遵從天理而行的。既然都是秉天理而行,又怎么會與治國之道相違背呢?更何況是我們這些行醫的,上等的醫者當然能夠醫治國家,稍次一等的才是醫治病人。這些可本來都是醫者的職守呀!”
趙武聽罷,也無從反駁,但是他也聽得出來, 這醫和顯然還是不想從“治國安邦”這個話題上挪開。
但是, 老練如他, 又豈會是輕易著了他的道?于是,他只又淡淡的問道:
“對了,先生此前在殿上所說的,招致寡君生疾的‘蠱’,不知此物究竟是從何而來的呢?又怎么入的寡君體內的呢?”
既然已經知道醫和的來意,他自是不能繼續糾著這個問題繼續問下去。所以,就著醫和的“專業”問下去,才是正手。
醫和聞聲,也對趙武所想心知肚明,當即言道:
“哦?趙中軍既對此感興趣,那在下也自是不敢不答。要說這‘蠱’,其實是從谷子里飛出來的小蟲子。其實呢?萬物之中幾乎沒有不藏著蠱的。而這世上,也沒有比谷子更好的東西了。當谷氣興盛的時候,蠱就會隱藏起來,谷就不會成為蠱,人吃了就得益聰明。”
“所以我們身而為人,最喜食谷。而同樣的,作為君子,白天應該選擇有德的君子親近,就好像因吃谷子而聰明起來一樣。而到了夜晚,要與有德的女子一起休息并有所節制,這樣才能避免蠱惑。如今,晉侯的身邊,不分晝夜的親近女人,這就如同不享用谷物而去吃蠱蟲一樣。所以,自然就不會像吃谷的人那樣聰明了。”
這個比喻,又要比之前醫和在靈臺宮所用的比喻更加生動形象。不過,說來說去,卻還是在“議政”。
眾人皆知,這醫和今天擺明是在這杠上了,就看你趙武到底接不接這一茬。
而這一番話,饒是一旁的子產與李然聽聞,也不由暗暗點頭稱是。
趙武自然也是聽進去了,而且心中對醫和的來意也已是猜了八九不離十。心中不禁暗念:得,你這話里有話的,看來是不吐不快。就讓你說說又何妨?
于是,趙武又捋了捋胡須,直接接話問道:
“那…依先生所見,寡君還能活多久呢?”
問題繞了一大圈,最終又是繞了回來。
所謂“良臣將死,天不能佑,君侯不死,必失諸侯。”顯而易見,這良臣便是趙武,君侯自然就是晉侯。
而趙武偏就不問自己壽數幾何,只問君上的。這一來,也體現了他忠君體國之心,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防止有關于自己壽數的傳言會偷偷流傳出去,造成晉國上下的恐慌。
醫和又豈能不解趙武的心思?聞聲后,竟是無端端的大笑起來,隨后待其平靜下來,亦是捋了捋胡須,并是言道:
“如果諸侯都還服從晉國的話,最多可活上三年。諸侯若是不服,頂多也不會超過十年了,超過了這個限度,那就是晉國的災難。”
趙武聽罷,一時陷入了沉思。
至于一旁的子產和李然,聽罷也都是不由一驚。
難怪秦伯敢派他前來為晉侯看病,此番犀利的勸諫,饒是李然也是自嘆不如。
這話,醫和的這些話,明面上聽著很是玄乎。但是,如果你細細去琢磨,不難發現他這其實是把所有的“因果”關系都給顛倒了過來。
這話的真解其實是:你們晉國如果再這么昏聵下去,不出三年,諸侯必然棄晉;如果晉侯還這般不知節制,那最多壽命不會超過十年。
這樣說話,是不是更通順了?但醫和就偏偏不這么說。
此時,李然心中也是直呼“牛逼”。
其實,這主要是醫和是實在看得太明白了。他如果好好說話,非但是沒人會當回事,而且還會因為太過刺耳而被指責是無端的“妄言”。
所以,這醫和就偏偏不跟你好好說話,就跟你故弄玄虛,顛倒因果。但這大道理,只要你自己細細琢磨一下,總還是能領悟得到的。
而這,便是他們這些“秩守”之人的話術。
趙武雖是老邁,但并不糊涂。其實他最是清楚,醫和所言倒也并非是無有道理的。
自他病重,而讓韓起掌國以來,晉國無論對內對外的政策都是有所失衡的。平丘之會,賑濟衛國,甚至連接下來的虢地之會,都并不如人意。
這是他的過錯么?
顯然是的。
韓起的能力明顯也就那樣了,但是他終究還是要將晉國的執政權移交到韓起的手上。這難道不是明顯的誤國么?
事到如今,面對醫和的“指責”,“諷刺”,別說是反駁了,便是想找個借口給自己洗一下都是不能的。
“多謝先生直言,看來…武是時候該打起精神來了。”
趙武緩緩坐直了身子,目光瞬間也變得凌厲了起來。
他能維持住晉國的霸主地位第一個八年,那他自然還有信心能維持下一個八年。
他趙武經歷滅族之禍,從一個孤兒成長到今時今日的一國首卿,無論魄力還是手腕,都是頂尖的。
“先生今日之言,鏗鏘如雷,霹靂驚人,老夫受教了。”
“來人,重賞!”
趙武并沒有什么架子,被醫和的一番話點醒后,當即慚愧不已,急忙命人拿來一些貴重之物賞賜給了醫和,而且還恭恭敬敬的將醫和送了出去。
一國首卿,親自送客,實屬罕見。
子產與李然見狀,皆是微微點頭,對趙武的這番胸懷和度量也很是欽佩。
不多時,趙武又去而復返。
“剛才這醫和所言甚是有理,看來,老夫的確該出面管一管楚國的這件事了。”
面對而今紛繁復雜的列國形勢,他雖久居府中,但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王子圍霸道驅弟之事,鄭邑婚聘之事,也都早有耳聞。而今又要于虢地舉行會盟,儼然已是透出了一副中原霸主的模樣,這讓他堂堂晉國的面子往哪兒擱?
“來人,去將叔向大夫請來。”
既要處理這件事,那自然要找羊舌肸來商議一番。
“而今,晉鄭兩國乃是同氣連枝的,屆時還請二位能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吶。”
隨后,趙武又是朝著子產與李然拱手而禮,并無半分晉國首卿的架子。
子產與李然見狀趕緊回禮,子產開口道:
“僑此番來晉,為的便是此事,自當竭力而為。”
“然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