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空’剎住了腳步,拉著粉凋玉琢的小道童,看向對面來人。
‘他’此時已然進退不得。
在‘他’身后,那頭毛色鐵包金的巨犬已經追迫而來。
從陰影里走出的來者——蘇午盯著‘源空’,冷冰冰出聲道:“民間有‘收驚喊魂’之法,乃用此法專門召喚孩童被嚇出體外的魂魄。
往往需要有人在窗外不停呼喚,召回孩童的魂兒。
有些地域施展此法之時,犬類不得接近,以為犬類的吠叫會嚇走孩童的魂魄。
有些地域施展此法之時,卻偏要在小孩房門外栓一條家犬,乃是認為孩童魂魄回還之時,易受游神蕩鬼蠱惑,被游神蕩鬼擄掠而去。
而犬類嘯叫聲有‘嘯破黑暗,驚殺鬼祟’之能。
是以他們會栓家犬在自家門口,以驚走前來擄掠自家孩童魂魄的游神蕩鬼。
你覺得此二種說法,
哪種是對的?”
‘源空’垂下眼簾,拉著道童未有說話。
‘他’與這具軀殼的聯系并不那么緊密,若是聯系緊密的話,此時心念上的驚悚感反映到肉身上,身上便該寒毛倒豎了!
先前那巨犬襲擊他的心神,令他將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應對巨犬突襲之上,
未料到趁著巨犬襲擊自身的功夫,
更強大的對手已經悄然迫近,輕而易舉地就將他逼到了進退不得的境地!
‘源空’心中暗生悔意。
早知今日,當初便不該因為心念里對巨犬生出的厭憎感,而首先對它出手——當時若立即奔逃,此下或許會有不一樣的結局!
“我覺得第二種說法才對。”蘇午立在原地不動,自顧自地說道,“自家養的狗,在自家的地盤上,是不會對自家人吠叫的,只會沖外來人吠叫。
你當下所在的這一處區域,
這山上山下任一處地域,皆是‘人’的地盤,是‘人’活動的區域。
你不是人,卻在此間走動,我的狗沖你吠叫乃是應有之理。
你奪了源空的肉身、性命根基,
源空的魂兒又倒了何處去?
該不會被你用來施展咒詛我師父的法門了罷?”
蘇午話音落下,身形已在原地倏忽消失——
‘源空’身側的陰影沸騰開來,粘稠黑液從沸騰的陰影中汩汩涌出,蘇午的身形被粘稠黑液包裹著,從中脫離,在這個剎那,他手里的‘大紅蓮胎藏’一刀就斬切向‘源空’身后——
太刀未曾斬切‘源空’肉身,
反而斬切向了‘源空’身后的虛無!
那片虛無跟著就蕩漾起層層漣漪,一縷縷黑發從漣漪里浮現,黑發末梢生長出一顆顆女人頭,密密麻麻的女人頭聚在蘇午頭頂,發出潮水般的囈語聲!
“放下刀,放下刀……”
“屠刀一落,心愿即成!”
“你心中最大的愿望,便是擺脫這無有止盡的殺戮與爭斗,既然如此,當下便有一個機會,可以叫你達成心愿,只需你放下手中屠刀……”
潮水般的囈語聲沖擊著蘇午的心神,
試圖說服蘇午放下‘大紅蓮胎藏’!
那般囈語聲,甚至影響了周圍的死物——蘇午身上的衣物好似都長出了手來,拉扯著他往后不斷退卻,不斷逆反著他將要揮下的屠刀!
“你似乎具備理智與思維——
既然具備神智,為什么還要從廟系里冒險跑出來呢?
難道不知道現下這個世界,其實對你而言十分危險嗎?
時代已經變了——”
蘇午冷冷一笑,他的念頭沸騰了開來!
‘紅寶帳怙主六臂大黑天’從身后升騰而起,‘水菩薩’的力量點燃了六臂大黑天周圍的火焰輪,金赤的烈火往外蓬蓬發散,將所有蠱惑蘇午的、連著女人頭的長發都裹挾進火焰中,
不斷同化,
不斷點燃!
紛揚的長發變成了一片火海!
在那紅寶帳怙主六臂大黑天六臂之間,托起了一輪漆黑的、顫抖的圓形!
漆黑的圓形像心臟一般收縮著,
周圍的火焰里就響起鼓點般的心跳聲!
冬冬!冬冬!冬冬!
‘心詭’與‘水菩薩’的力量在蘇午的護法相上完成重合,借由水菩薩的殺人規律,心詭的能力得到進一步的挖掘——那心跳聲扭曲了‘源空’播撒下的一個個‘愿望’,使得‘源空’身后被點燃的漆黑長發,紛紛倒卷而回,沖向冥冥之中!
‘源空’的身形勐然間頓在原地!
蘇午手中大紅蓮胎藏一刀揮下,斬切向那些被點燃的長發倒卷向的某處虛空!
在這個瞬間,‘源空’臉上的五官像是蠟燭一般融化了,化為虛無。
‘他’周身涌出濃重而嗆人的香火氣,
香火氣里,不知有多少愿力種被他一次性‘點燃’,在他頭頂聚成殷紅華蓋,華蓋轉動之下,‘源空’空白的面孔上復又長出五官。
新生出的五官粉凋玉琢,分明是稚童的模樣!
再觀其手中牽拉著的道童——其手中拉著的哪里是一個道童?!
分明是一個蠟人!
蠟人頭頂火焰熊熊燃燒,燭淚紛紛流淌而下!
蘇午一刀斬出,只聽到那處虛空中傳出稚童刺耳的嘯叫聲——‘源空’身旁立著的‘蠟人’在一瞬間被燃燒成大堆的燭淚,
而‘源空’臉上長出的道童面孔,亦像是熱刀抹過豬油一般,從臉上整齊脫落!
沖天的香火氣在四下彌漫,撲滅了那些倒卷而回的長發上熊熊燃燒地火焰,漆黑長發向著遠處游曳,牽扯著‘源空’的身形跟著游動向遠方,與蘇午瞬間拉開距離!
‘源空’空白的面孔上,不斷滴落燭淚。
整個臉盤都開始變得坑坑洼洼,
隨著燭淚不斷從臉上淌落,
‘他’的臉盤逐漸變成了一個凹坑。
蒼白的凹坑里,生出一個個漆黑的孔洞,孔洞密密麻麻地在凹坑中排布,就像是群聚在腐尸之上的蒼蠅一般,讓人一眼看去,頓生‘厭憎、惡心、恐懼’種種難言的情緒!
莫名的大道紋韻與詭韻交雜著,在那一個個漆黑的孔洞里流轉。
蜂巢一般的孔洞中,就長出了一張張蒼白的面龐。
或男或女,或老或幼。
眾多的面龐嘴唇無意識地蠕動著,無盡地、許下種種愿望的囈語聲就在空氣里流動開來,就在虛空中隨著那詭韻與紋韻交雜的氣息,而散播開來!
虛空某處——
‘旺財’的身形驟然浮現出,它的身周聚集起了濃郁的莫名氣韻,那些氣韻封堵住虛空,令它頓在原地,再無法向‘源空’的念頭發起突襲!
以‘旺財’善于吞噬‘不凈之意’的能力,
此下竟也無法奈何那莫名氣韻分毫!
蘇午曾在被作為‘尸祭儀軌’中的‘尸位人’鼎靈身上,感受到過這種莫名氣韻,他當下無比確定,‘源空’就是‘五通神’,或者說,此下的‘源空’已經成了‘五通神’的一部分!
他腳下的陰影沸騰著,
身后包裹‘紅寶帳怙主六臂大黑天’的火焰輪往外不斷膨脹,金紅的火焰遍天搖曳——然而,不論是蘇午的影詭,亦或是水菩薩、心詭的力量,都無法對當下狀態中的‘源空’產生任何影響!
好似厲詭的力量與當下的‘源空’乃是兩列平行的、永遠不會交匯的列車!
蘇午曾運用幾個厲詭的力量,與行將降附的‘五通神’交過手——當時卻并沒有出現如當下這般,幾個厲詭的力量無法影響‘五通神’分毫的情況!
當時降附在‘假造命格’上的五通神,
也沒有如當下的‘源空’這般擁有頗高的神智——蘇午眉心豎眼里三顆眼仁相互重疊著,目光注視向遠處的‘源空’!
在‘六天故鬼真童’的映照下,
‘源空’的身形被斑斕的香火遮蓋住了,
無色的大道紋韻與漆黑長發散發出的厲詭詭韻交融著,借由香火氣息,在‘他’身上糅合成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氣韻。
蘇午念頭一動,
眉心豎眼內,三顆眼仁驟然合而為一!
他在剎那間發動了‘智拳印’!
慧劍剎那而起,
朝著蘇午自身諸念斬落!
此下他運用‘智拳印’,非是分離外界的諸般因果障礙,而是分離己身見知、認識上的諸般障礙、隔閡,令自身一瞬間回歸‘赤子’狀態。
以‘天心’觀照源空!
眉心豎眼里浮現一道‘智拳印’,蘇午雙眼里神光湛湛,在‘天心’觀照之下,他再觀‘源空’,頓時將籠罩‘源空’周身的斑斕香火、莫名氣韻統統摒去了——
‘源空’的肉殼皮囊在他眼中都變作了虛無!
遠天之下,
無數散發濃烈詭韻的漆黑長發,發梢統統扎在模湖人形的周身!
那道模湖人形,正是蘇午曾在對‘凈宏’使用‘大業位拜殺咒’時,在那發絲虬結的圓球里看到的、火堆旁盤坐的那道身影!
這就是五通神!
五通神此下正從體內不斷拉扯出一張張許下種種愿望的人臉,將之貼附在自己的面孔上!
它每將一張臉貼附在自己漆黑的面孔上,就會有無數漆黑長發跟著往那張人臉上貫穿,汲取人臉中蘊含的血肉精氣、眾生愿力!
而隨著它不斷將人臉‘奉獻’給虺神須發,
扎往它周身的虺神須發就少了許多!
它因此可以調動虺神須發的力量,穿針引線般地勾連起自己遍身的大道紋韻,游曳周遭,使大道紋韻在周遭的環境中交織,讓它安居其中——
那交織起來的紋韻,儼然形成了一座廟殿!